第二章(1 / 3)

這年的天候有些反常,入秋了,卻一連幾個密雲不雨的日子,一股不祥的鬱沉,悶熱得教人發慌。

然而一大早,閔家小姐真真便忙不迭打發媽子丫頭,在後埕上醃漬菜蔬,有樹子、菜心、糜瓜幾色,先以鹽揉之,曬一天,再用石頭壓出苦汁。

她差人捧來小口大腹的紅陶土罐,醃菜置入罐裏,-一封口。如此不數日,就能食用了。

天熱,真真穿秋香色綾綢的裙衫,鑲織錦帶的袖口卷了起來,露出著了玉鐲子的一雙皓腕。膩發如雲,梳一個盤蛇髻,額前一排絞剪眉,因為出了香汗,微有些濕了,稀落在眉上,反更有幾分的嬌致。

忙完一段落,她這才抽出腋下水紅的絹子來拭臉。她一張臉生得十分纖楚,就是下頷過於細巧,顯得有點單薄相,但是眉眸娟麗,一管清瘦的秀鼻,朱唇小如苞瓣,一如她的母親,都是罕有的美人。

一旁,六旬的老媽子一壁?著腰,瞟真真一眼,嘴裏裹嘀嘀咕咕道:“也沒見過哪家官府小姐,沒事來操勞這些粗活兒。”

這老媽子姓羅,原是當年閔夫人的陪嫁,天生亢直,仗著自己在閔府有點來曆年資,很敢提著嗓子對主子說話。

真真素來與羅嬤嬤相親,不以為意,隻含笑道:“還是特為爹醃製的,昨天伺候他用午膳,他忽然提到這個……”

爹自病後,始終飲食無味,昨天忽忽提起醃菜來,辭色間似乎很是渴念,真真一片孝心,隔日便領了下人,親手來醃製。

真真或算不上特別能幹,一些家務親自操持,大半是因為家道清簡,府中婢仆不多,又乏得力的親眷之故。

“說起?那個爹爹呀……”羅嬤嬤換換一副口氣,唏噓搖頭。“人家做官大魚大肉,他吃醃菜!他挺得住一身傲骨頭,可害苦了我家小姐。”說著,抬了藍布衫的寬大袖子拭起老淚來,不免有責怪之意。

羅嬤嬤常年為她家小姐抱屈──閔夫人是出身大家的中原才媛,色藝雙絕,為了愛才,下嫁當年的新科進士閔正。閔正有滿腹才情,為人又是溫存風雅,夫妻鶼鰈情深的,花間月下,詩詞唱和,委實是羨煞天下俗人的神仙眷侶。

單單可惜一點,閔正一向自負情操,不屑逢迎,雖然為官,依舊是兩袖清風,生活上自然委屈了嬌貴的閔夫人。

閔夫人嫁為才子婦,也就有這份心理準備,不惜摘下珠翠,褪去綾羅綢緞,甚至於親主中饋,操作家事,哪複有豪門閨閣的身段氣派?這也就是羅嬤嬤老為小姐叫屈的緣故了。

閔正仕途不利,倒沒有影響夫妻感情,就在他初任彰化知縣那一年,閔夫人竟又有了喜信,越年,在女兒真真之後,終給閔家添了一嗣。

喜慶的氣氛猶在,閔正為了一件公幹,渡海跑了一趟廈門,四個月後,歸心似箭興匆匆的回來,哪知到了落花滿庭的家門,隻見明鏡蒙塵,香閨寂寂──愛妻已在月前一場急病裏,撒手人寰了。

自那時起,閔正臉上便難再出現笑意。

真真想起慈母,又見羅嬤嬤哭泣,不禁心裏一陣酸楚,口裏道:“羅嬤嬤,?別哭呀。”

自已卻落下淚來,拭汗的手絹子反來拭淚了。

“什麼事傷心哭泣,真妹妹?”

忽然聽得一聲沉厚的問話,真真抬起頭──一名青年男子跨過花園那道月門而來,一身天青色勁裝,看得出來風塵仆仆,卻依然不失一股俊逸出眾的豐神。

真真那含淚的臉兒乍然而開,驚喜道:“俊秀哥哥,你回來了!”

宋俊秀他是從後園子的角門進來的,把馬鞭、坐騎交給小廝,也不換裝了,穿過花園取捷徑,一心急著要先麵見恩師──當然,也為了見真真。

或許,見真真之情,要來得更急切吧。他為近來自己的心態感覺到奇怪,他彷拂是越來越熬不得埋在胸臆間的那股相思,那股情意離開“霞外居”不過五、六日的光景。奉恩師命,先返回彰化營駐地,見過徐參將,再趕赴鹿港拜謁理番同知劉大人,報告水沙連番亂一事,主要是向他們征詢處置之道,做一個決定。如此日夜奔波,公務繁榮,然而心中念念不忘的,還是真真。

淩秀的年紀長真真三歲有餘,他總懷念少時從閔正讀書,與真真那一段青梅竹馬的時光。

從戎之後,不是征伐,就是轉駐在外,兩人相見的時機自然就難得了,況且,縱然他得空回閔府向恩師請安,真真已是待字的閨女,他也不便屢屢見她,如往常那般。

這一回,還是為著閔正因病移居到水沙連來療養,淩秀帶兵隨行做護衛,這才又有了與真真相處的機會。

相處近一個月,伊人天天入眼來,一顰一笑,都把他多年來對真真種下的層層情愫,挑撥得是波濤洶湧,難以自持。

偏偏淩秀是個行規步矩,嚴守分際的人,平日行止不肯有半點冒失,何況是對真真,又怎願有一丁點兒的唐突?因此隻能在自己胸中鎖住一段柔,沒法子向佳人傾吐,苦苦壓抑,總像是折磨。

真真對於淩秀,似乎就沒有這種複雜深沉的心思,見著他,隻是欣喜,淺淺帶上了笑,臉上卻還有淚痕,眼眉楚楚,使得淩秀看了又憐又愛,內心的那份情意不自禁顯露出來。

快步定到真真跟前,下人退去了,他柔聲低問:“怎麼了?什麼事委屈了妹妹?還是什麼人欺負了妹妹?”

“沒有什麼。”真真抿去餘淚,這時候感到有些赧然。不過一時勾動思母的情緒,見嬤嬤哭了,自己也跟著哭,想想,還真孩子氣。

淩秀卻不信,見她眼圈兒泛著紅暈,一片對她嗬護之心,要問到底。“一定有事,告訴我。”

他越這麼追究,真真越覺得羞赧,別過身去,一味否認,“真的沒有什麼。”

她堅持不說,在淩秀,卻感到失望了,他總願意自己是真真能夠托付心事的人。

踅到真真跟前,他起先沒說話,隻是注視她。真真垂頭立著也沒動,一陣風來,拂動她的裙端,裙上繡有金線的蘭芝和蝴蝶,飄到了淩秀布著泥塵的靴麵上,她身上一縷如蘭如麝的香味。也飄到了淩秀鼻端──淩秀心頭一蕩,再也按抑不住,雖壓著嗓音,話卻說得極其迫功,“真妹妹,?知道?是可以信得過我的,我倆也算從小一塊兄長大,這幾年雖少相見,但我的心總是……總是記掛著妹妹,妹妹但凡有事,淩秀沒有不效犬馬的道理,甚至於,甚至於淩秀可以為妹妹出生入死──”

見淩秀說話突然嚴重起來,真真不能不動容,也不能不臉紅,急抬頭攔阻他,“淩秀哥哥。好端端怎麼說到死上頭去了──”

淩秀卻突然失了神,緊盯著她,口中喃喃,“真妹妹,我──”他心中有話,吐露不出,俊臉上雙顴燒得紅紅,神情卻是一片的迷鰼u。

如此之狀,卻把真真嚇著了,看著他,退後一步,憂急地問:“淩秀哥哥,你是怎麼了?莫不是這趟路風塵勞累,還是事有不順?”

淩秀一下如大夢初醒,也發現自己失了態,十分不安,連忙說:“沒有,我沒有事,路上一切順利,平番之議有結果,我還得去向恩師秉告。”

真真輕輕一籲,望了望天色。“爹歇中覺也該起來了,你先過去,我馬上給他送午點去。”

淩秀點點頭,臉色恢複平靜,卻還似有一絲迷惘,幽幽望真真一眼,掉過身,走回廊去了。

看著那道修俊的身影,消失在廊彎的幾竽綠竹之後,真真這才回轉過來,上階進了廚房。

爐上一鍋冰糖百合銀耳早燉得爛熟了,真真取下白底籃彩的深碗,盛了兩份,加蓋配上湯匙,待要喚大丫頭阿□,背後忽然有人咕卿道:“那個人,姑娘可要留點神……”

真真吃了一驚,回頭見是羅嬤嬤。人佝在角落暗處,嘎著聲說了這麼一句話,沒來沒由的,隻教人聽了心頭一陣發涼。

真真顫聲問:“羅嬤嬤,?說什麼?”

羅嬤嬤卻不吭氣了,一雙老花的眼睛隻管眇眇眺著回廊。

淩秀去的方向。

不久,真真領著大丫頭阿采,送點心到了“汲文齋”。

汲文齋原是座書軒,寧靜清幽,也設了寢臥的地方,閔正在此起居,可養病,可讀書,必要時見客也方便。

真真打起簾子,恰好見到父親擁衾而起,她喊了聲“爹”,忙趕過去,扶持爹起床、披衣,問他可好。

閔正露出微弱的一笑,拍拍女兒手背,並沒有答話。

他今年四十初度,相貌清雋,身體一向偏於文弱,半年前無由的病倒下來,也延請過好幾位大夫診視,看不出所以然,吃了些方子,都沒有些效應。

這當中有位老醫師曾經表示,閔正有積鬱的脈象。真真不免想到,母親故後這四年,父親始終是落落寡歡,眉頭少有開展的時候──如今這病,隻怕一半還是心病呢。

因此,當彰化仕紳提到水沙連有一口泉,治百病有其效,真真便力勸父親到這裏來療養,暫離開失去女主人的故宅,或能稍稍轉移傷逝緬懷的心情。

水沙連一地,果然是個山回水抱,土厚泉甘的好地方,景致尤其清麗幽絕,唯一要顧慮的是,距番界近了。這一陣子,內川番不時出來為亂,閔正攜家帶眷到這裏養病,勢不能不提防。

正因為彰化營的劉參將是閔正的舊交,而把總宋淩秀又曾經是閔正的學生,有這二層關係,劉參將特命宋淩秀調了一幹兵丁,浩浩蕩蕩護送閔知縣一家來到水沙連,駐守在此。

不料未久,便爆發了番亂。

此時,真真把父親扶上前廳一張檀雕太師椅,左右瞧了一下,空蕩蕩別無他人,她詫異道:“怎麼淩秀哥哥沒有過來?”

閔正那蒼黑的眉抬了抬,沙聲問:“淩秀回來了?”

“是,”真真答道。“已經進園子了,方才還在後埕和我說了幾句話兒,他說要過來見爹的。”

“那怎麼沒有來?我在等他回稟消息呢。”閔正疑問著。

真真同樣感到不解,不知淩秀為何耽誤,他行事是絕不怠慢的,尤其對老師,更是出入必告,何況是遠行歸來。

她想到方才在後埕上,淩秀的言行舉措與平日人不相同,說的那一番話,以前從來沒有過,那眼神,那語氣……他,是在向她示愛嗎?真真又覺得腮邊兒熱烘烘的了,心裏頭卻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她是喜歡他的,把他當哥哥,當自家人,如果說到別的上頭去,那她不知道怎麼想,她沒想過……真真自在心頭思來想去的,一樁心事,不便向爹提起。於是改口道:“給爹燉了銀耳湯一句話未完,廳外傳來朗然一聲:“恩師。”岸岸踏進門檻來的,不正是淩秀本人?他已換了裝束,滌去滿麵風霜。想必是臨時起的意,決定先回房卸下行裝,略事梳洗,回頭再來拜見老師。

此時,他穿一襲長袍,加了件寶藍滾緞邊馬褂,玉樹臨風,人如其名,一脈的秀逸,哪裏有半點武夫的模樣?分明是清清朗朗的一介書生!事實上,淩秀原是文生,從小天資總額,曾考入縣學念書,詩書時文,很下過功夫。十八歲因為家變,轉入武行,參加征戰上,在他是不得已的一件事,他卻很投入;現任彰化營把總的位置,已經斐然立了好些功績。

雖然如此,淩秀畢竟胸次不凡,一邊供職,平日還是不忘抽空讀書,博覽群經,總懷有大誌。他的長官就曾經當人稱他,“上馬能射,下馬能文,既可勇進,又擅深謀;將來能夠步青雲之路,有一番作為的,除了他沒有別人!”

閔正有這樣一位允文允武的門生,自然得意,總隻有在見到他,才露出生活裏少見的一絲笑容。

現下,淩秀長步來到恩師麵前,深深一拜。

閔正忙將他揖起,開口便慰勉,“淩秀,這趟路辛勞你了。”

“恩師,這本就是淩秀的職責所在,何辛勞之有?”

閔正要他入座,他倒先轉向真真,喚了聲“真妹妹”,深深看她一眼。

真真臉又熱了,覺得他那眼神別有-種蘊涵,一種意味,待把頭重抬起,淩秀已經掉過身去,落了座,神平氣定,毫L畏樣。

這麼一來,真真不免認為是自己多心,趕忙定定神,正要關照阿釆為兩位爺兒奉上銀耳湯,好讓他們邊吃邊談,回頭卻見阿釆立在一旁,手捧著漆金邊的托盤,一雙媚長的眼睛一半兒垂一半兒睇──盡盯著淩秀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