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早報新聞一出,立刻晚報跟進,隔天,眾家報紙也加入,電視、廣播開始以此為叩應話題,檢調單位也正式宣布追查此事。

奪命土石流,二十二條亡魂,他們要查個水落石出。

外頭沸沸揚揚的,然而,並不關己,一貫事不關己的態度,他保持他的優雅、高潔、從容不迫,像一條雪白端整的手帕。

四周一片黑,唯有他所坐之處有亮光。他坐在一盞水晶燈下,他喜歡任何水晶燈下的位置,那使他有一種璀璨、精致、完美的感覺。他是個極端講究完美的人,一向是。

他的一生,是個完美,到處令人驚歎,有時候他幾乎覺得他活著的意義,隻為雕琢這個完美人生。

假如這個人生不再完美……他徐徐搖頭,笑了。

因為發出了些笑聲,驚動窗下那隻光豔雪白的鸚鵡,她在雕花紫檀鳥架上挪了挪,腳上係著的一條銀煉子,墜下來成半圓型,細脆的響動。

他輕噓了一聲,把她逗得飛了來,嬌滴滴站在他臂上,啄他指頭,顯然通人性。她叫蜜雪兒,養她有三年了,特別寵她,就為著她這身一塵不染的羽色,尤其水晶燈下看來,她通體白燦燦的,直如一座晶瑩的雪雕,尋不出一絲瑕疵來。

他還曾經帶著她拍了照呢,太登對了,他們,兩個完美……蜜雪兒在他的愛撫下,微微斜了頭,模樣兒很是愛嬌,他用一根指頭挑弄她雪白的頸部……忽然□住了眼,湊前去細看,不信,又看──一根泛黃的羽毛,夾雜在那片白茸茸之中。

蜜雪兒突地嘎嘎叫起來,因為被他陷住了,他拈住那根黃羽毛,毫不留情的一扯。手放開來,蜜雪兒嚇飛了,在空中撲了一陣子,驚魂地回到紫檀架子上。

他卻瞪著手上那根黃羽毛,久久,像作了噩夢。鳥架那邊又嘎一聲,這才把他喚醒。醒來發現自己身上不知哪裏冒了汗,感覺濕黏黏的……這讓他起了一陣厭惡感。高尚的人不會冒汗。

目光投向蜜雪兒;露了跡的一根黃羽毛,讓她那身白忽然看起來很刺目,很做作……烏紅的小抽屜打開來,裏頭躺著另一件藝術品,一把銀柄手槍,渾身精工,美麗而且實用。他忍不住玩賞了一會,陶醉中,慢慢把槍口瞄準窗口--“砰”一聲,蜜雪兒慘叫,血花從雪白般的羽身上迸出來,她拖著銀煉子摔下鳥架,往玫瑰紫地毯一撞,死了。

一陣煙硝淡淡然蕩過來,他臉上顯出一種極為認真嚴肅的表情。他討厭不完美。

“你說什麼?人不見──”青狼腳一蹭,在床沿陡地站起。

可是他的怒問,也似乎沒能震動高騰雲。高騰雲坐在角落的鐵腳椅上,雙手交握,頭半垂著,眼睛不知看地,還是看手。

才二天,他變了一個樣子,臉頰削進去,下巴冒著胡碴,那本來就不算短的墨濃的頭發,淩亂覆下額來,懲罰似的壓在他眉上。他和青狼兩個人的相樣,就數現在最逼近,不同的在於,青狼是一臉怒容,他則是一臉頹喪。

他已經頹喪兩天了,而且越來越頹喪!青狼分開兩腳,站在那裏,像在磨牙吮血,“那畜生……宋淩秀,他往哪裏逃了?”青狼口中的宋淩秀,就是邵天俊,別人或許不懂,高騰雲自然不會不僅。

那名字在他心頭抓了一下。他往腳邊的黑木幾上一疊報紙瞄了瞄。“沒人知道他的下落,他一堆違法事件抖出來之後,他人就不見了。”說到這裏,高騰雲的胸口又一陣痙攣,兩天前,他發了瘋的相信,邵天俊會得意下去,他的惡行劣跡不會被抖出來。現在,高騰雲罵他自己是個白癡。

喘口氣,他說下去:“各方卻在找他,他最有可能是逃出國去避風頭,不過,他的麻煩太大,尤其是哮天村的人命,那不是他或是他的家族擺得平的,他逃不掉,他一定會受到法律製裁!”

然而青狼不管法律的製裁,要消他心頭一段悲恨,他得親手自己來。他咬牙筋恨恨道:“可惡,可惡,那廝……”

那天晚上,他已將他死仇的一條命勒在手上,聽不見、顧不得,滿腦子隻有報仇的意念。

可是猛來了一陣劇痛,把他和那可貴的複仇機會截開來,等他昏昏沉沉的再度蘇醒,他已經喪失了機會。

肩頭有傷,他甚至忘了,這時候怒極之下一甩臂,一陣抽痛,讓他下意識的按住傷口。

高騰雲趕緊看他一眼。其實青狼的肩傷複原極佳,不需要擔心,也許是他下的特效藥的作用。

高騰雲另外還給他下了點別的,讓他醒醒睡睡休息個兩天,否則高騰雲可能沒法子應付他。曉得他腦子一清醒,必然要找兩個人,一個邵天俊,一個──“閔姑娘呢?”

這下,沉甸甸坐在鐵腳椅上的高騰雲,明顯的一震。他就怕青狼問,就怕青狼提,教他怎麼回答?從他是一個混蛋開始說起嗎?高騰雲慢慢把自己的頭抱住。他是怎麼對待她的?那些刻薄、汙蔑、不公平的話,他是怎麼說出口的?他真的就那樣一點腦筋、一點判斷力都沒有嗎?又冤枉她、又侮辱她、又──他不敢想下去,他不敢想他是如何的傷她;傷她的心,傷她的人,隻知道這輩子,他沒有像現在這樣的痛恨自己、厭惡自己!然而說什麼都沒有用了,當他發現他有資格名列金氏世界紀錄最愚蠢的男人時,閔敏已經不見了。

“她不見了,”高騰雲啞著嗓,滿聲的痛苦。“她在報上發了稿子,然後人就走了,我找了她兩天兩夜,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裏。”

報社也不知道,隻說她主動聯絡過幾次,並且繼續發哮天村事件的後續稿子,報社擔心她的安全,高騰雲更是牽腸掛肚,急得一顆心都焦了。

青狼衝過來,一把揪住他。“高騰雲,你給我把話說清楚,為什麼閔姑娘好端端的人就走了?”

因為她碰上一個我這樣的混球!來不及說話,陡然間平空滾起一道氣流,看不見,摸不到,隻能感受到一般虎虎生風的能量,把兩人隔開,青狼整個人像被那股能量拖著了,踉蹌往後退,直退到床沿,倒坐下來。

那道氣流來了又去,倏忽消失,留著室內的窗簾、掛畫、幾椅在風尾巴下瑟瑟抖動。

高騰雲驚問:“怎麼回事?”

坐在床沿的青狼大口喘著,慢慢抬眼看高騰雲。“是……巴奇靈,”第一次,高騰雲聽見他話裏帶了顫意。“他準備要召我回去了。”

高騰雲人一凜。時候到了嗎?時候到了嗎?兩個人怔忡對望,不僅高騰雲體會得到青狼心裏的那股不願意、不舍得,他自己內心的不願意、不舍得,還要更強烈!青狼奮力跳起來。“找閔姑娘,我沒有多少時候了!”

“可是──”

黑木幾上堆得斜斜的報紙忽然榻下地,高騰雲的視線落在閔敏最新的一篇報導上,他俯身去把報紙拾起,腦子裏彷佛“當”地響了一記。

她的文章最末,不是明明白白附帶了一行──哮天村現場采訪報導?渾渾沌沌有二日的心神,瞬時整個清晰敞亮開來,他把青狼的胳膀一拉,喊道:“走,回哮天村!閔敏人在那兒!”

二百年前──巴奇靈高冷的崖上,風搖葉落,老人歪在那株紅櫸木下,被枯葉子鋪了一身。

他一動也未動,彷佛已經死去。

又一道風起,跟著來的,是遠遠的山穀一陣又一陣,不停歇的擊木聲,短促而急,教人聽了慌張害怕。落葉裏佝僂的身子蠕蠕動起來,巴奇靈喘息仰起頭。

那是鄰族在發警告信號,漢人的兵隊浩浩蕩蕩的向哮天山區而來。

青狼,孩子,你必須回來了。

這崖上風蕭蕭地,讓人覺得冷瑟,她披藍外套,把自己抱著,弄不懂自己因何老要上崖來。到哮天村二天,村人開始回部落清理殘破的家園,她同他們一起上山,可,她每每獨自爬上這崖,總覺得受到一種牽引。

四方的空曠中,總像聽到呼喚。

“閔姑娘……”

分分明明的呼喚,閔敏心怦怦跳起來,回過頭,雲下映現一條偉岸的人影,太熟悉了,反讓她感到如夢似的。哦,她又產生幻覺了嗎?“青狼……”分不清這是夢囈,還是現實裏的反應。

他近了,飄飄的長發,凝注的眼神;他將她擁著了,擁在他溫暖的氣息裏,她手碰到的是真實具體的身軀。閔敏驚喜的喊出來:“青狼,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我在作夢呢?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把她抱得特別緊,那不隻是見麵的欣喜而已,她似乎感覺他人太微微發顫,他帶著一種急切而絕望的情緒。

“你沒事吧,閔姑娘?你都好好的吧?我為你著急死了,一路拚命的趕,上山來找你,幸好,辛好,你人在這裏!”

她向他保證,“我很好,哮天村的人很照顧我;我還有一點采訪要做,所以才上山來的。

你是……?”她往左右一瞄,空蕩蕩的,沒第二條人影,她到嘴邊的問話又吞回去。

“聽我說,閔姑娘,聽我說──”青狼忽把她的臉捧著,音調惶惶,格外的緊迫,好像有事要發生,都來不及了。“我就隻有這一回,以後不會再有機會,我-定要讓你知道,在我心中你是唯一的,你刻在那裏,永永遠遠不會消失、不會磨滅!能夠再見到你,知道你平安、快樂,我再也沒有別的願望、再也不敢有其他的要求了。我要你這樣過下去,一生歡樂,一生幸福,一生……”他一隻健壯、布著繭的手心輕撫她的麵頰,他的嗓子變得極柔,極柔。

“一生都這樣的勇敢和美麗;懂嗎?懂我的心嗎?你會做到嗎?答應我!”

閔敏的眼眶在發燙,如此強大的感情,如此深摯的心意,實在讓人太難了解了,然而閔敏內心所受那無法形容的感動,卻更奇異、更洶湧。打一開始,她就喜歡青狼,和他彷佛有一種特別的牽係,與人不同的親近感。她不禁伸手碰他堅峻的下巴,用暖暖的語調說:“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青狼,我會努力,讓自己有幸福快樂的一生,可是,你也要答應我,要像我一樣,一輩子很努力,很勇敢,很快樂!”

淚水從青狼那張年輕而有英氣的臉龐滾下來,他喉嚨啞了,雖然酸楚但是堅決地答應:“我會,因為?,我會。”

她也逸了淚,微笑著,踮起腳來,親親愛愛的吻他,那像在承諾他,也接受他的承諾。

再度抬頭時,崖上多了一個人,穿一整身的暗色調,那身形尤顯得高大,他兩頰有胡髭,臉像山壁上的黑板岩,沒有一絲表情。

她的心跳為之一停,緊跟著狂震起來,臉上先是一紅,卻又逐漸退去血色,變得蒼白了。

是讓她哭了二日夜的男人,讓她夜裏夢見他,卻又心痛得醒過來的男人。

一切像是注定的,在這裏又給他看見她捧著另一個男子在親吻,又給他撞上活生生一幕蕩女的現場!閔敏不知道要說什麼、要做什麼,腦子發了昏,委屈的淚意堵在鼻子喉嚨,兩個眼眶裏,她把青狼放開,翻身朝懸崖另一條小路衝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