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舟的對良子動情,根源卻還是來自於對麗子愛得太深,不能夠放棄、不能夠覺悟他和麗子在一起永遠得不到幸福,他掙紮在極端的痛苦裏,良子的溫存、嬌巧、貼心,正好給了他一道可以喘息的空氣。
而良子這邊,一日日陷入莫大的罪惡感裏她已經收不回感情了。
一個下著驟雨的晚上,良子跑去敲開麗子的門,滿臉淋漓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急迸出一句話,「我對小姐感到很羞愧……」那飽受煎熬的模樣,像是一切不知從何說起,她掩著麵又衝進雨中去了。
就這樣,良子失蹤了!
過半個月,麗子接到了一封信。她懷著信箋乘車到三澤大宅,在那古老寒肅的劍道房門邊,靜靜聽了一會兒鐵舟一個人練劍時那孤獨的叱詫聲。
她掏出信,輕輕的放在席上說:「她來了信……」
鐵舟停頓在場中央,黑色寬大的劍道服文風未動。他不必過來看那封信,因為他也收到同樣的一封信,裏麵隻有簡略的、不成解釋的幾句話——
我隨吉原回鄉,這段日子深感他為人誠懇,決定和他結婚。艮子拜上。
不成解釋卻已解釋了一切,難怪寒假裏連吉原也消失無蹤,是他獨進退兩難的良子伸出援手的,她需要靠岸,而他正好是個空空的、安全的港口。
在久久的沉寂中,麗子聽見自己的聲音,「現在去找她,還來得及……」說完,她起身往外走。
劍道房外伸著櫻枝,她朦朧地想著,為什麼呢?櫻的花苞全要那麼死心眼的結在同一處。
爭向同一條櫻枝展放,用盡了顏色,而後甘心萎落,這便是櫻的宿命嗎?她突然感到心底刺疼,想要走,卻猛地被鐵舟從後麵拉住。
「你現在就得做決定,答應或不答應——」他抓得她好痛,臉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表情,使她心驚膽戰,他要求道:「我們結婚——和他們一樣,我們結婚吧!」
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麗子有一種可怕的滑落感,好像她的人朝很深很深的地方跌下去,她不禁緊緊抱住了鐵舟。
鐵舟和她一起墜落。
一個月後,一場婚禮挽出兩對新人,鐵舟和麗子、吉原和良子。
麗子後來始終沒有去探究良子的內心感受,也許她不想探究。直到一年過去,有一回獨處,麗子終於問起,「良子,你怨不怨命運?」
她們坐在春末的櫻花樹下,良子凝視著簌簌落在兩人所著的素木屐下的花瓣,許久才悄然答道:「人心就是命運,跟著命運走,大約是避免不了的一條路吧!」
麗子聞言,怔怔地說不出話,身後傳來一陣嬰啼,她卻恍若未聞。等良子把個娃娃從白鐵推車裏抱過來給她,道:「好俊的孩子,叫小悠是吧?」
可是麗子望著新生兒,遲遲地沒有伸手去接,臉上閃過一抹似憎似懼的神色。同樣呀!她也走在一條避免不了的路上,麵對自己造成的結果……
小雪關則出生在花季過後,櫻樹抽出一片新芽的時節,吉原非常興奮,他不是個太多城府的人,於是拉著鐵舟兩口子一起慶祝。
幾個人的狀況都有了變化——麗子暫時離開大學,良子倒如願的進入私人女子音樂學校修習,而鐵舟則是益發投入他那沉重深鬱的古史世界……
在那兩、三年間,四個人見了麵,雖是力持自然,卻總揮不去一股尷尬的氣氛,尤其這樣相處在同一個環境裏。是不是也因如此,吉原後來才積極爭取出國的獎助,麗子不清楚,隻知當他終於帶著良子與女兒遷往台灣時,她著著實實舒了一口氣……
去國多年,他們不該再回來,特別是良子,特別是在她有了曆練、有了歌唱聲望,她脫去了當年逃下南禪寺時那層寒傖的外衣,轉變成一個成熟、明媚的女人,她不該再度出現在麗子和鐵舟麵前,不該再度挑惹舊情!
更不該……起了心要勾引鐵舟私奔!
雪關無法恢複過來,無法從她翻江倒海般、驚愧的情緒裏恢複過來,在聽了麗姨全盤托出的故事之後,她簡直是駭然——
自己的媽媽竟是害得麗姨失去整個人生幸福的人!
雖說雪關一亙有所懷疑,但絕沒有想到上一代會是這樣的糾葛,有這種種情愛的恩恩仇仇,而今自己居然也牽扯進來,胡裏胡塗地愛上了鐵舟!
差不多就在那當下,雪關便有了決定——
她不能繼續留在這裏,留下來,就等於重新在扮演她母親的角色!
她愛麗姨,這個照料了她十年的女人,然而,對於鐵舟所迸生的那種熾熱的感情,教她如何能硬生生地卸下來?再這樣發展下去,誰知道又會是什麼後果?
麗姨合該有重圓家庭的機會,她不該擋在那兒,就算擋不了什麼,她也難免會添出枝節來吧?一想到自己在這些心愛之人麵前成了礙事的人物,雪關便感到痛苦、無顏,她曉得她必須離開,必須走得遠遠的……
雪關開始準備,暗中從稻村那兒拿到機票,未曾驚動全心看顧兒子的麗姨。
而鐵悠盡管辭色上倔強,但誰都看得出來,他根本就是依戀母親的。八歲失去母親的孩子,對母親便永遠有著八歲孩子的需求。
她選擇在大清早離開,提著行李,慢慢走過偏廊的木走道,腳心冷淒淒的。
在掛著藤花的簷角下,她站住了,對著一間門半開的屋子,鐵舟的書房。
她三天沒見到他了,就從那日在庭院撞見簡婆,讓她說了那麼一段話,他走了似乎就不曾回來過。雪關不敢流露半點惦想他的心思。
沒有主人的屋子,一股冷冷宕宕的空氣,玻璃格子窗、玻璃西洋書櫃,冷暗的壁籠供著有葉無花的春蘭盆栽……淩亂的老檀木架上,雪關發現一張配了框的鐵舟的相片——
他站在青灰遼遠的天空下,隻見一點點側臉,絕大部分是背影,暗沉沉的身影子,有說不出來的孤獨況味……
現在雪關明白了,鐵舟常給人一種陰沉感,是他生命裏的孤獨、無奈所造成的,在人生、在愛情的荊棘裏獨自走著,沒有人是真正地陪在他身邊……
望著鐵舟嵌在框裏的影子,雪關的心突然裂開了好幾道縫。她就要走了,再難見到他、和他說話、和他深宵一起守在泥地屋子裏,光這麼想,就要心碎。
雪關頭手伸出去,觸碰他的相片,壓在相框底下的一件東西卻令雪關眼睛一睜是那條白絲巾!
鐵舟一直不肯還給她,曉得那是鐵家物,是鐵舟送給她母親的,她也許不該再強求,然而,如今這是她僅有的了,她能夠留在身邊的一點懷念,不僅僅對母親的,也是對鐵舟……
拾起桌上的紙筆,雪關匆促寫下一行字:請原諒雪關拿走白絲巾再見,鐵先生。雪關兩眼含著燙熱的淚意,把那條白絲巾一握,穿堂出室,跨出了還籠在晨霧中的三澤大宅。
她不知道霧裏有人在盯著她。片刻後,那人回屋子撥了電話,壓著嗓子道:「那玩意兒在那女孩手裏……」
熙來攘往的京都車站,站前的京都塔嵌在天空裏,天空有雲有雨,一片傷心色。
雪關尋往前去伊丹機場的巴士站,一路不敢回頭。
卻在人流中,雪關猛地站住了,前方擋著一條聳拔的人影子,一看,她的一顆心幾乎要從咽喉裏跳出來。
雨中,鐵舟橫眉怒目,向她直直的伸出一隻手,吼道:「把絲巾還給我!」
怎地他這麼快就知道,這麼快就追了來?雪關驚愕不已,瞧著他的怒色,手護著頸心,白絲巾就係在她的頸子上,求他道:「讓我留下它,拜托……」
「你不該拿那東西——」
這時,她才赫然發現他的表情有異,卻遲了一步,她身後突然有個粗魯的聲音低喝,「少羅唆!妞兒,東西拿來——」陡地冒出一個陌生人,一手拉她胳臂,一手往她頸子抓。
她驚叫,鐵舟大喊,「別碰她!」縱身就要過來,但他背後突地明晃晃一閃,一把小刀從他腰際劃過去,他身子一挫,彎曲下來。
「鐵先生——」雪關駭叫,在那一刹那,發現原來他是被人從後麵挾持著,挾持者以人叢做為掩護。
對方有兩個人,一個製住鐵舟,一個拖著雪關,硬往道旁的一部黑汽車裏推。四麵八方縱使人來人往,但是,巨大漠然的人群洪流淹沒了這小小的騷動,沒有人聽見雪關的掙紮呼救,或是——根本不想聽見。
她先被推入車廂裏,接著鐵舟摔到她身上,沉重的軀體壓住她,一動也不動。兩名挾持者跳上前座,駕車的那個,一邊倒車、一邊粗著嗓子對另一個叱道:「笨蛋,誰教你桶他一刀子的?」
「早就想給他一點顏色看了,」另一個吊兒郎當的,「這家夥嘴巴太壞,從昨晚綁了他之後,咱家八代祖宗就全讓他按著譜兒給一路罵下來,早上他已經罵到明治時代,不戳戳他,接著他就要往我腦袋上吐痰了!」
「戳死了他,誰帶咱們進岩洞找寶貝?」
另一個嘻嘻直笑,「怕什麼?要是向導死了,還有地圖呢!」他手一揚,一條白絲巾——正是從雪關領上強扯去的。
雪關仰躺在那兒抱住了鐵舟,手在他腰上摸到濕濕黏黏的東西。此外,不聞他的聲息、他的心跳。
「鐵先生、鐵先生……」雪關的喉嚨都啞了,一雙手臂冷得像冰棍,把他抱緊了還要再抱緊。
他終於動了,咻咻地吐出一口氣道:「不要怕,我沒事……」
他這一轉活,開口說話,雪開噙住的淚便開始汨汨流下來。他用冒了胡髭的下巴碰碰她的淚顏,喘著氣柔聲說:「噓——別哭別哭……」
盡管受了傷,他的身軀還是高大且具重量的,在狹小的車廂空間中,鐵舟竭力要從雪關的身上挪開,卻怎麼也挪不出個好位置,最後他咬牙開了罵,「這些蠢人,連個行李都裝不好不知道大件的該先上車嗎?」
這時,車子陡然來個大轉彎,鐵舟整個人往椅背一撞,撞到傷處,痛得他嘶嘶吸氣。
前座的人嘿嘿直笑,一副吊兒郎當的調兒,「大件的先上車,還得綁牢是吧?抱歉喔!下次有機會我會改進。」
「那不可能,」鐵舟冷笑。「蠢人沒有下一次,因為第一次他就會搞砸。」
前座怒吼,氣呼呼地要爬過來,卻被另一個硬拉住。
接下來,「大件行李」和「蠢人」之間雖沒有再開戰,不過前座卻多出一把槍指住後座,使後座肅靜。
搖晃了近一小時,車行越來越顛簸,最後好不容易煞住了。下了車,鐵舟和雪關被押著穿過黑壓壓的森林,丟入一間破磚屋子,顯然是要拘禁他們。
鐵舟道:「你們不就是要那條白絲巾嗎?既然得手了,就把這女孩放了,她什麼都不知道,關住她也沒用。」
走上前來,一個油頭粉麵的男人,也就是和鐵舟犯衝的那家夥。「放了她?好讓她跑回三澤大宅去報警?」他搖腦袋,嘻嘻笑起來。「不妥不妥,還是把她留給你吧,時間還早,你可以來點樂子,據說享受女人你也是個中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