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他在她身後,胸膛貼著她,雙手張開在她頭上方的岩壁,他的聲調冷靜而溫柔。

崖上的風吹過來,雪關整片臉頰都是冰的,但有他暖暖的口氣送到她的耳朵邊。

「相不相信月亮上住著嫦娥?」

她邊跟著他移步,邊顫抖地笑一聲,「航天員說沒有。」

「航天員上錯星球了,嫦娥住在咱們東方的月亮上,不信你看——」

她小心地抬起頭,真的,冷冷的、遙遙的,清輝的月,她想象它禁錮了個寂寞無依的女人……忽然,鐵舟攔腰抱她,橫裏一跳,她還沒回過神,他們已越過了斷崖。

終於,六次郎和阿木也跟著跳過來,人半軟了,呼呼喘著。手電筒光下,斷崖塌下去是個慘黑的無底洞。雪關明白,若沒有鐵舟的保護帶領,她絕過不了這一段。

幾個人還在心悸、喘氣,突然,六次郎興奮地大喊起來,「岩洞!我看見岩洞了!」

數數有三、四口,嵌在光禿禿的岩石壁當中,雖然被蔓藤蟠結著,但每個洞口都還是露出碎裂的跡象。鐵舟遠觀著隻是蹙眉頭,可六次郎不一樣,擺出一馬當先的姿態,鐵舟雖不屑於此人,還是忍不住開口,「我勸你三思,」他從地上抬起一塊裂石說道:「這一帶岩質脆弱,如果你非要鑽你祖爺爺這幾口洞,那麼再走半個山頭,另一麵還有兩個山口,從那兒進洞比較安全。」

不料六次郎卻觀起眼來看鐵舟,一臉懷疑的樣子,然後抬起下巴宣稱,「我有記號圖,圖上說從第三口洞進入照圖走準沒錯!」

說著,便迫不及待穿過長草鑽洞去了,鐵舟和雪關由阿木押著跟在後麵。果然事實證明,照圖走完全失效。這幾口洞的內部原是相連的,岔路像蛛網一般交錯複雜,偉大的冒險家三澤六次郎在領著大家拿鼻子撞山壁五次之後,鐵舟再也憋不住了,上前一把搶過他手上的地圖看。

那叫什麼地圖,那麼草率,但是幾個方位和幾條彎曲的線路卻描得極準確,似乎繪圖的人對這一帶的形勢十分熟悉。鐵舟不知道六次郎是打哪裏弄來這張圖,但他有種感覺,繪此圖者隻是虛應了事,並不當真……

「圓形石洞」六次郎已經失掉對探險的熱愛了,不耐煩地對鐵舟喊道:「這要命的黑坑裏頭有座圓形石洞,你該知道吧?」

是有座圓形石洞,鐵舟知道,那附近有個別別扭扭的三岔路,像老太婆伸出來的前三隻手指。二十分鍾後,鐵舟帶著一夥人穿過三岔路,找到了圓形石洞,六次郎的心情再度好起來,兩隻眼睛和他手提的探照燈一樣閃閃發亮——

照圖所記載,此洞便是藏寶之處!

他拎了把鐵槌,興致勃勃地繞著石洞走,在岩壁上東敲一記、西敲一記,阿木更是搬出小型電鑽,就地試起性能來了,準備要大肆開挖,因為就他們所得到的訊息,寶藏是埋在岩層之中的。

兩個蠢才的動作,看得鐵舟心驚肉跳,更是氣惱得不得了——

這石洞從前或許存放過軍火,甚至真有些什麼珍稀的裝備,但如今除了留下一堆腐朽的杉木板,和壁上零零落落的鏽釘子外,什麼也沒有了,就算有,也隻是些崩塌的石肩、石塊。隨便哪個人來,都會看出這洞的結構十分鬆脆,任意開鑿會有危險,可這兩個智障兒……

「嘿!鐵教授,別在那兒閑著,咱這兒需要你專業的協助。」六次郎掉過頭來喊,手上多出一把槍。

所謂「專業的協助」,就是要鐵舟做他們的挖土工人。鐵舟抓著一把鐵鏟心想,這地方根本沒有財寶,可是現在不管說什麼,這對呆子都不肯相信,總要等到一無所獲,他們才會死心,與其任兩人胡挖、瞎挖的,不如他來動土,至少他懂得拿捏分寸,知道什麼地方能碰,什麼地方不能碰。

但是,雪關則在一旁急道:「鐵先生身上有傷,你們不能——」

回過頭,鐵舟以眼神向她示意不要緊,女孩為他焦慮的神色,再度使他心裏泛滿異樣的感情,不僅僅是感動而已。

鐵鏟鏗鏗地響了,很快地,電鑽也跟著啟動,岩洞裏漫起煙塵,雪關被趕到後邊去,絞著一雙手,憂愁地望著煙塵中鐵舟揮動鏟子的身影。站久了,終於累了,也漸漸感受到這岩洞內的寒氣,她抱住身子慢慢往後退。旁邊有一條羊腸似的小道,黯然不知地通往哪裏去,不過,這附近的地麵起碼平坦些,空氣也不那麼冰涼,她靠著山壁坐下來。

眼睫一垂,她昏昏地困去了。

困著的人,不知時間過去了有多久。煙塵還飛舞著,但岩洞暫時靜了下來,隻有老杉板燒起來的一堆火嗶剝響著,鐵舟在小通道內找到雪關,他站著,靜靜凝看著她。

她身子微側,倚著山壁,穿繡花綠條絨長褲的雙腿斜斜並著,她睡著的樣子依然顯得秀氣而有教養,即便是在這樣荒險的環境下。也因為是這樣荒險的環境,她雖睡著,卻隱隱蹙著眉心,透出一絲不安寧之感。

鐵舟的內心動了一動,在她跟前緩緩蹲下來,伸手想撫平她的眉心,卻在空中頓住了,一種難言的情緒湧上胸臆。

教他怎麼說明自己對這女孩的感覺?他曉得,幾乎從一開始就曉得,雪關到他有種特別的關心注意、特別的感情,那少女的純真情意,澎湃奔流得像春日裏的溪泉,幾度地將他淹沒。

不管他再怎麼感到荒謬、可笑,甚至於要嚴厲地訓斥自己,也終究不能不承認,他被她牽引、被她觸動了,有某種東西將他和她係在了一起。

這正是最讓他感到難堪的一部分,這少女來自他半生經曆過的兩個女人——一個生她,一個養她。當初他愛過、銷魂過,也毀滅過,生命的大半精華已隨著兩個女人的情與怨去了,沒想到又有這少女出現在他破碎、寂寥的人生之中,這少女究竟要給他的人生帶來什麼樣的意義?

縱使他一向是個不屑世俗眼光,不讓世俗條例將他羈絆住的人,然而對於雪關,這個與他隔著年紀、隔著輩分,與他牽扯在兩代情仇裏的女孩,他幾乎是不知所措的,說不出內心的慌張感——他該怎麼看待她、該把她擺在生命裏的哪一處?

鐵舟不知不覺的伸出手,輕輕的似個歎息,觸碰雪關的眉梢。雪關一驚而醒。

「鐵先生,怎麼……」她道,以為有什麼狀況,惶然地左右張望,臉上卻還有惺忪的樣子,那模樣看起來極為可愛。

鐵舟忙道:「沒事、沒事,對不起,吵醒你了。」

「那兩個人呢?」

鐵舟拿下巴朝石洞的另一頭指了指,火堆邊,阿木和六次郎倒頭歇在那兒,這兩人為了他們的財富和前途,辛勞了一整晚,也累壞了。

雪關回臉打量鐵舟,見他兩袖高卷,滿麵塵沙,不禁關切地問:「有什麼發現她並不在乎阿木和六次郎挖不挖得到寶藏,隻擔心鐵舟受他們的擺布,巴望他有收獲,能及早放了她和鐵舟走。

「快了——」鐵舟在她身邊坐下來,鄙夷地說:「再挖下幾斤石頭,湊足個整數,那兩個家夥就會發現他們是〖後山傳奇〗裏最大的笑話!」

敲打了一夜,隻給這倒黴的石洞添了幾個窟窿,石堆中連個破銅爛鐵都沒有,更甭談什麼金銀財寶了。鐵舟自然早料到這樣的結果,阿木和六次郎聽信傳言,給一幅所謂的記號圖耍得團團轉,那不稀奇,鐵舟隻是納悶——是誰一開始捏造了絲巾與寶藏的謠言?後來又是誰畫了沒憑沒據的一幅記號圖,教兩個呆子上了當,胡搞瞎搞起來的?

他幾乎能肯定一點,那兩個呆子的背後有人,那個人才是始作俑者。

雪關不知道這許多蹊蹺,隻一心盼望,「他們要是找不到寶藏,我希望他們把絲巾還給我,那是媽媽從前最喜歡的東西……」

馬上她就發覺自己不該提到母親,那太敏感了,她收住口,可是氣氛已經變樣了,鐵舟沒吭聲,他的姿勢、他的氣息似乎都有點膠著,使得雪關也跟著僵坐在那兒,呼吸兩人之間凝滯的空氣。

半晌,他才出聲,「從前那些事,她……都告訴你了?」

曉得他在問什麼,她輕輕的回答,「是的,麗姨都說了……」

呀!從前的那些事,關於鐵舟的過去、關於雪關的生母與繼母,一經提起,存在於這中年男子和這少女之間情感上的尷尬,便一下變得明顯起來——就雪關來說,她愛上的是生母與繼母愛過的男人;換到鐵舟這邊,他麵對的是情人與妻子生養的女兒,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巳經陷入了,卻已有進退不得的感覺,未能厘清的感情,使得尷尬益發成了痛苦。

於是,當雪關吞吐地說了句「獨不起」,鐵舟頓時變得暴烈起來,「沒必要說對不起,過去的事和你無關!」

他那否定式的口吻,使她覺得受傷,她帶著淒楚說:「但是我能了解!」

鐵舟定著,聽她說下去,「就算我不能完全明白你和媽媽、麗姨之間的事,不明白為什麼媽媽和麗姨愛你,卻又離開你;為什麼你愛她們,卻又放棄她們,但是我了解……」她望進他的眼睛深處,看見那裏麵的寂寞和陰影,她說得情真意切,「我了解你。」

鐵舟笑起來,是那種空洞顫抖的笑。

「你真的了解一個傷害過、辜負過你母親和你繼母的男人?你懂得他的所作所為?

同情他,還可以接受他?」

重重傷過人,也重重受過傷的男人,即使他還能相信別人,他也不相信自己了。

鐵舟從地麵跳起來,心神狂亂,這一刻,他別的不知道,隻知道他承不起、受不住雪關的一片情。

「你選擇離開是對的,千萬、千萬不要再改變主意。」

說完,鐵舟走到通道的更深處去,在那個位置他看得到雪關,但雪關看不到他,看不到他抱頭蹲了下來,整個人埋進黑暗之中。

雪關在這頭怔怔地坐著,雙眼逐漸刺熱起來,她閉上眼睛,淚水淌過臉頰,涼涼的。世界也同樣暗了。

突然間,她發出了一聲小小的哽咽,人跳起來,朝鐵舟所在的暗處奔了過去,她不願獨自待在黑暗裏。憑感覺,她尋獲了鐵舟,雙手把他攔腰圈住,臉往他的胸口貼,喃喃地說著,「鐵先生……」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她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他的世界也是黑暗的。

終於,鐵舟的一雙胳臂慢慢伸了出來,她緊擁他,他則把她擁得更緊。

黑暗的河流緩緩流動,與時間一起流了過去。

杉木堆雖然燒盡了,但這黑曠曠的岩洞,卻有微光不知從什麼地方曲曲折折的透進來。外麵顯然是天亮了,岩洞內沉睡的氣氛改變了,甚至還有些騷動,夾著戚戚促促壓低的人聲,鐵舟在半醒半睡間聽著——

「一開始就該裝上這玩意兒,省得費力氣在這裏又敲又挖的,一整晚挖不出什麼鳥來!」

「等會兒手腳得快點,這定時器隻有二十分鍾時間……」

鐵舟猛地一坐而起,在他懷裏的雪關也跟著驚醒,他臉色變了——

是阿木和六次郎,那兩個白癡想炸了這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