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所在的華貴住宅區,距離並不遠,按理十來分鍾便該到,李隆基卻花了一個鍾頭才從黃昏洶湧的車陣中趕來,他在不銹鋼電動大門前撳了鈴,一麵咒罵交通部長之無能。
管家太太去為他通報。想到大衛這會兒不知已對趙娓娓扯了多少花言巧語,李隆基直忍不住要直接登堂入室。大衛最大的本事就是灌女人迷湯,而女人笨就笨在總是信以為真。
一名穿黑色鑲珠緊身裝,形色明媚的女郎,自車道那一端款款而來,人未到嬌聲已傳了來,「隆哥兒,真是稀客,真是難得!」
李隆基迎上前,她一把挽住他,笑臉嫣然,顯然十分驚奇又十分高興。她身上仍然微蕩著一縷奇特的、獨一無二的香調,也不知是什麼香水。
其實說來也沒什麼稀奇,趙娉娉並沒有獨到的香水配方,隻嫌那女性香水往往過於濃鬱不討她的喜,一向灑的是男性古龍水,無心的有這特殊的效果。
「娉娉,好久不見。」李隆基對她笑道。幾年前,他們在瑞士巧遇,相談甚歡,回國後斷斷續續保有聯係。趙娉娉是個極為聰穎、極有風韻的女人,就是一口伶牙俐齒,有時讓人招架不住,不過與她相處,李隆基倒下時感受到她心地善良的一麵。
「夠久的了,久到我熬不住,都嫁了人嘍。」
李隆基大笑。「希望這不是我的錯。」
她送了一個秋波過來,想說什麼,卻是欲言又止,臉色似乎微紅。李隆基看著她,感到有些驚異,以往難得見到她的嬌羞樣兒,她現在競有這些改變了,是因為新婚燕爾的關係嗎?
他拍拍她的手道:「我聽說你結婚的消息了,恭喜你。」
娉娉的麵色卻更紅了,不論婚姻,拉著他絮絮叨叨,「走吧,走吧,大姊、二姊都在花園;這陣子才打算去找你,沒想到你倒捷足先登—你吃過飯沒有?待會兒一起吃飯。」
李隆基隻一路盤算,等一下見了大衛要如何把他鏟除掉。
夏天裏,夜幕初落,幽麗的花園擎著法國式藝術園燈,光色十分柔亮。紫藤花架下坐兩位貴婦,有個衣著邋遢、頭發像茅草的男人站在一旁,聽她們說話,大約是替趙家整理花園的工人。咦?不見大衛的影子,李隆基頓時驚悸起來。這麼短的時間,大衛已經把趙娓娓拐帶出去了嗎?
李隆基感到胸口像火灼過一樣,脫口便問:「四小姐人呢?」
娉娉怔了怔。「娓娓嗎?她人還在房間,一會兒就下來。
這麼說大衛今晚並沒有到趙家?八成是寶琳給他造成的生命威脅太大,他臨陣逃脫了,李隆基做如此的揣測,重重提在半空的一顆心至此才放下來。
娉娉興高采烈把他拉過去,引介給姊姊們。算來他們都是親戚,李隆基客氣地喊著「嫂子」。大小姐、二小姐連口招呼他坐,一麵來來回回、上上下下的端詳他、審視他,都有一種丈母娘的神色。
娉娉顯得極為興奮,她朝燈光通明的華宅望一眼,嘀咕道:「小妹不知道在磨蹭什麼—我去叫她。」
她搖曳跳躍地定,她大姊在她背後喊:「你上下樓梯可小心點,別又跌跤了。」隨後掉過頭對李隆基笑道:「坐,坐,別客氣—我要是沒記錯,你該是四叔家的吧?」
「我是。」
她那笑容帶了一抹滿意,有點接近牧場主人相中一頭種牛那種表情。李隆基心裏納悶著不明所以,正要朝那張白色織花椅坐下,忽然一旁的邋遢男人喊了聲:「隆哥兒。」
李隆基嚇了一跳,回頭看見那男人咧開一顆虎牙對他笑—他可以什麼都不認得,卻不能不認得這顆虎牙,他驚道:「大衛,是你!你—你怎麼成了這副德行?」
大衛向來自認為上流社會的表率,沒有一天不把自己修飾得光鮮亮麗,平日頭發不抹上法國進口發油,整理得油滑服帖,絕不出門亮相,可是現在……
大衛把他拽過去,抑著聲調說:「我是故意的,好讓她們失掉興趣。」
「到……到這種作踐自己的地步?」李隆基瞧著他襤褸的打扮,嗄聲問。
「我有什麼辦法?你又不幫忙。不過—你怎麼來了?」
李隆基咳了咳,做出慷慨正義之狀。「我想來想去,實在不忍心對你見死不救,所以在最後一刻趕了來。」
大衛差點當場擁抱他。「你真是我的恩人。」
「現在別說這個,你找個藉口先走,其餘的我來應付。」
這時候大小姐喊了道:「唔,她們來了。」
李隆基急催,「快走快走。」
「可是—一大衛回過頭眺望。由那白色華宅的大理石階嫋嫋走下兩個人,著黑裝的那個是趙娉娉,而穿一身飄逸煙藍的卻是位無比秀美的長發少女。
李隆基聽見他表弟從咽喉裏發出奇怪的聲響,好像他突然冒出了滿嘴的涎水。李隆基揪緊他表弟,他卻掙紮開來,茫茫地向前走一步。
李隆基咬牙。蒼蠅見著了糖,現在無論如何也趕不走了。為什麼他沒事先預備一把蒼蠅拍來?他懊悔不迭地想。
趙娉娉托著妹妹像托著一朵花。趙娓娓有著不情願的模樣,勉強來到花架下,那雙迷蒙的大眼睛一轉,照例眯了眯,卻突然瞪大,望著李隆基嚷了起來,「這個人怎麼在這裏?」
她的瞼一陣紅一陣青,李隆基手抄在褲裏,雙腳在石材砌地上挪了挪。她那股子震驚是能夠體會的,一個小時前他才剛有過相同的經驗,然而此刻見著了她,他反而覺得整個場麵有趣,支不住要笑。
娉娉詫異道:「這位是李家四叔的公子。」
李隆基緩緩踏上前,唇邊帶著嘲弄的笑意,自薦道:「是的,我是李隆基。」
「理容雞?」娓娓仍在那兒猶猶疑疑,神色不定。「有這種名字?」
「你想到哪裏?他是興隆的隆,基業的基,」娉娉說:「哎,就是大唐天子李隆基這名字啦。」
中國曆代做皇帝的當中一個?娓娓猜忌地覷著他。「令尊曾經抱有什麼企圖心嗎?」
「我爸?」李隆基不解事情為什麼牽扯上他爸爸。
「沒事他幹嘛給你取一個皇帝老爺的名字」她質問。
她顯然對他的名字很不滿意。李隆基喃喃道:「我還以為我這名宇很有魄力呢。」
娓娓鄙夷地從鼻子裏嗤了一口氣。興隆的隆,基業的基—簡直像暴發戶剛發了財,興奮過度,滿堂子孫不是叫大發就是叫大旺一樣,這樣的名字沒有靈氣、沒有意境,隻讓人覺得俗氣不堪。
難道別人那些深沉優美的名姓沒有給他們一點啟示嗎?難道整部中國大字典挑不出更有品味的字眼,來做為一個人的代表嗎?想想散文作家「尚詩懷」,現代舞者「任展雲」,旅法藝術家「秦若塵」,這些如詩如畫的名宇,是多麼令人陶醉、令人悠然向往呀!就連他們幼稚園小班最近剛來的一個小朋友,都有個迷死人的名宇,他叫「白之雲」,而且小小年紀他已立誌要做畫家,終生與藝術為伍—她要嫁的就是這種高格調的男人,絕不是滿腦子興隆、滿腦子基業,以賺錢為能事的俗人。
娓娓眸光一拾,見到那李隆基站在她跟前,一味瞅著她,要笑不笑的一抹意味在嘴角,他的嘴……娓娓覺得腮邊兒燙了起來,仿佛再度感受到他的嘴貼在她唇上的那股灼熱感,那股激震。
她咬住唇別過臉去,另一個男子趨前向她陪笑道:「四小姐,你好。」
她訝道:「這位是?」
「我是李大衛,」他說:「我實在非常高興,終於—終於和你見麵了。」他把手按在心口上,一臉流露傾心至誠的模樣。
他開始了!李隆基咬著牙根想,大衛做出來的那副表情,再配合上滿嘴巴的甜言蜜語,就是讓女人變成傻瓜的武器。他真想一拳頭打歪他的臉,讓他沒法子造假。
李隆基到底忍了下來,反正大衛今晚休想得逞—這家夥自作孽,把自己打扮成丐幫弟子,不見趙娓娓三個姊姊俱在一旁皺眉頭,根本對他缺乏信心嗎?保管趙娓娓也不會對他假以辭色。
然而大衛自有一番表白。「我必須為我的儀容向你深深地致歉,這段時日我一頭栽在工作裏,吃飯睡覺都拋諸腦後,更別談打扮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