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煉魂穀的銀光(3 / 3)

此時二人早已逃出廟外,回看身後毫無動靜,似乎並未追來。江己蘭便悄悄向趙甲叟說道:“師兄看見屋裏的情形沒有?”

趙甲叟答道:“隻看見坐著一個人,一會兒他就舉手放光了,別的什麼也不曾看清。”

江己蘭道:“我倒約略看了看屋內情形,似乎除了那人之外,並無別人,我看仇人並不在此。”

趙甲叟聞言,想了一想,便悄悄對江己蘭道:“我們先找到幾位師弟們再商量吧。”

二人又向坑外走了一段,打量離三官廟已經遠了,然後向四麵遞了一個呼哨,才見章乙山等四人慢慢地走攏過來。六人聚到一處,趙、江二人就將方才所見所遇說了一遍。眾人月光下見趙甲叟頭巾已碎,頂上辮發正中削去一塊,隻剩了腦後一根灰白色的小辮子。他頭頂上光溜溜的,仿佛成了個禿頭,可是四圈餘發猶在。最奇是雖被削去頂發,和剃的那麼幹淨,卻一些也不曾傷了頭皮,真和劍上長著眼睛似的。

眾人中以神拳將王丁木性情較為和善,心思也較為縝密。他細細一看,便對大家說道:“報仇大事,我們當然不容置諸腦後,但是我看敵人這種劍客,絕非你我武術家所能抵抗。他今晚雖發了一劍,但僅僅削去趙師兄的頭發,絲毫不曾傷及頭皮,一來足見此人的功力,已到了要如何便如何的境界,你我絕非其敵;二來他尚無殺害之意,不過是給你一個警告,我們還應該量力而行,適可而止。何況師父本不讓我們自動尋仇,原命我們回陝,靜候他老人家回來,那時自有辦法,不知眾位以為如何?”

眾人中多半是隨聲附和的,隻有趙甲叟自恃武藝比眾人高明,又生性險惡,素來睚眥必報。此番夜探三官廟,也是他的主張,偏偏一劍被人削去了頭發,他也自知不是人家敵手,心中也自發怯,聽了王丁木之言,正好收篷,便答道:“誰說不是呢!師父本也叫我們先回西邊,等他老人家回來再說,既是王師弟如此說法,我們弟兄不如暫且先回老家,眾位意下如何?”

眾人見了劍客,本都有些害怕,趙甲叟如此主張,自然無不同意,於是大家又連夜走回仙霞嶺,正所謂有興而來,無光而歸哩。

再說邱乙揆、勝超自從聽了那位署名“靜”字的老尼囑咐之後,便將自南往北的行程,改作了自北到南的行程,由蘭溪經龍遊轉到江山,向仙霞嶺那條道上走來。要問那位行蹤詭秘的老尼究係何人,本書雖已將她的事跡,用暗寫、明寫兩種筆法寫過一番,但是尚未說出她的姓名來曆,看下去未免眉目不清,所以乘此約略來補敘一筆。

這老尼的年齡,人家已經不甚能記得清楚。她原是安徽省城一位大家穆姓之女,生有異稟,夙具慧根,幼名青芷。少年時父母鍾愛,當男兒一樣的教育,不但文學優長,且喜習經典,深通禪理,果然在十七歲上,就被一位峨嵋山老尼引去峨嵋山學佛。父母自然舍不得,但這是前身緣法,豈是兒女之愛所能阻止得住?

不過穆青芷十分孝順,在此情況下,雖不得不遠離父母,但恐重傷親心,所以力求峨嵋老尼,準其帶發修行,年時歸省一次,必待父母百年以後,才能完全剃發為尼。峨嵋老尼念其一片孝心,允了她的請求,穆青芷才拜別父母,隨師而去。

青芷剃度以後,法名靜修。這峨嵋老尼不但道業高深,而且精於劍術。靜修隨師四十年,早已身劍合一,來去無蹤,專一奉了師命,出山積修外功,也不知做了多少鋤強扶弱,劫富濟貧的事情。這位靜修伺候師父峨嵋老尼圓寂以後,一意繼承師業,立誌行俠,春來秋去,正不知經過了多少年。因她來去無蹤,江湖上都不甚知她的姓名,但是一輩清修的高士和劍客們,卻多半與靜修有個交往,飛天神龍等的師叔祖雲溪上人,便是一個誌同道合的老友,同道中都稱她峨嵋幼師。靜修在六十歲後曾先後收了兩個門徒,長者也是一位妙齡少女,名鮑珠英,業已出山行道;次者年紀十二,是一幼童,乳名阿巧。因她是本書中一個重要人物,所以作者不惜費詞,將她的出身多講幾句。

邱、勝二人依著靜修的話,重又趕回仙霞嶺,希望在中途探出飛天神龍的消息。又因靜修說過飛天神龍誤入深坑,在三官廟遇伏,又說被敵人困住在煉魂穀,所以二人一心要想上深坑去訪查一下,然後再探煉魂穀。但是深坑地名,人人皆知,自易尋訪,煉魂穀卻不是一般人所知的地名,而且邱、勝二人到達深坑之時,已在飛天神龍被困三官廟的二十餘日以後,因此二人到了深坑,但見一片荒山,朔風凜冽,衰草迷離,什麼影蹤也見不到。二人好容易找到了三官廟,但見一帶頹敗的牆垣,東缺一個大口子,西倒塌了一大片,大殿敞露在路旁,既無廟門,又沒有窗戶。二人進去一看,神龕裏麵漆黑,也看不出是塑的什麼神像,更斷不定這所破房,是否就是三官廟。二人見頭層院裏一目了然,便越過大殿,想看看後院如何。

這時天色還在申酉之間,冬日苦短,那一天氣候又甚陰寒,殿內暗沉沉的,便看不甚清。等到了後院,殿宇已傾,沒了遮蔽,光線較強,不覺眼前一亮。二人一同走入後院,在荒敗的垣壁中,也發見了白衣秀士所住的那間配殿,覺得此屋甚整,莫非有人居住?他們意在探詢,就走到那屋窗下,一看門雖關著,卻是虛掩。邱乙揆較勝超謹慎,尚在猶移,勝超卻早已推開殿門,跨進殿去。邱乙揆想攔也已不及,既而一想,荒屋無人,便進去看看無妨,也許能看出些有關誌師兄的痕跡來,他一邊想,一邊也就跟著勝超走入配殿。

進屋一看,原來是三間殿屋,塌了兩間,隻剩此一椽敞屋,也不過聊避風雨。屋內一榻而外,更是什麼也沒有,滿地上還有好些碎字紙和掃集的塵土,倒像是原有人家住過,剛剛搬走似的。二人察看了一周,覺得毫無所得,仍是勝超在前,邱乙揆在後,剛剛跨出屋門,隻聽一聲斷喝,突從殿前、殿後一麵各來了一人。前殿的人紫麵長身,濃眉暴眼,頦下無須,卻是煞青的一部胡須樁子,年紀約在三四十歲,藍布包頭,上身穿一件紫花布棉襖,腰纏青布汗巾,正中打了個又長又大的蝴蝶扣兒,下配一條毛藍布綁腿叉褲,足登百層的布鞋,著一雙白布襪子,褲腳外露出一截襪筒。像是個外路來的鄉間人,那雄赳赳的態度,又有些像跑草台班唱戲的戲子氣派;後殿山坡上下來的那人,雖然矯健,卻一望可知是六七十歲的老翁,中等身材,一張淡黃的削骨臉,骨多肉少,有著一副奕奕有神的眼珠,雖然鼻挺口方,卻是塌肩縮背,穿一身土黃色綢子衣褲,外罩一件舊藍綢皮袍,腰擷一根玄色絲帶,皮袍敞著胸口,斜搭著半幅大襟,戴著一頂鼻煙色毛帽,穿著一雙黑布快靴。

邱、勝二人聞聲尚未答話之間,後殿那個老者,早已一步上前,向二人細一端詳,含笑問道:“請問二位到此是訪友,還是投宿?”

邱勝揆正在斟酌著如何應付之時,不料勝超冒冒失失地早就發話道:“我們是來找朋友的,要你來查問什麼?”

老者聞言,略一考慮,仍是笑答道:“找朋友?不知令友叫何名字?”

邱乙揆見二人來的奇巧,本不願對他們說實話,偏偏勝超搶在前頭,尚未容邱乙揆開口,他又立刻答道:“你管得著嗎?告訴你也算不得什麼,我的朋友便是飛天……”

邱乙揆聽他竟要直說出來,不由得急了,立刻用臂肘在勝超腰上使勁碰了一下,然後搶上一步笑答道:“我們有一個姓黃的朋友,外號人稱衝天鴿子。三個人一齊入山打獵,因路徑不熟,遂致走散,所以在這一路找一找,想也不至走遠,天色晚了,我們還得過嶺找去,怕耽誤了更不好辦。”說罷,連連向那二人點頭,道聲少陪,立即拉了勝超就走,走出數十步遠近,假作東張西望,斜著目光,回過去偷看二人,見他們兀自站在遠處,望定了自己二人,一語不發,忙又假作找路,這邊瞧瞧,那邊看看,就向穀口來路上走了出來。

直待轉過兩個山坡,回望離後麵已遠,邱乙揆才埋怨勝超道:“老弟怎麼還是這樣實心眼?這樣荒山野地,你我人地兩生,敵人四麵設下埋伏,誌大哥那等武功,尚且被算計。二人說不定就是敵人派在這裏臥底的,怎可對他實說出來?幸而我改口得快,要不然真有些麻煩呢。”

勝超此時也覺自己太也實心眼兒,剛才一見麵,簡直毫未想到說不得實話。不過話又說回來,究竟是否真如邱乙揆所料,究無佐證,說了實話,也不見得定會鬧出什麼事來,勝超心裏暗想,口裏卻不願說出,隻默默不語。邱乙揆見他不語,怕他臉上下不來,心裏不痛快,便想拿話和他解釋,豈知話未出口,就聽半空中“嗖”的一聲,從身左山坡上麵發出一宗暗器來。

天色雖則已漸昏暗,究竟還有日光,二人又都是一等功夫,如何能讓它打中?當時二人同時一縱身,一個偏左,一個偏右,兩下一分,那件暗器早已“唰”的聲越過二人身旁,墜落在前麵二三十步的山道上。邱乙揆向暗器來處一望,隻見草叢中有一個穿草綠色褲、外罩玄色大襖的少婦,昂然立在岩石上,目視二人不瞬。

邱乙揆此時心中,已多半明白這些人定與崆峒派有關,自己二人所處境地十分危險,正在思忖脫身之策,偏偏勝超又忍耐不住,立刻罵了起來,用手指著少婦喝道:“好個混賬婦道,天下人走天下路,你怎的在太爺跟前撒起野來?還當你太爺沒見過這般玩意兒嗎?”邱乙揆一聽,正自著急,想勸他不要睬她,趕快出山要緊。

誰知那婦人雖未還口,卻從道左又飛跑出一個大漢來,口內喝道:“何處狂徒,敢到此地來窺探!快說實話,要不就休想出這深坑。”說罷一擺手中長刀,向邱、勝二人奔來。

邱乙揆知道自己勢孤,好在尚未十分露出馬腳,敵人雖有些猜疑,卻還拿不準是飛天神龍一路,知道敵人有備,隻希望混出深坑再作道理。偏是勝超大吼一聲,從肋下抽出單鞭,“唰”的聲向來人頭頂砸下。來人一縱身避開單鞭,使了個“乳燕還巢”的招式,一個箭步,人又回到勝超左邊,平送長刀,直向他肋下刺來。邱乙揆還想化解的當兒,那個少婦抽出雙股雌雄劍,也從雜草中飛身直向邱乙揆而來,到得他臨近,雙劍陡地一落,分左右歸到前胸,合了個雙抱月的招式,腳下一個箭步,雙臂平分,劍鋒直刺邱乙揆乳肋之間,此名“雙出水”,十分迅速。

邱乙揆見來勢甚疾,知是勁敵,沒法子躲避,忙一個倒縱身,向後退出七八步,少婦雙劍立即刺空。就在此刹那間,邱乙揆不慌不忙,隻一抖,便從長袍下抽出一柄八寶倭銅劍來,正好少婦二次躥到眼前,邱乙揆早已懷中抱月,抱定劍身,看敵人已到臨近,夠上了尺寸,閃電般將倭銅劍展開,從左到右,先使了個大圈轉,一收劍勢,“唰”的聲平著劍身向少婦分心就刺。

一個來勢既疾,一個去勢又準,兩下碰個正著,眼看敵人就要挨著劍端,少婦卻也不弱,一見劍鋒已到胸前,忙將左足立定,右足向後一轉,同時一扭柳腰,整個身軀真比蝴蝶兒還要輕快,倏地一閃,早向劍的右方旋了開去,順著旋轉之勢,並不停步,滴溜溜轉到邱乙揆右邊,雙股劍早已橫掃到他腰間。

邱乙揆喝聲“來得好”,跨右足,退左足,微仰半身,讓過來劍,一擰身改了方向,手中劍從下起上,劍端直立,再起右足,左足獨立金雞,將功力運到右臂,一個泰山壓頂的招式,直立了劍,順了右臂,向少婦肩背直劈下去。

這一邊,勝超和那大漢鬥在一起。別看大漢身材魁梧,卻是身體靈活,行動如飛。勝超暗暗稱奇,手底下越發一下也不肯放鬆。大漢一柄長刀,直如風卷一般地殺過來。勝超性情雖暴躁,武功卻是爐火純青,一見大漢長刀向自己下三路掃來,忙穩住身形,展開了那支豹尾鞭,格架遮攔,隻聽得叮鐺磕碰,一片聲響過處,刀鞭相觸,火星亂迸。等到來勢稍竭,勝超立緊手中鞭,使了個“拔草尋蛇”的招數,向大漢襠裏挑去。大漢方欲騰身躲避,勝超早收了手勢,單鞭自下而起,“呼”的一聲,一條銀蛇似的,自空中直壓下來,正要碰到大漢頭頂。大漢見來勢猛,忙向左一縱身,雖是躲過一鞭,勝超用力太大,一鞭砸空,收煞不住,鞭頭直落地上,“轟”的一聲,塵土飛起多高。大漢乘他一鞭砸空,人向前撲之時,右臂大長刀一揮,正好向勝超背上砍個正著。勝超一見刀光從旁影裏直落肩背,時機太促,也不再躲閃,隻順了前撲之勢,平拖右足,半跪左足,向後一擰身,右臂運用功力,那鞭從地麵向上斜甩起來,一鞭蕩去,正磕在刀上,“鐺”的一聲,火星直迸。

兩人各自一個縱步跳出開去,各查看了一下,鞭、刀尚未磕傷,正要再交第二手,隻聽從三官廟那方麵跑來二人,高喊道:“徒兒們不要放走這兩個崽仔,這正是仇人飛天神龍一路的羽黨。”

一句話不打緊,邱、勝二人立時心內一驚,果然是對頭到了,再一看說話的人,正是方才在後殿向自己盤問形藏的那一個老者,立刻懷疑此人就是大力黃能胡劍秋,但到此刻已不得不拚,立時互相招呼一聲,向敵人悉力攻去,能逃出穀口再說。

哪知老者重又喝道:“徒兒們暫且下來,看我與柳師叔擒此二賊。”話說出口,早已和方才後殿所見的紫臉漢子一同飛身到了邱、勝二人之前。

要知此二人究竟是誰?老者正是大力黃能,紫臉漢子卻是南海豔魔島大南洲白了翁門人紫煞神柳桑。他乃是大力黃能親自向大南洲白了翁處求救借來。白了翁兩個徒弟,一個精於拳技,名叫紫煞神柳桑;另一個長於劍術,名叫飛燕胡曾,詳情後文再表。

單說大力黃能引了柳桑、胡曾一同回到中原,本想先回陝西,隻因急於報仇,就一麵用本門“神驛傳聲”的方法,每到一處即命當地本派門下之人,輾轉傳遞消息到陝西延安府甘泉縣石門山,立命趙甲叟、章乙山、賈庚、江己蘭四人連夜趕來仙霞嶺煉魂穀,一麵卻陪了胡、柳二人,不分晝夜奔回浙邊仙霞嶺,專為在仙霞嶺四周訪查飛天神龍和那不知姓名的劍客。到此三日,趙甲叟等四人也從西北趕到。大力黃能令徒兒們拜見柳、胡之後,他師徒七人立即分頭在仙霞嶺四周深山中尋找仇人隱身之處,找了兩天還不曾找出眉目來。大力黃能因聽趙甲叟提起上次夜探三官廟後殿,被人削去頂發頭巾之事,認為這個劍客一定還在三官廟一帶,所以每日帶了這六個人和走馬燈似的,隻在山的前後左右打轉,冀有所遇。

這天巧與邱、勝二人相遇,本不知道是什麼來頭。偏偏勝超魯莽,開口說出飛天兩字,雖被邱乙揆飾詞改為衝天鴿子,大力黃能就犯上猜疑了,故意命江己蘭、章乙山二人尋事,好和來人交手,以便看出是哪一派的人物。及至一交上手,大力黃能躲在暗處,早就看出正是武當嫡派,而且二人身手不凡,竟與飛天神龍伯仲之間,立即斷定必是飛天神龍一黨,一聲斷喝,便和紫煞神柳桑二人各找一個交手。

若論到邱、勝二人武功,雖不能勝過胡劍秋和柳桑,但也不致必敗,不過此刻彼眾我寡,顯然已被困重圍,心裏未免有此驚慌。紫煞神一伸手解下一條百節軟鋼鞭,“嘣”的聲向勝超麵前飛到。大力黃能卻是赤手向邱乙揆一抱拳,倏地展開他那本門中九九八十一下蝴蝶手,看去翩翩飛舞,似乎和擺空架式的花拳繡腿一樣,實際正是本門第一種難練的功夫,非得內功到了登峰造極之境,才能運用自如。

邱乙揆雖不會這一手,卻認識此拳,別看他是赤手空拳,也不敢待慢,當即也施展出本門劍術,才敵住了大力黃能。這一場惡鬥,四人各顯身手,畢竟大力黃能等棋高一著,邱、勝二人不幸又落在崆峒派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