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牛就臥在那洞口,似在飲水,又似在用軀體堵著遠古時作惡的水源。是大禹牽它來的嗎?是哪位聖人的墳墓而特此山命為蟠塚?無怪乎,沿溪邊皆是牛糞與牧人,禹的傳人與牛的種族。故事凝作石頭,石頭又化為血肉,而漢江則幻為潛流,從石層下血液般地輸出了。逝者如斯夫!這便是此間的一切。盡管沒有碑石標明源頭所在,隻有遊人的雅興塗抹,江源之地總這樣莊重偉岸。漢江之根紮在這裏,一條漢子,總這樣牽掛他的母體,曾在這裏吸吮生命之乳。此為仙境,又是凡俗之壤。牧牛女人吆喝起來,小女子在山腰桃花叢的瓦屋下喚她了。一條帶鈴鐺的花母狗,引著兩隻小狗,順山徑跑上來了。瓦屋頂上,一縷炊煙青藍藍的,在朝這裏招手。陽光,很快從崖下的山窩間消失了。潮氣膩膩地爬上綠苔,潤濕了傍晚的小風。
這一地域的人家,原統稱為漢源村。分散而集中,貧困而富足,寂寞而熱鬧非凡。趕集的人群,從大安鎮上歸來,背簍裏有著沉重的歡樂。有人歇腳在壘石上,說著米價,議著天麻和杜仲的栽培,談著栽電杆的事,謀劃兒女親情。他們從漢江流去的方向,將新鮮的傳聞帶回源頭來,生活又重新開始。
暮色裏,牧歸了,燈亮了。尋源歸去的路人,在古桂旁的溪水裏捧起星星。而星星,仍在天上。
晨雨裏,別烈金壩,驅車往羌城。這是漢江源頭的所在縣,今稱寧強。透過雨紗回望高高的蟠塚山,其勢孤聳,碧雲飛橫。萬仞嵯峨裏,不見了回徑曲路,卻令旅人欲是飄飄淩霄而去,心神為之悵然。想古人乘驛騎往羌城,該是如何情形。行窮漢水之源,望入蜀門遠樹,又如何體驗“連延白馬氏,控扼金牛戊,開山說五頂,駐蹕憶先主”的詩境。巨峽間,尚留奇傳史跡,荒榛裏,則遺有舊壘古蹤。這一切,物是人非,大地應該說是依然如故的。隻是崖穴裏不棲豹虎了,路途上不見驢馱腳夫,這裏的世界畢竟隨著時間的運行而進化了。
至羌城,雨沒有住的意思。許是山中夜雨多,一直綿延到了午間。瓦屋呈顯著濕潤的光亮,煙樹桃花也盡融在了蒙蒙的畫趣裏。
有趣的是這雨的羌城,這羌城的雨的世界裏,延續著生命的火焰。這裏的火柴廠的星光,自清朝宣統三年即1911年誕生,至今依然燃燒不止。它開大西北火柴業之先河,取巴山林中木材作梗,曾自津、滬、青島、煙台進購磷、膠、粉及紙箋商標,勾通了一片遠大的世界。當初鄉間多用火鏈、火石、火草取火,是羌城的火柴開化了廣闊的地域。甘肅富商用大幫騾子運出,於寶雞、漢中設立分銷點。腳幫一行人背至勉縣炭廠市,搭木船沿漢江而下。城固、洋縣的棉花和木機布,四川的梳、篦、刀、剪及灶具,還有甘肅的麻、水煙,經小商在臨近州縣銷售後,均來羌城購火柴作回腳貨。火柴,那一支支的湛藍橙黃的火炬,也便是“源”,燃燒了天地間的霞彩,迎送了迢迢的無數個晨昏與歲月。
連自己也解釋不清楚,我為什麼對這條異鄉的江河產生深長的懷戀。它潮起潮落,那麼自在地流淌著,於我每每體察它的時候,都感到了其新奇的魅力。之後,我多次順水而下,抵達江邊的一座座小城,與愈來愈長大的漢江親密接觸。多少年過去,我最惦記的還是那一次去尋漢江源。從那裏,我開始用腳步丈量它的全部流程,看它如何彙入長江彙入海,成了我一生不可泯滅的重要旅程。
收入作家出版社《長江頌》、中國作家網
獲中國作協“長江頌”全國遊記散文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