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秋天的彩蛋(1 / 1)

秋天,我從少陵原走過。遠遠地就看見了一個碩大無朋的彩蛋,坐落在舒緩的高坡田園上。人們見過鳥類和家禽的卵,知道它是孵化新生命的物體,而從仿生學演繹到建築文化,眼前這巨型彩蛋,是現代城市人類下的蛋,是人為的,同時也是蘊含人文意味的。彩蛋啟開了殼的一角,將我們迎進去,便置身於蛋殼的內部,走入了一個絢麗迷戀的居住環境的夢境。理想中的巢舍雛型正在孵化,秋的暖陽,心靈的徜徉,母體的羽翼一樣給它生長的力量。

少陵原彩蛋的出現,讓人想到莊嚴而諧趣的自然生態景觀。鳥類的巢舍,是用喙銜來草枝或泥土,合著唾液構築而成。它的形態、結構和疏密程度,各有千秋,無論粗糙或精致,都讓人歎為傑作。我見過的土蜂類的巢,外殼呈球狀,表麵粗樸,內部細致,構造為多層,分割成規格的菱形,功能分布合理。人類建造的鳥巢鳥蛋一類大型公共設施,得益於借助自然界生命的生存方式,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人的靈長類優勢,隻是在巢舍的構建上更豐富更複雜,物質與精神的欲望更強烈更迫切。

可以想像,蛋形的建築物體一般與天文有關,與宗教、曆史、文化有關。如天壇、佛塔,如巴黎榮軍院和佛羅倫薩的圓頂建築,從內到外有一種天穹的感覺。天圓地方的古老概念,在渾沌意識中揮之不去。地球是圓的,太陽是圓的,月亮也是圓的,天體似乎也是圓的。在少陵原上,當莊稼院的人們在某一天清晨荷鋤而立,第一眼看見這個碩大的彩蛋降臨在莊稼地的一角時,他們的表情也許是驚愕的欣喜的。彩蛋對於他們來說,無異於天外之物,疑為外星人之舉,是現代鄉村城市化之夢,是生長五穀的土地上生長出高樓大廈之夢,是對農耕文明的依戀和陣痛,是向往新生活的躁動和狂歡。我想,在不遠處的半坡遺址,拱形的屋脊下是仰韶文化時期的土穴和柴舍。夢斷千年萬載,巢舍的文明演進沒有走出眼前的方圓天地。原畔的土窯洞,在被人們逐漸遺棄的命運中不肯瞑目,半個世紀多的廈屋也顯出老相而陸續翻新。鄉村在堅定而沉重地走向城市,是眼熱於城市的生活質量和花花世界,同時在建設自己的家園,改善屬於自己的清貧而舒心的日子。

麵對彩蛋,更容易讓人聯想到的一個人,是那位叫做杜甫的少陵野老。唐詩中他的那首《茅屋被秋風所破歌》,其敘寫的情景是令人寒心的,詩意卻是優美的。這首詩寫於成都的草堂,而此前的詩人正是應試落第,困居少陵原。他買了十畝田、一頭耕牛和一所小房,巢居紙窗竹屋,庭前藥草肥茂,又有小溪臨門,南山在望,景色清麗。生活起居既勝於前,夫妻情愛又厚,日常對月賞花,迎風修竹,頗多樂事。詩人的詩才終究沒有賣出好的價錢,落得個四處飄泊,流寓一生。按說,杜甫祖籍原是京兆長安杜陵,也就是少陵,這兒就是他的故鄉。因他十三世祖晉代名將杜預的曾孫杜遜於東晉初年遷居襄陽,故史書上說他是襄陽人。實則從他的曾祖已遷居於河南鞏縣,杜甫是生在鞏縣城東二裏的瑤灣。自他遠祖杜預以來,文武仕宦不絕,他的外祖崔家更是曾和皇室通婚的大士族。他雖然生在這樣一個一脈相承的士族家庭裏,他的祖父杜審言也先後任過膳部員外郎和修文館直學士,但是文人習氣很深,中間又經貶滴,並未留下多少家產。父親正當兗州司馬,又是一個小官,俸給有限。他嬰年失母,幼時多病,有相當長一段兒童時期寄居在洛陽建春門內仁風裏的二姑家中。詩人在人生之途的困頓中表現出的那種“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理想和“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忘我精神,千百年來一直令人感動不己!當然,也不難看出這茅屋是很不結實的。

當然,杜甫當初是下不了這個彩蛋的。如今,這個秋天,在長安少陵原上,它真正有“眼前突兀見此屋”、“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杜甫的詩意。杜老先生,安息吧!

《西安晚報》2006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