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的一篇課文是秋天來了,一群大雁向南飛去,一會兒變成人字,一會兒變成一字。誰也沒有見過大雁是什麼樣子,隻是在秋收的原野上,仰頭看見了高高天空上移動的人字和一字。人為什麼不會飛呢?人沒有長翅膀,人為什麼不長翅膀?造物主沒有給人造翅膀,那麼,造物主是誰呢?天生爛漫的孩子們便從地畔上,從樹上,從陡坡向下跳躍,把手臂當成了翅膀,體會飛翔的滋味。聽說一個本家小叔叔要考飛行員,因為他眼睛好,長得精幹,好久看不見他了,以為他已經當上了飛行員。放學路上,每當聽見隱隱的轟鳴聲,孩子們就停下腳步,仰頭望著飛機穿過碧遠的天空,以為這架飛機就是小叔叔開的,他也一定看見了家鄉和向他招手的我們。事實上,這位小叔叔後來沒有考上飛行員,當了一名教師。從此,我沒有少做過飛翔於空中的夢,有時候是因距離障礙著一種向往,有時候是逃避災難,飛過原野山川,飛得越遠越好。甚至於幻想在什麼時候駕著微型飛機,從遠方飛回老家,曬場就是停機坪。以後有許多次機會乘飛機從家鄉方向的上空飛過,卻從來沒有一次在舷窗外看清過家鄉的模樣,丟失了自己在去小學堂路上仰望天空的影子。
小學堂的廁所邊有一片地,種了向日葵,施的肥是廁所裏的糞土,加上有院子裏的雨水灌溉,葵花長得很旺盛。平時,寫有女字的一堵土牆隔開的地方,對於男孩子是神秘的。出於好奇心,有一次,小夥伴們到了暑假割豬草的時候,偷偷鑽進了女廁所。這裏也隻是一堆糞土,因漫長的假期長滿了繽紛的打碗碗花。小夥伴們聳聳鼻子,聞到的是尿臊味還是打碗碗花的清香,反正是一種奇異的氣息。誰都知道這是在做一件不好的事情,卻勇敢地做了,不僅沒有反悔,還有一種滿足感。大人說,打碗碗花是不能采摘的,采了打碗碗花,就會在吃飯時打碎了家中的瓷碗,但誰也沒有驗證過。假期裏,向日葵長高了,又肥又壯,開出了草帽大的花冠,金黃色的,最早理解美麗這個詞彙也大概是從向日葵開始的。老師說它是向陽花,從早上到傍晚,它的花冠是慢慢跟隨著太陽,向東向南向西漸漸轉動的。小夥伴們觀察的結果也正如老師所說,太奇妙了。在一場暴風雨之後,小夥伴們想到了這片討人喜歡的向陽花,可能被風雨刮倒了,想到了學英雄做好事,愛護公共財產,便一起爬上坡,來到了這裏,扶起了被刮倒的葵花。等到葵花斂飽了籽兒,割下腦袋來,掛在牆壁上晾幹,誰也舍不得吃,可以拿到小鎮集市上賣了,換回老師所用的教學用品。寫黑板用的粉筆,也是老師帶了大夥到溝底泉水邊挖了白膠泥,做成的粗糙的粉筆,寫著寫著就被其中的砂子頂住了。夏收過後,小夥伴們重要的體力課是拾麥穗,頂著火辣辣的太陽,挎著荊條籠,彎著腰,從一壟地到另一壟地,從塬上到溝裏,撿來的麥穗堆滿了教室。雨後的麥茬地,麥葉和雜草萎縮了,濕漉漉的麥穗像一條條小魚暴露出來,撿起來又快又省力氣。打出的麥粒裝了口袋,隨村上的公糧一起運到小鎮糧站上,賣了錢補貼小學堂的日常費用。甚至於在對麵溝畔上開了幾畝荒地,種了麥子或穀子豆子,當時把這種勞動叫作勤工儉學活動。
勤工儉學是學校裏的口號,娃們的學習費用多是由自救各掃門前雪的。老槐樹成了掏錢的口袋,用長夾杆采了槐花骨朵,米粒似的一顆顆晾幹,還有槐樹籽,一串串葡萄似的苦果,晾得沒有了一點水分,拿到小鎮上的中藥收購站賣了,可以換得塊八毛的紙筆錢。有一回,因天陰下雨,晾得幹巴響的槐花返潮了,收購站的死老漢咋說也不收,隻好等到太陽出來,眼巴巴地看著槐花晾幹,才交了差事。說中藥能賣錢,就去撿俗名叫豬耳朵的車前草,還有炮仗花、遠誌、尖草的根,都是寶貝。紫絳色的炮仗花,用手輕輕搓軟搓薄,捏住一頭,用嘴噙住甜甜的一頭,吹著吹著,一點點膨脹,直到最後叭地一下快樂地爆了。它是鄉下孩子們的氣球,是大自然賜予的。這時候卻要挖了它的根,扒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晾幹了去換錢用。遠誌、尖草等藥材的采集過程,也都大概如此。除外還有骨頭可以換錢,沒有糧食吃,哪裏還有肉,沒肉又哪裏會有骨頭,偶爾有死牛病驢的肉每人隻能分幾口,骨頭就被孩子們搶光了。山野破窯裏偶爾發現幾根早年丟棄的骨頭,也被孩子們撿了去賣,也許是獸類的骨頭,也許是舊墓中四散的人的骨頭。村外有一個窟窿,地理上叫它黃土漏鬥,是早年人們扔死豬爛羊的地方,有精明的孩子拴了繩子,點了火柴,下到幾十丈深的窟窿裏拾骨頭,發了一筆小財。
大人們在開幸福的會,在唱當家做主的高亢的歌,到處是紅旗,是標語,鍋裏的飯卻一天天稀了。畝產幾千幾萬斤的神話破滅之後,家家戶戶的鐵鍋也都收去煉鐵放衛星,不許一家一戶的鍋灶冒煙,共產主義大鍋飯的食堂化開始了。放學回到窯畔上,老遠就聞見了食堂炊煙中飄來的豆渣的清香,飛快地跑到食堂的院子裏,去受用那半碗香噴噴的豆渣。運氣好的時候,可以吃到兩個白麵蘿卜包子。更多的是把剝了包穀粒的芯子磨碎了,摻了雜麵蒸成饃吃,本來是燒炕用的柴禾卻拿來裹腹,勉強咽下去,卻硬是拉不出來。村上有幾個孩子沒有經曆過用手摳肛門糞便的記憶呢?有時候是大人幫著摳糞便,孩子們疼得哇哇叫,像殺豬似的。村上工作組一位姓範的小夥子,長得白白淨淨的,在課外時間帶了孩子們去拾野菜。翻過一道溝,上了一麵坡,那紅土崖下的山坡上長滿了苦菜,露珠閃閃的,毛刺葉邊,背麵泛著灰白,掐一棵就有乳白的漿汁滲出來,染了一雙雙小手。用它和麵蒸菜團子,比包穀芯好吃多了。母親還偷偷去采一種叫酸溜溜的灌木嫩芽,用涼水拔去苦汁,再用鹽醃過,給我們補夥食。母親說,二弟一生下來就是個餓死鬼脫生的,頭大,肚皮大,從來就沒吃飽過。有一回,二弟實在餓得不行了,四五歲的他居然從食堂的窗戶裏鑽了進去,偷吃了幾個饃。工作組發現後,批評大人沒管好自己孩子,全家人餓了一頓飯,二弟因此挨了母親一頓飽打。後來,食堂把過去喂牲畜的黑豆也拿來為村民充饑,喝了黑豆湯,大人孩子沒一個不屁滾尿流。食堂散夥了,家裏沒有一顆糧食,祖父和父親就把家裏的石磨拉到北山,換了一口袋包穀回來,度過了最饑餓的一段艱難的日子。糧食的金貴,是從這樣的一輩又一輩饑餓的痛苦記憶中獲得的,在此前此後多少年,即使在糧囤冒尖的大豐年,也沒有哪一個莊稼人敢馬虎一顆糧食。收割時要顆粒歸倉,曾祖父在世時,就常蹲在路邊的塵土裏一顆顆地撿麥粒。曬場上,麥子堆積如山,在莊稼人眼裏,每一顆麥粒都如同心血汗珠,是不可以丟棄的。據說在古代計量單位中,有一石(擔)、一鬥、一升,還有更微小的稱謂,如一撮,恐怕也就幾粒麥子。他們可以端著大老碗吃飯,往往在最後是要抱著大老碗,把臉埋在裏麵,環繞著用舌頭一點點舐淨碗底的。如此吃相,也許不雅,而所謂雅的東西往往是酒足飯飽之徒的專利,是從來不知鹽米油鹽貴的中上流人士的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