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長的假日裏,孩子們的主要營生是割豬草、放羊。大點的孩子給隊上割牛草,每十斤一分工,能掙三分八厘錢,買不到一支鉛筆。豬草比牛草要精細一些,一般都是些嫩草,比如打碗碗花、炮仗花、豬耳朵草、苦菜等。牛草相對柔韌,大多是禾穀英、索草一類,所挑剔的草很少,一種帶刺的小葉片的香味草,叫它香脆梨瓜子,說是牛吃了肯下牛娃子。天旱時,在近處或平坦的地方是割不到好草的,這就得走遠路,冒險到峻峭的溝畔上去割草。有一回,我和二弟到一個山峁上的窟窿邊割草,不小心把草籠掉進了深不可測的窟窿裏,就壯了膽子從窟窿的另一個入口鑽進去,終於找回了草籠,卻沒有割到一把草。有一次太貪心,背了幾十斤的草捆從溝裏往上爬,快到溝畔時,連人帶草滾了下去。祖母給我去叫魂,從跌倒的地方抓了一把土,一直叫到家門口,一聲聲“回來喲回來”,又想哭又好笑。有時貪玩,臨到日落西山了隻割了一點草,就在草籠裏支帳篷,再放上幾塊小石頭,好看也有份量,瞞過大人的責罵。割不到草了,常常打樹的主意,爬上高高的桐樹椿樹去折枝葉。有一回失了手腳,在掉下來的一刹那抓住了樹枝,但上又上不去,往下跳吧有幾丈高,準會摔壞了腿。就這麼,在恐懼和忍耐中,漸漸恢複了臂力,爬上了樹枝。在割草經曆中留在手指上、膝蓋上的刀痕,是不慎造成的,也是自作自受,怨不了別人,紀念章一樣永遠珍藏在自己的軀體上。放羊的日子是浪漫的日子,那個冬天,我和小夥伴盯上了溝裏的一片蔥綠的麥田,這兒很偏僻,大人們極少經過這裏,這塊麥田就成了羊兒的盛宴,也成了我們的天堂。冬陽暖暖地照著,羊兒吃得圓鼓鼓的,個個像懷了羊羔,我們則玩起摔跤頂牛和騎馬打仗,在柔軟的綠地毯上盡情地瘋了不少日子。最後,羊兒啃光了麥苗,我們的戰場也成了塵土飛揚的不毛之地。心想,這塊麥子明年一定是顆粒無收了,我們這幾個作孽的孩子都很後怕,製定了攻守同盟,誰也不許泄露這個秘密。其實,這個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冬麥田要耙要碾,是為了保存墒情,我們糟蹋過的這塊麥田,在來年收割時愈是顯得茂盛可人,麥茬周圍瓷光瓷光的,連一棵草也沒有。我們在冬天的一場惡作劇,被麥田寬容了,接納了,珍藏了,也沒有走露一點風聲。
漫長的寒暑假結束了,整天念書時盼放假,這時候變成盼上學了。回到小學堂的頭一件事,是鏟除院子裏的雜草,一段時間沒有孩子們的踩踏,荒草就占領了本該屬於它們的地方。我已經是高年級了,可以陪著老師一起到小鎮上去,從新華書店買回新課本,發到一雙雙小手裏。我的小手,連同這一雙雙小手,都幾乎同樣是草綠色的。我們是大自然的孩子,是莊稼人的孩子,是土地的孩子。是一棵草、是一棵麥子、是一粒黃土。過了十歲了,我們的足跡沒有走出村子以外三十裏的地方,沒有翻過遠處那座山。小學堂的老師不再是那個甩著偏分頭和圍巾的白麵書生,他已經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奔波於鄰村的家舍與小學堂之間,臉上身上多了塵土和草屑。輪到我家管老師吃派飯的時候,他與我的父母打訕幾句有關農時節令和我的功課的話,然後低頭默默地吃完兩個烤黃的白饃,就幾口辣椒拌蘿卜絲,稀溜溜地喝下一碗米湯。老師不像莊稼人那樣伸長舌頭舐碗,而是用筷子精心地搗淨最後的米粒,放下飯碗,說一聲吃好了,便起身告辭。這之前,老師已經在主人不覺察的情況下,將事先準備好的三角錢壓在了飯碗下,免得相互推讓。盡管我不是一個讓老師撓頭的壞學生,還算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但我的心裏總覺得自己是老鼠,老師是貓,有一種永遠的敬畏。
《天涯》2008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