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先人的故事(1 / 3)

我記事的時候,我大的曾祖父一輩人早已下世。那年月還沒有照相技術,或者說照相技術還沒有傳到遠離城市的黃土原上。我隻知道祖墳裏那個靠上首的土包裏埋的是我大的曾祖父,墳上是經年不衰的索草,窄而細長的草葉象是老人家的頭發或胡須,在季節變化中青了黃了白了,又青了黃了白了。半個世紀之後,祖墳裏陸續多了我的曾祖父、祖父輩的男人們,和一輩子或半輩子廝守過他們的女人們。男人們在族人的說法中叫外前人,把女人們統稱為屋裏人。家有三尺男,女人不上前。長兄為父,長嫂為母。如此的族規家法,讓男人們動過吆喝,也止不住女人們的嘮叨,酸辣苦甜一世,享福受罪一世,就這麼過去了。墳地裏隻有風聲,樹葉的響聲和草梢的簌簌聲。祖父給我說過,老輩人說,咱的祖墳是省城臥龍寺的一個叫一德的和尚看的,是二龍戲珠的穴,北梁和南峁是兩條龍,正西的帽子山是一顆寶珠,墳地恰好在這三者的懷抱裏。祖父是一根獨苗,上世前請一德和尚拈攏過,說墳地西南角與百十裏外天邊的劍山相克,便在墳地畔立了七尺高的石塔,才有了祖父,沒有斷這根血脈。打從曾祖父起,留下了供後人服侍的像片,比列祖列宗的牌位多了記憶的影子。那些牌位平時是放在窯後曾祖父的備用棺材裏的,文革中一把火燒了。曾祖父留下的像片,是讓老姑請回家去了還是找不見了,反正沒有敬奉的了。我大從櫃底裏找出曾祖父的像片底版,讓我拿到省城印上一張帶回去,我幾乎跑遍了大街小巷的照相館和衝洗部,沒有一家會讓曾祖父顯出真相來。底版有書那麼大,黑乎乎的,邊緣發毛,布滿了白色的斑點。孝順的祖父為老人拍了這麼豪華的一張底片,卻在若幹年後被跨國的照相術拒絕了。在照相館小姐用兩根塗紅油的手指接過底片的一刹那,中電一樣迅速遞了過來,臉色也煞白了。是曾祖父的靈魂讓她膽怯麼,也許她是對朦朧中的醜陋的老人或是對陳舊的底片本身表示厭惡。我這做曾孫的頓時感到羞愧和無奈。又一想,曾祖父是我謀過麵的最年長的先人,他老人家的影子是烙印在我的記憶中的,洗印一張像片也並不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曾祖父鬥大的字不識幾個,平生是憑下苦力過活的。愛吃旱煙,也就愛捶胸頓足地咳嗽。嗜好吃豆腐,還有油潑過的蒜泥。愛大聲吆喝,很少慢條斯理地講述過去了的事情。作為親弟兄,曾祖父和二老爺完全是兩種脾性的人,二老爺煙酒不沾,手藝多,能說會道,聊起前朝八輩子的古經津津有味。老弟兄在一個院落裏過活了七八十年,你出我進,撞磕是難免的。多年在一個大鍋裏攪勺把,你稠了我稀了,你鹹了我淡了,象鍋碗瓢盆不碰是不可能的。老弟兄心裏有個照應,有時候也背地裏相互撂幾名氣話。老大說老二,淨逞些不務正業的精,一天胡囔囔哩!老二說老大,連個子醜寅卯都弄不清,一輩子瞎活哩!老大又說了,你活得明白,連個香火也要我孫子頂哩!老二唉聲歎息,瞎人有瞎福,老天爺你說公道吧也不公道,不公道吧也公道。曾祖父留下一獨苗,獨苗的祖父生了六七個男娃一個女娃,孫子輩又幾十號人,要說熱鬧也熱鬧。也許正因為二老爺的命硬,落得個孤獨一人,盡管衣著茶飯比曾祖父要享福得多,但身後香火不繼,繼孫隻是一個形式,才缺啥想啥,百無聊賴地追究人世間的道理和家族延續的秘密,是天命的救贖,也是自個兒的唯一安慰。二老爺去世這麼多年,在我的印象中,與我的曾祖父有著同等重要的份量。記得在二老爺住的窯裏,牆上鏡框中有我幼時和二老爺的照片。事過五十年,我打聽到了這張照片的下落,乘車幾十裏,去了我的老姑家,得到了這張照片。老姑麵容和善,個子矮小,她仰臉對我說,娃呀,你不過歲時,你媽抱著你來過一回老姑家,快五十年了,你都上哪兒去啦,也不來看一回老姑?你是取這張照片來的,是你二老爺的在天之靈給你使的法兒,讓你來看他的小女兒你的老姑的。你是你二老爺的好孫子,你看他抱著你那個疼愛勁兒,是把你當成了他的親孫子。二老爺沒有錯愛你,他的在天之靈會為你高興,會保佑你。老姑說這些話時,一直是笑著說的,沒有一點點淒惶,笑著笑著笑出眼淚來了。

我大的曾祖父沒有留下像片,沒有了牌位,隻在二龍戲珠穴位的祖墳裏留下個墓堆。在祖墳裏,舊墳是瘦小的,時月的沉澱讓它濃縮了,而越是時間不長的新墳,越顯得龐大而鬆軟。大概在十九世紀末,我大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的父親,一個在舊家譜中叫儼的人,四十有五的年紀,頂不住光緒十八年年饉的饑餓,帶著婆娘,牽著兩個兒子離開家,朝著北邊方向走去,指望尋到一條活路。大女兒出嫁到東坡張家,日子還算寬餘,再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顧全不了了。小女遠嫁了美原麻峪黨門,沒有了音訊。臨出門時,大女兒來了,拿一些雜糧炒麵說是帶在路上吃,平時牲畜吃的東西這陣子已經是救命的吃食了。大女兒把父母弟弟送到溝畔上,大人小娃都哭得淚人一樣,誰知道這一別還能再見上一麵不。留著守家的是這位老兒的唯一的弟弟,名字叫價。在哥哥儼看來,小他十六歲的弟弟價的價值勝過自己的婆娘,寧可沒了婆娘可以再續一房,沒了弟弟就再也續不上了,父親下世後長兄就得盡為父的天職。價也快三十的人了,娶了一房媳婦,未留下一男半女就病死了。這位老兒帶著婆娘娃,沿路討吃要喝,過了北山梢林,一直到了甘省界,上了安化縣境的盤馬原,在一姓崔的財東家的碾房裏落了腳。吃人家的,喝人家的,等到過了春荒,自己婆娘成了崔家財東的婆娘,兩個兒子也賣了,隨了人家的姓。這位老兒也想明白了,與其讓婆娘娃們一個個餓死凍死,還不如給一條活路。人活到這個份上,族規家訓,仁義道德,能頂半碗米湯喝麼?老天爺不讓你好活,不該都是儼的罪過啊!是家土不養人了,還是儼沒本事,就讓五雷把儼轟了吧!有人快餓死了,連樹皮也啃光了,連觀音土也吃光了,就得人吃人。男人吃女人,大人吃小娃,自己不忍心吃自己的娃,就自己的娃換了旁人的娃吃,人已經變成虎狼了,也連虎狼都有不如,虎毒還不食子哩!縣誌上說的易子而食,結後十室九空,說的當是如此情景。這位老兒陸續安頓好娘們幾個,雖說是賣給旁人卻終究是自己的骨肉,想著過活好了再贖他們回來。在一個雨夜裏,儼孤身一人,賊一樣偷偷逃離了盤馬原,趕清明節回到了黃土原上,跪在祖墳裏大聲哭號,我是羞先人哩!弟弟價聞聲趕來,把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哥哥扶回了家。哥哥褡褳裏的幾個出賣骨肉的銅錢,讓這個零落的家有了起死回生的指望。這一年也算風調雨順,地裏的穀子糜子豆子都成了。盡管能吃飽穿暖了,儼還是沒有能力去贖回自己拋棄在甘省盤馬原上的婆娘娃,再說,婆娘娃是人,願賣願買,紅口白牙說了人話,白紙黑字寫了契約,又不是當到當鋪裏的物件,你想贖就能贖得回來嗎?又到了來年收罷麥,儼沒想到賣給盤馬原上的大娃跑回來了,一路上也是討吃要喝,麵如菜色,衣不遮體,抓住剛出籠的白蒸饃一連吃了十幾個。這大娃沒命,年饉中是餓死鬼裏剩下的,沒想到卻讓老家這冒熱氣的香得要命的白蒸饃給活活地脹死了。先是噎得打咯,後是伸長了脖子,翻了白眼,直挺挺地倒在了腳地裏。儼把娃埋在了祖墳對岸的山梁上,因為不成家的男人是沒有資格入祖墳的,那山梁上可以看見祖墳。從此,儼也不說去接回給旁人當了婆娘娃的骨肉了,如果見了娃他媽又怎麼交代呢?說娃是吃白蒸饃撐死了,這比說娃給餓死了還讓人難過。

到了來年收罷麥,囤裏有了糧,家具添了不少,牲畜有一牛一驢可以搭一犋犁了,儼就思謀著給過了三十歲的弟弟價問媳婦了。價問哥哥,大麥先熟還是小麥先熟?哥回答說,當然大麥先熟。價說,那就先給哥娶媳婦。哥說,哥早就娶過媳婦生過子女了,先給價續了媳婦,再說給哥續親的事。秋後,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騎在騾子上,頂著蓋頭,穿著繡花紅裙子,從五裏外的後村嫁到了老槐樹底下的一對光棍家,做了長她十歲的價的媳婦。當哥的儼從此享受到了長兄為父的尊嚴,弟媳婦做好了飯,哥哥不回來弟弟是不動筷子的,見哥哥掮犁牽牛從地裏回來,忙迎上去掮過犁牽過牛,再一起坐下來吃飯。稍後,家道開始富足的儼續了鄰村小他二十歲的女人為妻,五十歲之後又生了二子一女,二子是我的曾祖父和二老爺,一女是嫁到溝對岸的我的老老姑。價也陸續有了六七個兒女,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家大業大,兒女多了,儼價老弟兄倆在老宅旁另開一窯院,分開家單另過日子。多年後,兩家人在一個曬場上揚麥,月亮很明,南風絲溜溜地吹,當哥的突然想起了早年年饉賣妻甘省盤馬原的婆娘娃,不由得兩股眼淚。當弟的說,哥,今年又是個好收成,你咋哭啦?哥說,沒啥,灰彌的。弟弟覺得哥老了,念及幼年的淒惶日子,對哥說,哥,我思謀著,咱還是過到一起的好。哥一句話沒說,覺得弟力成了,說的在理,隻是操起木鍁順著風把黃澄澄的麥顆揚到了一起,兩小堆麥成了一大堆麥。後來的東院西院的子孫們,相互之間無論發生了多少不愉快的事,老人們一說到這樁往事,都會化陰雲為晴朗的天。我聽曾祖父和二老爺說過,要上甘省盤馬原去尋丟失了的先母和同父異母兄妹,臨終了還是沒有替父輩除卻這樁多年的心病。祖父也說過這樁心願,同樣沒變成現實。我大和三大又在說去甘省尋親,看來也是不了了之。在我想來,那是一個過去了一個多世紀的故事,一個幾輩子人做的迷失了的夢,非要考古一樣追究到底,還不如讓它留在族人的記憶裏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