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祖墳,是民國十四年祖父的祖父去世時新修的墳塋,儼和價兩弟兄在世時相敬如賓,死後卻天各一方了。往上幾輩是埋在老墳裏,地處原上彎裏的山峁下。再往上幾輩又是在老陵底下,之前便是老陵了。在方圓不足三五裏的地方,掩埋著幾百年間的祖宗。自古以來,隻要是有香火的陵墓,是沒有人把它重新複原為耕地的。隻有牛羊在淪為荒野的老墳裏吃草,在殘碑斷碣中親近著一歲一枯榮的大自然的生命。野兔在草叢裏跑,老鴰在柏樹林裏叫,還有蛇盤在石碑下曬太陽。我小的時候,老陵裏的荒野殘碑是神秘的,也是恐怖的。祖父說,白天,是老陵裏的先人們的黑夜,他們都睡了,睡得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說,是他們害怕太陽光嗎?祖父說,不是的,活人的白天就是死人的夜裏,他們要睡覺。你看,到了天黑以後,先人們就打著燈籠出來了。我真的有一回看到了老陵裏的燈籠,星星點點的,數也數不清,在遊蕩著。後來我知道那不是先人們打的燈籠,是磷火。但這並沒能消除我心裏的疑惑,反而越是恐懼於它了。它是鬼嗎?祖父說,人死了,也人變成神,瞎人就變成了鬼,神是保佑世上的好人的,鬼是和世上的瞎人一夥的。兔哇蛇哇老鴰哇,都是陵裏的精靈,動不得的,誰動了就會招禍。老陵裏最顯眼的是那一尊石羊,祖父有一回把我推到高高的石羊背上,我是又高興又害怕。祖父說,石羊是一隻神羊,白天是石頭的,到了夜裏就還原成肉身,成了真的羊,拉著這一片陵地轉夠九九八十一圈,天就亮了。石羊立在這兒已經有五百多年了,是一個叫朱元璋的皇上給咱的一個老先人封了武略將軍的大名,讓神羊給老先人守陵哩!還有將軍碑和不少大大小小的碑子,可惜那時候我是識不了幾個字的。在我剛上村上小學的那一年,荒涼的老陵裏插了紅旗,幾個村的人有好幾百上千,有拿钁頭拿鍁的,有擔籠的抬筐的,拉架子車的,幾天功夫就平了老墳,把陵地變成了一塊塵土飛揚的田地。我去看石羊,說是石羊陷入了一個墓道裏,將軍碑也不見了。再路過老陵裏時,油綠的麥子掀起一陣陣綢緞一樣的波浪,人說是先人們的骨頭肥沃,變成綠油油的麥浪了。我問祖父,有那麼多人動了老墳,除了麥子地,什麼也沒有了,大夥兒都得招禍不成?祖父吃著旱煙,一句也不吭,末了隻說了一句,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在我十五六歲的時候,我成了平墳運動的壯勞力,三年以上的墳堆都鏟平了。一片沒有了墳墓的原野,人們似乎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從石頭縫子裏蹦出來的一樣。
在中國古往的皇帝裏,族人最清楚的恐怕隻有朱元璋了。好象朱元璋是咱的親戚,一說起來總那麼眉飛色舞。咱先人在明朝開國皇帝手裏立過功勳,欽升肅州衛前所副千戶,封武略將軍。我後來為此查閱過辭書,所謂的副千戶,是元朝到明朝時的一個官銜兒,可以統領千人之眾。武略將軍這個官名,在金朝時已經有了,為武職正六品。人說七品芝麻官,咱先人也就是個州官吧!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那個州官。老陵裏的武略將軍碑,一說陷入墓穴裏了,當時有人掌燈壯著膽子下到墓穴裏,一時半會兒就沒了回應,等上邊的人用繩子把他吊上來,他在三天後才又會說人話了。他說,裏麵是一個大石棺,石棺上臥了一條碗口粗的大蟒蛇,朝他噴出一股藍焰,之後他什麼也不知道了。人們一時恐懼,匆忙用土填了墓穴,不再敢提及這樁陰森的事了。另一說是縣上文物部門搬走了石碑,後來也沒了下落。石碑上刻的文字,在清朝道光十二年續修家譜時被先輩記錄下來,到現在已經有一百七十多個年頭了。到上個世紀抗戰時期,我的曾祖父的堂哥宣先生主持縣誌修訂,請了省城的黎教授主筆,錄入了家譜中武略將軍的碑記。黎教授在省城是個大文豪,曾在京城任教時,結識過一個從湖南來的姓毛的年輕人。黎教授在圖書館查閱資料,姓毛的年輕人臨時在圖書館打工,在他忙不過來的時候,姓毛的為他抄過不少稿子。黎教授坐在我家老宅的老槐樹下,一邊品茶,一邊聊天,他說,你猜這湖南姓毛的年輕人是誰,就是現在在延安的共產黨的頭兒毛澤東。堂曾祖宣先生說,咱正在說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與我先祖的事,如今又出來個毛澤東,中華民國豈不是有了兩個太陽,這姓毛的太陽又是老師你的學生,這實在是千載難逢的趣事啊!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說的就是這個理兒。黎教授說,你宣先生也是一方文傑,說到掌故,我黎某人還要求教於你的。宣先生說,豈敢,區區窮秀才一個,別說先祖武略將軍了,就是我的祖父雍先生我也是比不了的,家道衰落,一輩不如一輩啊!
武略將軍碑記上說,將軍的母親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生而聰慧,勤習女工,妙齡之年歸於吾門,相夫教子,躬行婦道。她操持著一大家子的酒食衣著,從來沒有一點怠慢,沒有疾言厲色,閏門之間向來和藹可親,雍雍穆穆。衣著穿戴上,總是體體麵麵,即使打了補丁也不難看,從來不去眼羨旁人的綾縲綢緞。遇上要飯吃的,她總是有一碗水給一碗水,有一個饃給一個饃,說是積德行善哩!元代順帝年間,將軍問世於老祖庭的北原畔上,生性驍勇,母親就說是一個做將軍的苗兒。洪武初年,到現在有六百多年了,將軍是怎樣從一個耕讀之家走出去,當了一名士兵,又出生入死,當上副千戶的,實在是不得而知。將軍征戰過的曹鎮、大寧、營州、鄭州壩、廣昌、蔚州在哪裏?碑上的這些陌生的地名,也許沒有一個後人讀懂過。攻圍的大同,是今天山西出煤的大同嗎?濟南大捷,浹河大戰,西水寨突圍,攻克金川門,這一連串的戰役讓人如讀天書。隻是落腳地的肅州,恐怕就是今天的酒泉那個地方了。六百多年後的一個雲淡天高的晚秋,明代開國將軍之一的若幹代玄孫的我,遲遲尋訪到了酒泉,他的先祖的駐防之地。這裏是漢將霍去病的酒泉,那個被供奉的泉水酒一樣綠,酒一樣泛著光澤。明朝的副千戶武略將軍是否也在酒一樣的泉水前投下了自己的麵孔,他的麵孔和我的麵孔相似嗎?它不是老家的窖水,那自古不曾改變的儲蓄雨水的葫蘆狀的窖水。可我沒能在肅州的史料中找到我的先人的蹤影,這是早已料到了的。嘉峪關外,是茫茫的戈壁沙漠,是通向西域的古絲綢之路。防守在這裏的我的先人,也曾如他的後人一樣念及渭北原上的家山。武略將軍碑上沒有說碑主的生卒年月,沒有壽數,也沒有死於何地,是馬革裹屍回到故地,還是告老還鄉榮歸故裏,不知道。隻知道他戎馬倥傯,英雄了一輩子,落了個副千戶武略將軍而已。在他取得功名的洪武三十五年後的永樂二年,也就是整整六百年前,他的父親也被欽贈予同樣的功名,母親馮氏與妻子李氏贈封宜人。過了兩年,又贈他的高祖、曾祖和妻室張氏白氏同樣的美名。這所謂的贈封三代,讓這一片普通的土原多了千古流芳的脈氣。碑子是三十年後的宣德八年立石的,最後幾個字是“石匠馬龍”。連不識字的老輩子族人,也隻記住了這最後的四個字,是說誥命的勒石人叫馬龍。也就是族裏的讀書人,也未必能完全讀懂碑上的文字。從縣誌所錄的墓誌之後一段文字看,那塊將軍碑已經是立碑四百年後的碑石了。這段附言是道光二年記載的,是說武略公墓誌已係殘之片石,經年已久,文字不無湮沒,不敢妄為塗改,故疑而錄之。這樣看來,曾經有過的將軍碑不是一塊,而是兩塊,但願它們都已陷入了坍塌的墓洞裏,交給後人去讀,交給土地本身去消化。
道光年間續修的族譜,是重新開張的。往前推四百年,憑借的家族曆史隻能是這塊碑石了。如果說武略公是家族先人的一個事實,上溯五代,就到了元代忽必烈至元年間,那已經是十三世紀的事了。續修族譜的先人,用白紙黑字說,生活在十三世紀權且當做始祖的人是埋在這片老陵裏的,而且標明了方位,是在陵底十三畝掛角塋內。再往前呢?我的遠祖的蹤影在哪裏?沒有人能說得清,也沒有文字記載,這片土原也保持沉默了。家族的棲息地,可以從原上追究到凹裏,再追究到北原畔上,追究到後堡子,也不過是千年的歎息。再之前,族人們隻有一個說法,那就是山西老槐樹底下。等我長大以後,能夠識文斷字了,便覺得這個說法是一個含糊的人雲亦雲的交代。滿世界的中國人,一說到最早的祖宗,大都有會說是從山西老槐樹底下遷居來的。而且煞有介事地伸出腳趾頭,捉住小拇指說,這指甲蓋是分岔的,是現兩個瓣的,由此見證他是地道的漢人或中原人種。山西老槐樹一般指洪桐縣,有一出戲不是說洪桐縣裏沒好人嗎?這簡直有點對老祖宗的不敬。那裏的老槐樹說有幾千年曆史了,我沒有到實地看過,隻是從一些圖像資料見到過,多是殘缺的老樹幹,論起樹冠的大小,遠不如我的凹地裏的老家的老槐樹那麼綠冠如蓋。老輩子人有個說法,一說凹裏老家的老槐樹是從北原畔遷居的路上撿的,還有一說,北原畔上也有棵老槐樹,是從那兒孕出來的。再往前推,就是從山西老槐樹那兒衍生出來的了。當初,明朝洪武年間,因戰爭連年,四處的壯丁都被殺光了,尤其是邊地一帶,十室九空,田園荒蕪,便從人口稠密的山西一帶向外移民。他們可能是被押送到老槐樹底下,或者是把老槐樹當作集散地,也許那裏有不少老槐樹,後人便記住了從老槐樹底下來的。據說移民是按一定比例抽的,比如有四口之家留一、六口留二、八口留三的說法,四散開來。這是皇帝下了詔書的事,違令者斬,這便是移民的事變成了抓丁一樣的殘暴之舉,妻離子散,哭爹叫娘,那情景是可想而知的了。人說故土難離,骨肉難舍,老槐樹底下便成了一個傷心地,一個讓後人永遠念叨的先祖們的斷腸處。如果說是洪武年間有過一次山西大移民,我的先祖肯定不包括在內。洪武年間,我的先祖武略將軍是在渭北的土原上出發,南征北戰,最後到了河西走廊一帶駐防的。那麼還可以找到一個說法,元代初年也有過一次大移民,也是從中原一帶移往周邊地方的。這樣,我可以得到先祖移自中原的結論了。沒有,武略將軍碑上沒這麼說,縣誌上也沒這麼說,我隻是比較固執地認為,先祖是世居於此的,世居,是道光年間修譜的老先人的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