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天,我在省城博物館遊覽,在幽暗而柔和的光線下,看到了有關姓氏來源和分布狀況的文字。我的姓氏,連同我周圍的常見或陌生的姓氏,在渭河北岸的遼闊的台原上,都納入了渭北羌族。起碼是在秦朝到漢朝,渭北一帶的羌族部落就是我等的先祖。周代呢,周文王周武王也是羌人的外甥,薑羌不分,先祖的源頭竟是皇室貴族。什麼是羌?放羊的人。從渭北向西的廣大原野,便是先祖們的棲息地了。從史料上看,羌族是中國西北部一個古老的民族,源於南方的三苗,早在舜時曾西遷到青海河曲賜支河首一帶。到了大禹治水時期,曾征調一部分羌人參加治水,因治水有功,封了許多薑姓之國,留居在了黃河以南。以後,薑姓之國散布在河南山東隴西一帶,成了夏商周時代的大姓,叫做羌伯的羌人首領好不威風。周族的先母也姓薑,有一天,她出外玩耍,在曠野上見到一個巨人的腳印,薑女好奇地踩了巨人的腳印,沒想到回家以後竟有了身孕,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就是後稷,姓姬氏,也就是周代的祖先。羌人應該說是周人的舅家,是後稷的舅家,那個在若幹年之後的二十一世紀初成了農科城偶像的神農氏的舅家。薑姬之間的聯姻延續不斷,薑人富有野性和柔美的一代代女子,在周商國裏當上了皇後娘娘。周武王伐紂時,老舅家的人馬成了一支勁旅。秦國興起後,迫使羌族部落向西遷徙,讓他們回到草原戈壁灘上去放他們的羊。有一位羌族部落的首領叫無弋爰劍,被秦人拘為奴隸,因忍受不了秦人的奴役,便伺機逃跑了。爰劍在前邊跑,秦兵在後邊追,爰劍藏進了一個岩洞裏,這才得以幸免。秦兵搜索不到爰劍,隻好怏怏而歸,爰劍這才從岩洞裏爬出來,接著往遠處跑。這時候,爰劍遇上了一個人,象是個女人,她的長發披在臉上,讓人看不清她的眉目。原來這個女人的鼻子被人割去了,麵目慘不忍睹,隻好用長發掩遮了醜陋的臉。爰劍與這個被奪去了姣好容貌的女人一路同行,在患難與共中產生了愛情,成為夫妻。他們一直向西走,去尋找自己的故土,先祖的棲息地,在河湟一帶住了下來。無弋爰劍與劓女遠離了祖先在渭水平原上創造的稼穡,回歸到了天蒼蒼野茫茫的地方,在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自然的懷抱裏,生兒養女,繁衍後代。這一帶的羌人,從此有了一個披發覆麵的風俗,一顆愛美之心是不變的,無論美或醜,或者丟失了美容,都不能奪走愛美之心。羌人死後,燔而揚其灰的習俗也一直延續不斷。在婚姻習慣上,父親死了可以妻其後母,把自己的後媽變成自己的媳婦,兄長死了可以納其嫂,讓嫂子給自己當媳婦,這種習俗到了二十一世紀初的眼下也沒有絕跡。到了漢朝,大量歸降的羌人遷入內地,過著奴隸的日子。十六國時,有個羌人叫姚萇,在隴西長大,先是歸降於後趙東晉,後建立了羌人自己的王國,國號為後秦。立國後,招撫流民,設立學校,提倡儒學,百姓生活安定。再說黨項族也是古代羌族的一支,原居於川藏青海一帶,到了隋唐時期,逐漸遷移到了甘肅東部和陝西北部。到了唐末宋初,這支黨項族的首領李繼遷在今天的銀川一帶與宋朝抗衡,建立了西夏王朝。在此之後二百多年,就到了舊家譜上所載的元代世祖忽必烈至元年間,即一二七六年左右,我的先祖武略將軍的高祖生活的年代。在羌人北上西遷,又東進南下北上的漫長漫長的旅途中,一路上不免散失離走,種子遍布黃河以至於長江流域的山川大地。如今仍生活在滇西北的羌人,無疑是一群羌族部落的優秀子孫,他們也許在舜時的三苗時代之後就不曾遠走過。從姓氏上看,他們和我的祖宗是一致的,成了失散幾千年的骨血。這樣說來,遠祖在哪裏,遠祖的遠祖在哪裏,比日子悠長得多,比夢悠長得多。
我也知道,時下人們對於家族遺傳的意識是親不過三代,沒有直接感受過長輩撫摸的子孫們可能以為他們不過是傳說而已。一是把先祖的故事隻是當作一種閑聊的資料,二是那些和我一樣追根問底的有心人,也隻是在撿回唯恐被丟失的記憶,也談不上是炫耀或者是賣排什麼的。也許一切缺乏資料依據的推測,也隻能是想像或判斷,影響不了現有的生存狀態,但無論如何是對精神處境產生作用的。三五十年之前,每逢大年初一,幾百號族人的男人們都會如約集中到北原畔的老莊子的大院裏,設好牌位和香案以及供品,敬香燒紙,叩頭作揖,來祭奠先人的亡靈。再成群結隊地挨家挨戶去祭祀。長門的老戶傳人,負責祭祀活動,還要備幾十桌的酒席招呼族人,當然不是白吃白喝,祖上早有規矩,每家每戶是要交祭祖費用的。後來,人們的生活陷入困頓,交不了多少祭祖基金,那麼就由長門傳人量力而行,燒一大鍋菜湯分而食之。等我記事時,跟隨長輩到北原畔老莊子的長門傳人院落裏祭祖,連喝菜湯的份兒也沒有了,各家各戶所獻的供品如糖果之類,甚至隻是兩個小白饃,歸屬長門傳人的主祭人,算是一種回報了。到了清明節,也是幾十號家族裏的大大小小男人們,集聚到老陵裏上墳。後來,集聚上墳的範圍越來越小,近些年已經是各家上各家的墳,最多可以上溯到曾祖一輩甚至祖父輩。象是凹裏老宅前的老槐樹,主幹當然隻有一個,枝枝杈杈便有了若幹條,葉片更是千千萬萬。葉片隻知道葉柄,知道近處的小枝條,似乎根本的東西和枝杆已經不那麼重要了。人是變得越來越生份了,血緣的蔓延所形成的遠近親疏,已經不能完全決定族人之間的親近與疏遠。有一個辭叫五服,家裏老人去世,有一整套凶禮的講究,這便是喪服的區別。先是粗麻布,後是細麻布,再是粗紗布、細紗布,最後是棉布,最親近的人穿的是最粗糙的喪服,以此類推,是區分死者與族人之間親疏關係的一個概念。五服容易被理解為五父,無非是子、父、祖父、曾祖父到高祖,其實,五服的服字是從孝服引伸出來的。是先父去世後要守服的那個服字的意思,它的含義是過了五輩人,這大概也是八九不離十的。從舊家譜推算,我已經是家族第十二代玄孫,是自清朝聖祖玄燁康熙二年為一世的,當時應該是十七世紀中葉。有據可依的家譜,已經過了兩個半的五輩人。未入家譜的同姓族人,在老莊子的北原畔還有幾支人的後裔,再早一點的後堡子又是一個同姓的大的部落。可見我所知道的家譜中的十幾代人,也不過是一個小小枝杈間的枝葉而已。方圓間的同姓後裔都是武略將軍的子孫,八百年漫長漫長的年月,我輩該是第三十代子孫了。
一個八百年,兩個三個八百年前,是我的先祖渭北羌人的時代。周呢?舜呢?我輩也隻是曆史長河中視野之內的一段河流的見證者,在追思遠夢中無奈地漂流而下。
《延河》200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