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老炭窠(1 / 3)

結束小學堂生活的那個暑假裏的一個下午,為了弄到一點壘豬圈用的石灰,父親帶我到了前溝的幹河道裏。這個地方叫廟底溝,有方圓幾十裏最老的炭窠,後來隻剩下兩孔深不可測的黑洞,周圍長滿了茂盛的野草和黃得耀眼的山玫瑰。在寂靜的空穀中,我隻能聽見父親和我的一重一輕的腳步聲,偶爾驚起幾隻黑老鴰從溝畔上躍起,在空穀間盤旋,發出一陣陣歇斯底裏的鳴叫。拐過一個彎,我看見了一片雪白,這便是父親說的石灰場了。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幾個外鄉人,在早已被遺棄的破窯裏支了鋪,三塊石頭頂起一口鍋,做起了燒石灰的黑市買賣。他們在崖坎上挖出土爐,從卵石堆積的河床上取來原料,再從廢棄的煤矸石裏篩出燃料,隻是出賣一些苦力,就可以把石頭燒熟,再經雨淋,開出了雪白雪白的花朵,錢就到手了。這石灰窯開在村界的邊緣,甚至是在幾村交界而歸屬有爭議的溝道裏,有人管也沒人管,它的黑市買賣便做成了。外鄉人見是當生產隊長的父親來了,不是來找他們的麻煩,而是來討石灰用的,也就當然地免了幾毛錢的費用,還招呼我們喝了一碗開水,一起坐下來扯閑話。

在多年後我讀到的家譜殘稿中,記述了祖上開炭窠的事。清朝乾隆年間,六世先祖心胸尚大,拿出全部家財獨資在坳裏溝打炭窠。坳裏溝與這廟底溝,誰的資曆更老一些,是難以說清的。一說這廟底溝啟自明朝,廟也可能就是窯神爺廟,是這方圓炭窠的祖庭。另一說這廟隻是說山形如廟,本沒有什麼廟的,隻是一種約定俗成的地名而巳。到了清末曾祖父輩上,這廟底溝便有了家族的股份。那位六世先祖在坳裏溝開炭窠的膽量不小,但運氣不順,炭井中的水漿過大,費錢兩千多貫有零,還借了梁棟幾百貫錢。梁棟是南原一大土豪,派了十幾個打手上門來討債。六世祖卻不是軟弱可欺之輩,自幼練得一身功夫,可以抱起一個幾百斤重的石碌碡,縱身能躍上幾丈高的院牆,在趕腳路上遇到騾馱擋道,他能連騾子帶貨物一起舉過頭頂,掀過路畔,來疏導過路的馱隊。

梁棟的打手們不聽六世祖的道歉,撲將上來就要打人。情急之下,六世祖出手自衛,折斷了幾個打手的胳臂,帶頭的被擰斷了腦袋,雙方各自失了四條人命。衙門來人逮了六世祖,被發配到了山東,受了幾年勞役。六世祖是個不服輸的硬漢子,滿刑回家後又重新上陣,哪兒跌倒從哪兒爬起來。原來的炭窠放棄了,又籌資在南溝恢複了一處舊炭窠,誰料舊窠吃空,巷道低,炭窩子遠,沒有一點利。六世祖到了焦頭爛額的份上,債台高築,實為狼狽。一直躲在背後的梁棟,眼看自己的錢財沒了蹤影,便騎馬親自打將上門來。狡詐的梁棟將人埋伏在後溝裏,自己來到窠裏,對六世祖說,咱們這檔子事得去鎮上說個明白。六世祖欠人家的理短,隻好隨行。倆人邊說邊走,高一陣低一陣,行至梁棟埋伏打手的地方,趁六世祖不防備,梁棟來了個先下手為強,回身一拳打中了六世祖的左目,隨機逃走了。六世祖眼前一道金光,伸手摸了一把眼睛,紅紅的粘乎乎的東西順著手腕流下來。接著,溝道兩邊飛來石頭塊,他隻能抱住頭蹲在地上挨揍。多虧時值隆冬,六世祖穿的是厚厚的棉襖棉褲,要不早就被砸成肉餅了。棉襖棉花褲被石頭打得開了花,他像一個瘋子,一身白的紅的黑的,踉蹌著站不穩腳根。路過的一個親戚看見了,急忙報了公家,又趕到家裏報了信。六世祖的兩個兄弟聽了,一個拿了棍子,一個提了鳥槍,急奔出事的溝道。梁棟見沒把人砸倒,又走露了消息,便翻身上馬,帶著打手們逃回鎮上去了。六世祖兄弟三人趕到了小鎮上,在梁棟門外叫罵道,姓梁的,日你媽,你出來!你是個門背後的光棍,明人不做暗事,你是個日鬼搗棒棰的婊子養的!叫罵了一陣,梁棟還是不敢出來,在眾人的勸說下,兄弟三人才離開了。過了不幾天,六世祖正在炭窠裏發愁,門外來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後麵跟著梁棟。壯漢說,我是受人之托來討債的,沒有錢就拿命來。六世祖迎上前去,說是有話好好說,債是會還的,你說沒錢就拿命來,有本事就拿了我這條命去。三言兩語,二人就交了手。一陣喊聲炸開,炭灰飛揚,拳腳起舞中整個溝壑都在動彈。這壯漢是個大教師,身手自然不凡,是梁棟花了大價錢雇用來的,卻沒有料到他的花拳繡腿敵不住六世祖這民間高手的亂拳。幾個回合之後,大教師被六世祖撂翻到了河渠裏,躺在那兒哭爹叫娘。在一旁督戰的梁棟一看形勢不妙,正撒腳要跑,讓六世祖一個掃蕩腿給撂倒了。六世祖上前按住梁棟,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兩眼冒著金星,向梁棟的脖子捅去。梁棟仰麵見刀刃刺來,為了討債連這小命也沒了,多麼委屈啊!命比錢重要,命比臉更要緊,梁棟用手死命地擎住六世祖拿刀的手,哭喊道,饒命,爺爺!老爺爺!饒了孫子這條狗命,我再不敢欺負爺爺了,那錢我也不要了,饒了我!是六世祖一時怒氣,想嚇唬嚇唬這龜孫子,如果真想殺了他,他的兩隻手怎麼會撐住拿刀的手呢?聞信趕來的五世祖,連忙上前從兒子的手中奪下了刀,並扶梁棟起來,給他拍打身上的灰塵,說是有話好好說,出了人命,與誰都不好。六世祖說,姓梁的,你聽好了,我欠你的錢不假,你卻想要我的命,你又拿不去,自己又差點兒丟了命,你說你不要這錢了,這錢我還非要還你不可!真是不打不成交,梁棟說,你真的非要還我錢,等你還清了別人的,最後還我了不遲。過了一些日子,炭窠奇跡似地脫離了危難期,新開的窩子煤層有一人多高,煤價也瘋漲。六世祖先是還了與他人的債,然後與梁棟零碎交本。隨後,六世祖牽了一隻羊到了鎮上梁家,說這隻羊代利十串,梁棟過意不去,硬是挽留“老朋友”在家款待了一日,並遠遠地送了一程。後來,六世祖的長子歿了媳婦,要訂二房媳婦,財禮甚大,家裏又不寬餘,梁棟聽說後送來了十串錢,一再說是不圖利息。自後,東西碼頭和鄉鄰有事,都樂於找六世祖去管,他度事取中,事無不息。鹹豐三年剛剛過了年不幾天,六世祖去世了。那年的雪下得特別大,踩上去有沒膝深,咯吱吱地響,連門前老槐樹的幾根粗樹股也給壓斷了。

這廟底溝老炭窠,也許在六世祖之前或之後是十分興盛的。先是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又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後又開張了,又歇了,這樣的循環往返,從十八世紀到二十世紀,大概經曆了三百多年。黃土山原曾是一片綠色梢林,梢林裏有狼蟲虎豹,梢林的枯枝敗葉在為有限的莊稼人提供著燃料。漸漸地,人口增加了,土地在向梢林侵入,一片片田地掛在了溝壑梁峁上,除了莊稼生長的季節,黃土原便是黃色的了。在厚厚的黃土沉積下麵,造物主像珍藏寶貝一樣,在三四十丈的土層深處珍藏了遠古的一片森林的屍體,透過一個深奧的黑洞,誘惑著黃土原上的莊稼人。這些能夠燃燒的黑石頭,比日益匱乏的植物的枝幹更管用,而更重要的原因是無商不富的道理讓一輩又一輩莊稼人著迷。這黑石頭能換錢,比春種秋收的五穀更能變錢。錢裏有火,火裏有錢,從火裏搶錢,有時候就不免燒了手。老輩人說,這世上有兩種人最可憐,一種是死了沒埋的人,另一種是埋了沒死的人。死了沒埋的人是當兵的人,說是好鐵不打釘,好兒不當兵。埋了沒死的人是下煤井的人,說是四塊石頭夾一塊肉。先祖武略將軍是佼佼者,死後有功名,而古來征戰幾人回,我的六百年前的先人武略將軍事實上也沒有回來。在另一個戰場上,老炭窠由這廟底溝繁衍到每一處溝溝岔岔,這一處黑窟窿滅了,另一處黑窟窿又活了。我們從這紮滿黃土原的針眼裏吸吮了營養,同時輸入了無數數量大致相當的木料做坑柱,也把不少年輕的莊稼人埋在了大地深處。幾乎每一家族,每一支派,平均若幹年要為自古以來的炭窠奉獻多少個男兒的祭品。地挖空了,地殼在開裂下陷,村莊在遷移,幾乎沒有一處的土地不是懸在空裏的,我們幾乎失去了千年祖宗為後人留下來的風水寶地。在我和父親與外鄉燒石灰的人在廟底溝閑扯時,剛剛離開小學堂的幼小的我,是不會想到這一切的。

廟底溝是先於乾隆六世祖開過的坳裏溝炭窠的祖庭,就像老槐樹是老家最老的樹一樣,是一點都不用含糊的。明清朝代誰是最早的開拓者,已經無從考據。老輩人隻記得清末時的窯主叫梁盈,他是西原上頭號大財東,不光擁有幾百畝地,還在鎮上開了好幾家瓷器、染坊和藥材商鋪,這廟底溝炭窠是他的頭號買賣,附帶有幾十馱騾馬,把生意做到了陝甘三邊一帶。梁窯主在廟底溝開礦時,這裏就是一座老礦,溝崖上是早年礦工們住過的坍塌了的窯洞,井口已經被草木掩蓋了。傳說百十年前廟底溝是清朝的官窯,井深三十丈,頭層炭有一人高,很是火了幾十年。從廟底溝出發的官道,經小鎮通向西府和塞北,一隊隊騾馬馱了燒炭出去,又換了鹽和煙土回來,為小鎮上的商鋪補充著貨源。而小鎮上的瓷窯之所以有著經年不熄的爐火,也是依賴於這座炭窠的。廟底溝早先的倒閉,緣於一場意想不到的災難。掌子麵上礦工不經意的一鎬,竟像捅破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一樣,捅開了一條洶湧的暗河,大水撲麵而至,迅速淹沒了巷道,湧到了岸口,很快倒灌了三十丈深的井筒,竟然奇跡似地從井口噴了出來。廟底溝海拔低,地下的暗河決口,淹到了井口,是符合水朝低處流的大道理的。這突然來臨的災難,使幾十號人來不及逃脫,無一幸免地做了冤鬼。人們不願意相信,在這多旱少雨的黃土山原的深處,怎麼會有那麼旺的一條河呢?多少年過去了,井裏的水幹了,人們忘記了曾經發生在這裏的那場水禍,又要在這裏取火了。梁盈不是純粹的莊稼人,他精通四書五經,對天文地理也頗有研究。他能觀測天象,能從北鬥七星鬥柄遷移的位置猜測出農曆的哪一月哪一天。也從坳裏溝炭窠的先例,推測出廟底溝炭有三層,而且與地上結構一樣,有山有溝有原,傳說中冒了大水的那次災難隻是地下的一個大澇池被捅漏了,而不是什麼一條暗河。梁窯主這次開的是二層,也是一人高的炭層。二層吃得遠了,炭層也接近末梢,就進入三層,井深延伸到四十多丈。這前後竟持續了幾十年。開始,提升用的是二百斤的荊條籠,井上是八人合搬的大轆轆,一邊四個壯漢,你前我後,你推我拉,進三步,退三步,炭籠是空的下,實的上,粗麻繩得在轆轆上繞幾十個來回。梁窯主異想天開,要把人換成牲畜,減少成本,提高產量。先是用騾馬來拉轆轆,騾馬卻隻知前進不易退步,又用牛來試,效果也大同小異,但效率無疑是提高了不少。騾馬牛困了,也有被二百斤重的炭籠拖下炭井的。梁窯主的倒台,是緣於一場井下的災難。這次不是因為水,而是因為風,一股悶風從一鎬捅開的地下空間湧出來,井下的幾十號人沒了性命。廟底溝又一次歸於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