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老炭窠(2 / 3)

這一次,廟底溝這座老炭窠沒有歇以前那麼久,隻是過了三五年時間,又複活了。新的窯主是國民政府的一支地方軍隊,一個姓黑的團長當掌櫃的,掙的錢是歸公還是歸私,鬼知道。黑團長雇用的窯工都是當地人,曾祖父和二老爺便是一前一後在這時候到廟底溝絞把的。絞把也就是搬轆轆,八人合抱,把二百斤重的炭籠從四十丈深的井底下提上來。黑團長不用騾馬牛來拉炭籠,兩條腳的人多的是,何況人在絞把時的姿勢也是抑合了身子,俯身時也幾乎是四蹄蹬地,跟受苦的牲畜差不了多少。人是一種善於苦中作樂的動物,在這煤黑子騰挪躍動的勞作裏,其趣味絕不比戲台子上的舞步差。為了減少換班時上下人費去的功夫,通常是一天一夜換一回班,行內人都稱其為一個針對。下井的窯工把兩條腿穿進兩個粗麻繩挽成的圓圈中,命就交給了老天爺,下到地層的深處,用一個盛了菜油的雞娃子燈頂在腦門上照亮,在長長的巷道裏挖煤拉炭。掌子麵上的活計,是上了年紀的老把式的專利,年輕小夥子一般隻能當腳家娃,在低矮地巷道裏拉著炭車爬行,那才是真正的四個蹄子蹬地的差事。上了井,煤黑子們的臉上除了牙齒和白眼睛仁兒是雪白雪白的之外,模樣兒整個成了炭的顏色。錢裏有火,莊稼人向來認為,石磨膛裏如果有一把穀糠,也是不去下煤窯的。事實上,下得地獄,才可能有天堂,不受苦中苦,焉成人上人?汗珠掉在地上成八瓣,才有銀元嘩啦啦在掌心裏響,才有花媳婦的臉蛋,才有讓旁人眼饞的好日子過。曾祖父和二老爺兩兄弟在這裏輪流絞把,是想讓一家老小有吃有穿,家裏多置買幾畝地,多養幾頭騾馬。但姓黑的窯主也真是黑了心,在井口的秤上做文章,壓低出煤產量,扣除窯工血汗錢。工頭念及井場的地皮是凹裏的,對曾祖父他們另眼看待,還算沒受多少冤枉,而對於外鄉人就不留什麼情麵了。外鄉人幹的牛馬活,卻掙不了幾個錢,但想逃走也不成,井場有拿槍的兵看守,使這裏成了一座監獄。窯工累死了,被砸死了,或者讓悶風悶死了,病死了,一律扔到溝後頭的爛窯裏。有的窯工是從鎮上招來的,其實是騙來的,一旦到了廟底溝,等於入了老虎口,成了黑窯主的奴隸。有的幹脆是從半路上持槍劫來的,來了也就別想走,除非變成鬼,靈魂才有可能回到自己的家鄉。

有一天,工頭從鎮上又招來了三五個窯工,一口陝北口音,都是五大三粗的壯漢子。其中一個美男子眉清目秀,說話文縐縐的,像個有知識的文化人。事後曾祖父他們才知道這俊小夥子姓劉叫誌丹,是從北山陝甘邊境來的紅匪。劉誌丹不是一個好絞把的,頭一天讓木把刮了小腿上的皮,像刮蘿卜皮一樣。到第二天,他又險些翻了個大跟頭,贏得了窯工們的喝采聲。到第三天,他說自己不是絞把的料,硬是纏著工頭下了井,當了一個拉煤車的腳家娃。誰知沒過十天半個月,劉誌丹竟串通了井上井下幾十號外鄉的窯工,向工頭索要工錢,不然就罷工不幹了。怒氣衝衝的工頭當即指使守礦的小兵,誰造反就抓誰,誰領頭就打死誰。就在小兵用槍逼著要抓人時,劉誌丹一夥人也掏出了家夥,工頭的腦袋先開了花,鮮紅的血液四濺開來,人像坑柱子一樣倒了下去。持槍的小兵嚇得一聲尖叫,有的交械投降,有的幹脆扔了槍順溝飛快地跑掉了。劉誌丹一夥人當即砸了炭窠掌櫃的錢櫃子,把大把大把的銀元分到了窯工的手裏。劉誌丹問我曾祖父,你拿著錢回家去我送你,你要是能跟著我們一起去鬧革命我歡迎,你說呢?曾祖父說,劉小夥,不要怪我在你來炭窠頭兩天給你難堪,各行道有各行道的規矩,我也不能亂了絞把的這一行的行規,誰知道你是打富濟貧的英雄。我拿的是我應該拿的工錢,可我還得謝承你。我得回家種莊稼去,上有老下有小的,我隻會種莊稼,絞把,還有吆牲口馱炭,沒革過命,劉小夥你還要多擔待。劉誌丹說,革命是自願的,你放心回家好了。曾祖父點了點頭,和村上的幾個窯工一起離開了礦場,回到了自個家裏。

事後,曾祖父聽說,劉誌丹一夥人那天離開廟底溝老炭窠,順著幹河床邊的腳夫道,走了十多裏地,直奔小鎮黑團長的老巢,去找黑窯主算賬。小鎮是一座千年的土堡子,修在高高的崖頭上,一麵是山,兩麵是萬丈懸崖,下邊是一個鷹勾鼻子底下的水潭,深不可測,黑水河就從土堡下環繞流過。隻有一麵是從新集街上通往土堡的門戶,一到天黑,就是飛鳥也難以越過高高的土堡。劉誌丹一夥是在當天夜裏偷襲土堡的,他們不是從正門攻入的,也沒有內外接應,是從高處的山上垂了繩索下到土堡裏,順城牆用刀子悄悄抹了哨兵的脖子,沒費一槍一彈,直搗黑團長的臥房。等劉誌丹用刀子輕輕撥開臥房的門閂,借著月光直撲炕頭捉拿黑團長時,一個赤條條的雪白的小女人驚叫起來,發出殺豬一樣的嚎叫聲,頓時堡子裏亂成一團。黑團長也是個孬種,睡夢裏聽到動靜,衣服也來不及穿,槍也來不及摸,也丟下了如花似玉的小老婆,翻身下炕,推開了暗道機關,沒影沒蹤地消失了。劉誌丹察看了屋裏的情景,用槍敲了敲炕沿下的磚牆,果然輕輕推開了暗道的入口。他當即爬了進去,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走了不到一二百米,即看見了洞口透進來的迷離的月光。等他走出洞口,看見空曠的崖頭上有一個人影子,忽地一下不見了。走投無路的黑團長,已經悄然一躍,一隻大鳥似地飛翔在夜空中,落入了崖下的潭水。劉誌丹一夥在黑團長的堡子裏收獲了不少的銀錢,天不亮即離開小鎮,帶了幾十號人馬朝北去了。隻是劉誌丹小看了黑團長,滿以為這家夥已經墜崖而死,誰知道黑團長隻是玩了一回秋夜裏的高台跳水的浪漫演習,落入水潭後又浮出水麵,隻是蹭破了膝蓋上的一片肉皮,一拐一拐地走出河灘,鑽入了對岸的樹林子。劉誌丹一夥走後,黑團長又回到了他的土堡子裏,使受了驚嚇的小老婆又吃了一驚,轉而破涕為笑。黑窯主是不再當了,為了保住撿來的一條命,他也開始加強防務,把槍口指向了北邊的紅匪。廟底溝老炭窠,並沒有因此而停歇,還是西原上梁家的後人又從黑窯主手裏低價買回了礦產,與我們凹裏幾戶人合成股份,炭窠又開了張,當然,曾祖父占了其中一些股份,主要是強龍難鬥地頭蛇,井口開在我們地盤上,永遠的贏家能是誰呢?

曾祖父在廟底溝所占的股份為家族所有,他隻是一個監工,具體的活計是索客,也就是在井口負責上下繩索的安全,一旦發現繩索有破損,便親自操持腰刀和麻頭收拾妥當。麻製的繩索有胳膊粗,長度是井深的兩倍多,長蛇一樣盤旋在八條大漢搬動的大轆轆上,上下於幽黑的井筒中。在換班上下人的緊要關口,當索客的曾祖父肯定在場,看著窯工把雙腿伸進連環中,親自給窯工係好胸帶,大喝一聲走,大轆轆便輕輕回一下車,讓窯工雙腳離開地麵,俯在井沿上,再搖動轆轆把人放下去。在轆轆啟動時,索客要伏在井口喊話,一字一頓,仔細捕捉對方的回應,才大喝一聲走的。因為出過一回事,井底下的窯工還沒來得及把雙腿伸進連環中,轆轆便啟動了,結果是把人倒著提了上來,差點兒送了那小子的命。要麼是一頭空著,濕溜溜的繩索打了滑,也會出人命的。後來在井口按了個銅鈴,井底下一搖,就有個準頭了。索客的絕活是接索,一把腰刀,一把錐子,一團亂麻頭,在幾十股麻頭中纏來繞去,使斷損的繩索完好如新。接索時,絞把的窯工是不準在場的,它是一個秘密,是單傳手藝,是一門絕技。曾祖父憑著這門手藝,在老炭窠裏吆五喝六,沒有人敢對他不敬。也許,這手藝傳自早年在坳裏溝開炭窠的六世祖,在之後一百年裏,一直是家族裏的一個傳家寶,直到鋼絲繩取代了麻繩,電動絞車取代了大轆轆。也就是鋼絲繩的接修技術,也是從麻繩那兒沿襲而來的,也不是人人都能擺弄的活計。在鄉村小煤窯,能盛二三百斤煤的大荊條籠,演變成汽油桶改裝大鐵桶,大轆轆被電動絞車所取代,還是後來的七十年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