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老炭窠(3 / 3)

說是曾祖父在老炭窠當監工,實際上拿事的是曾祖父的堂兄宣先生。身為晚清秀才的宣先生,在縣政府的職務是修誌書的,同時兼任煤業公會的會長,合夥興辦私立煤礦也是政府所提倡的,也就有了近水樓台的便宜。這時候的私立煤礦在縣上已經有幾十家之多,鐵路也在這前後從秦城修到了縣城,一條條通往小炭窠的黑色山路,像黑色的溪流彙合到一瀉千裏的鐵路線上,動搖了世世代代憑土地發財的莊稼人的美夢。無商不富的說法,越來越成了真理。傳說中的先人是渭北放羊的遊牧人,後來順應時世成了莊稼人,這時候也身不由己地要變成煤黑子了,人們不知道這究竟是福音還是災難。有了煤,也就有了錢,也就有了時尚的煙土,曾祖父輩無一不染上吃大煙的嗜好。炭窠分得的紅利置買了田地牲畜,吃大煙又變賣了這些肥沃的田地和膘肥體壯的騾馬。莊稼人再也不像以往那樣靠天吃飯,小心翼翼地伺弄那些伴隨四季生長的黃土裏的五穀田苗,而在炭窠的十八層地獄裏攫取生活的希望,變得火燒火燎,在暴富暴貧中飄浮著。不足十裏外的火車在轟鳴著,像一頭巨大的怪獸的怒吼,常常把人們從夜裏的美夢或噩夢中驚醒。宣先生騎一匹白馬,和京城的大教授黎錦熙走鄉串戶,在修誌的同時采寫一部方言著作,時而巡回於小煤窯之間,協調礦主和窯工之間的利益。在這個保護傘底下,廟底溝的生意日見紅火,合作方的西原梁財東也禮讓三分,曾祖父的差事就辦得有聲有色。到了年終結賬時,大字不識但賬算清楚的曾祖父會帶了賬房夥計,給堂兄交賬,再安頓家族裏的事情。

曾祖父的父親在民國十八年饑饉時,把老婆和孩子帶到了甘省盤馬原逃生,後來賣了老婆孩子回到家,先給自己的弟弟娶了妻,自己才續了二房,生了曾祖父和二老爺,還有老老姑。曾祖父的叔父生了宣先生幾兄弟,念及上輩子老弟兄倆的患難與共,曾祖父兄妹仍然和宣先生兄妹多年在一個鍋裏攪勺把。二十多口子人,上有公婆,下有子女,妯娌姑嫂之間少不了閑言碎語,你碗裏稠我碗裏稀,磕磕碰碰,家長裏短的事是免不了的。二位高祖下世後,當家的便是宣先生和曾祖父,有文化身份的宣先生主外,曾祖父隻能是主內的差事了。老老姑長到十六歲時,到了出嫁的年紀,長兄為父的宣先生為他的如花似玉的這位堂妹訂了一門親事。溝對麵西原上的史先生是宣先生的得意門生,家有萬貫,可惜妻子早逝,宣先生便絕意讓小妹與長她一輪的史先生成親。做親哥哥的曾祖父有點不悅意,小妹也整天哭得淚人兒似的,最後是宣先生發了脾氣,說是活著是史家人,死了是史家鬼,胳膊擰不過大腿,老老姑還是上了花轎嫁到了史家。誰知史家也是家大業大,大煙土抽得這個大財東成了一個空殼,等付了宣先生一筆豐厚的彩禮之後,老老姑從進門起就落入了一個破敗之家。她是一個非常要強的小女人,陪著一個落魄鄉紳過日子,沒辦法,踮著一雙三寸金蓮,扛著犁,吆著牛下田種地。因了這門親事,曾祖父愧疚於同胞小妹,但當初拿主意收彩禮的是宣先生,老老姑說是堂兄把她當牛馬賣了,幾年不登娘家門,弄得兩家人心裏都不暢快。這也許是一個由頭,最後導致了東西院子兩頭行事,分開各過各的日子了。

祖父三歲上沒了母親,是大他將近十歲的老老姑一手抱大的。老老姑一出嫁,祖父則像個野小子,整天跟著曾祖父在老炭窠玩耍,活脫脫一個小煤黑子。祖父後來有了後媽,拖油瓶帶了一個帶犢子小妹,之後又有了兩個小妹子。缺少溫暖的祖父從小便跟在馱炭北上的騾馬隊,走遍了甘省三邊一帶的高原沙漠。開始,他趕的是一頭瘦驢,驢馱五十斤,他背五十斤,回程的路上,驢是光著身子走,他是扛著驢的鞍子走。有一回,老炭窠來了一個外鄉小夥子,曾祖父以為他是來當窯工的,打了兩天雜後,小夥子和曾祖父說到了劉誌丹這個名字,嚇了曾祖父一跳。小夥子說他是從商洛南山裏的隊伍中來的,要去北邊根據地辦事,路上查得嚴,按組織上的安排,讓他來這裏找曾祖父,隱蔽到騾馬隊裏去北山。曾祖父二話沒說,叫來祖父叮嚀道,這小夥子是我早年認的一個幹兒子,要到北山裏做一筆生意,你把他一路上招呼好,別的啥話一句都甭說。曾祖父念及前些年與劉誌丹的交情,盡管不能為伍,當不了英雄好漢,作為仗義的朋友還是可以交的。祖父和外鄉小夥稱兄道弟,趕著那頭瘦驢,跟在騾馬隊的後邊,順利地通過了檢查站,經西原下瑤曲,三天之後到了邊區的地盤。一路上,外鄉小夥怕是吃的不得當,說是肚子疼,走了一路,拉了一路的稀屎。幾個老腳戶為招呼還不力成的祖父,嫌棄外鄉小夥累贅,說是幹脆把這死狗爛娃扔到半路上,讓狼吃了算了,你看他這熊式子,還是個什麼生意人,做他媽的生意差不多。祖父記著曾祖父的話,心裏嘀咕這裏麵會有啥名堂,卻對老腳戶一口咬定,這是我幹哥,求大夥不要欺負人家。老腳戶說,啥幹哥濕哥,你瞅那窩囊廢樣子,喂狼狼都不吃。誰知到了邊區,外鄉小夥子騎上了大馬,帶了酒肉,趕到騾馬店酬謝腳戶隊,身邊的警衛喊他是李軍長,驚得老腳戶連連道,我的媽呀,紅蘿卜調辣子吃出沒看出。外鄉小夥搖身變成了李軍長,他對祖父說,兄弟,你想留下來,就當我的警衛怎麼樣?還是趕你的驢馱炭,你自己說。祖父說的話和前多年曾祖父給劉誌丹說的話一樣,我隻會吆驢馱炭,還有種莊稼,養家糊口,娶媳婦,生兒子。就這樣,曾祖父和祖父都與革命的機會擦肩而過,與日後當了大官的人失之交臂,一輩子始終沒有離開莊稼和炭窠。

老腳戶口裏有個外姓老小夥,都叫他石頭。他是從外鄉到廟底溝掙錢謀生的,這多年從井底下的腳家娃當起,實在沒火氣了,又受雇於財東家,趕著一匹黑騾子在北路上打來回。三十大幾的人了,也沒回過老家,也沒娶上媳婦,憑東家給的幾個血汗錢混個肚兒圓。石頭出人頭地的是唱得一口山搖地動的秦腔,常吊在嘴上的是吃飽了,喝脹了,和財東家的娃一樣了。要麼就是轅門外拴叫驢,連踢帶咬。石頭還有一個樂趣,一個是耍錢,一個是逛窯子。先是在炭窠的窯工窯裏端煤油燈,一個晚上抽的份子能多吃幾個白蒸饃夾肉,後來從中看出了樣樣行行,也伸手一試,搖在老碗裏的色子和心裏想的一模一樣,一時成了這個圈子裏的高手。錢來得容易,去得也容易,白蒸鏌夾肉吃膩了,就開始想另一種白蒸鏌夾肉。一旦嚐到了女人的白蒸饃夾肉的味道,石頭也開花了。鐵路的開通,讓黃土原的人們開了眼界,黃河發大水的河南一帶難民,也順著鐵軌爬到了這裏。他們在鐵路的倒閘口的胡同裏,挖了一孔孔低矮於當地人窯洞的小土洞,人稱難民窯。在衣食無著的時候,難民窯成了窯子,窯姐們在小鎮附近的這些胡同裏搔首弄姿,像門前那些開得金黃燦爛的葵花一樣惹眼,讓煤黑子們的心跳得厲害。石頭是腳戶隊裏頭一個闖入窯子的,事後他說,女人的白蒸鏌夾肉跟吃的白蒸饃夾肉完全不一樣,實在是香。也許是十天半月一趟的趕腳錢,也許是一夜裏的小贏,就可以美滋滋地會一次“花不楞噔”,即花姑娘的意思,在石頭覺得無論如何是劃算的事。石頭每回的嫖資總比一般人多掏一點,人家說,和煤黑子睡一覺的女子,得尿十年黑水,也不容易。有一回,石頭大贏了一把,當即揣了錢直奔窯子,挑了最漂亮的幾個窯姐玩耍。老板娘說,石老板今日開心,若有金槍不倒的真本事放倒這幾個姐兒,明個一早不交一個子兒,帶一個你最中意的去做老婆,要麼,要麼把你石頭的頭撂下。說話算數?一言為定!也不為個什麼,隻是話趕話趕到了茬上,竟趕出這麼一個讓石頭心跳又心慌的豔賭來。這麼一來,本來雄心勃發的石頭不知怎麼,幾個回合便守不住了,早早地撒了湯。石頭在沮喪中慌說去尿泡尿,翻過牆逃走了。之後,石頭再也沒敢上這家窯子一回,每次路過這裏都禁不住滴尿點子,像賊娃子躲避他偷過人的地方一樣。石頭的這番經曆,在老炭窠和腳戶路上流傳了幾十年,成了煤黑子和趕腳人娛樂生活中的經典節目。

《延河》2008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