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歸園劄記(1 / 3)

《司馬祠》的遭遇

要知天下事,得問鄉裏人。深夜,我打開電腦,在整理一些寫作資料,偶爾查看一下電子郵件,與友人聯絡。突然發現兩行文字:今年高考北京試卷,選擇了三篇閱讀材料,古文材料選自《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兩篇現代文閱讀材料分別是葉聖陶的《昆曲》與和穀的《司馬祠》。

我一時疑惑,世上還真有天上掉餡餅的事。這消息,卻是從高高山頂上偏僻的電視轉播台發來的。侄子在那兒打工,也許是業餘時間溫習本科自考,關注高考試卷時發現了這則信息,給我傳了過來,沒附一個字。鄉裏人知曉天下事,在這信息膨脹的現代社會,依然有這個理兒。人們整天被埋在鋪天蓋地的信息之中,往往卻也一無所知,大腦一片空白。

在網上,我讀到了《北京日報》的報道,說了今年北京高考語文命題的閱讀材料署了作者名,並注明出處,體現了對作者勞動的尊重。我把這個消息發給平時聯絡的友人,也許有興趣瀏覽一下,遠在美國的兒子平時聯係不多,卻第一個回複:Ithinkthisisreallycool.。我不熟識外文,請教身邊正在閑聊的同事,他說試試看,然後不無激動地說,中文大意是:這才是真正的酷。

我在片刻受到了些許安慰,同時琢磨,從事寫作快四十年了,發表了成百上千篇小散文,怎麼唯獨是這一篇《司馬祠》成了幸運兒,浮出了水麵。記起來了,我從海南島回到西安的第三年,是在西一路一間陋室上班,跟著春遊的同事去了韓城一趟。遊了司馬祠,去了黨家村,回來路上逛了洽川處女泉。之後在電腦上敲出了一組散文,題為《黃河劄記》,含司馬祠、黨家村、處女泉三章。《司馬祠》投給了《光明日報》副刊,不久便刊登出來。其他兩篇,給了正在索要稿件的一家水利雜誌發表。多年過去,這組文章也似乎屬於所謂的淺顯或速朽之作,沒人提到,連作者自己也淡忘了。

記得《司馬祠》被選入幾種文本,在書架上翻了翻,卻沒能找到它的蹤跡。應該是收入之後出版的《和穀文集》,查閱了三卷本散文隨筆卷,選入的數百篇之列卻依然不見此篇作品。《司馬祠》不翼而飛,躲藏到哪兒去了呢?是瞎貓碰上了死老鼠,還是遺珠之憾?

我記起來了,在最後選編文集時限於篇幅,手心手背都是肉,在反複篩選中隻是一閃念,輕輕一鍵,《司馬祠》便被忽略不計,剔出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隊伍,埋沒在煙雲浩渺中了。自己筆耕的五穀,連自己也不識貨,留在集子裏的就未必比剔除出局的好。也許,穀子與稗子,表麵上並沒有大的明顯區別,隻是品質的差異。而穀子終究是穀子,稗子終究是稗子,真理與謊言不可同日而語。這不是說作品的差異如此之大,隻是一個比喻而已。

這就是《司馬祠》一文的不良遭遇。如果沒有入選高考試卷的機會,它也就理所當然地被埋沒了,包括在作者的心目中。這也許是從事文學寫作的一種樂趣與悲哀,尊重與榮譽中的一種揮之不去的憂傷。

正如此文的結尾所寫的:這是天問!我聽見史聖在歌唱。這歌聲穿越古今,揚善棄惡,與大河共舞。天空有雄鷹飛過,它讀圓的墓塚,讀方的祠院,讀直的神道,再讀弧形的小橋大路,這竟然是大地上一個巨大的問號。

紅苕詩

端午節後的一個傍晚,我站在老家的田地裏,揮舞著四十年後重逢的钁頭,挖出稿紙格子一樣的濕潤的土坑兒。白發蒼蒼的老母親,跟在後麵佝僂著腰,栽種一棵棵被日頭曬蔫了的紅苕苗。弟媳婦從地頭窖裏吊起水,一桶底粘稠的水,一碗水澆三棵紅苕苗。侄子說紅苕不好吃,沒有一起來地裏,在家中電腦網上狂奔。

老母親誇我的坑兒挖得好,像我小時候寫的字一樣端正。我回鄉務農時十七八歲,正是青春年少,如今栽種紅苕的手藝沒有忘,就象忘不了母親慈眉善目的麵孔,忘不了老家溝壑縱橫的模樣。

我也是當了八年爺的人了,兒子孫女在美利堅。村上兒時的玩伴張著沒牙的嘴說,你給美國人當爺哩,還回來種紅苕。我說,美國總統的婆娘,正在白宮園子裏種菜哩。

三弟卸了村長的任,賣了台電腦玩兒,與在延安石油上的女兒視頻對話,我也用五筆打上幾句話,象揮舞钁頭尋思操作的記憶。我也快提前退休了,四十年前是從鎮上中學,四十年後是從省城,又一次回到老家的土地上。故園將蕪,歸去來兮。

電視上跳出新聞,中國詩歌節在西安如火如荼,許多詩人的名字很熟悉。鐵凝與我先前拉過話也合過影,高洪波前日與我遊過曆史博物館,雷抒雁不久前與我在桃花源一起寫字。我也曾經是一個青年詩人,早被身強力壯者踢出詩壇,忘得一幹二淨。如今我是一個農人,在老家寫紅苕詩。我給兒時玩伴誇耀我認識電視上的詩人們,他阿Q似地一點也不羨慕,死人?不,是詩人。他說紅苕比詩頂飽。那麼,我成了阿Q?

記得有一位朋友,重逢時說當年背過我一首詩,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發表在《詩刊》上。他回憶詩句道:曬場啊,我母親粗糙又綿軟的手掌,把沉甸甸的日子掂量。我這才記起我曾經是一個青年詩人。我走出土原和礦山,走向都市與海島,走向巴黎羅馬,如今又回到黃土原上。象路遙小說《人生》中的高加林,但我不失魂落魄,我不懺悔。我不是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我是我。就象當年我寄《和穀詩選》給高洪波,扉頁上寫道:你是誰?我是和穀。高洪波回信說,應該把句子打個顛倒:我是和穀,你是誰?前者是自問自答,自娛自樂,後者是我向你發問,你究竟是誰?

紅苕是紅苕,詩是詩,是農事詩,是詩的生活與人生。我在這個傍晚,在老家土原上,栽種完幾十行紅苕,攙著老母親荷鋤回家。炊煙嫋嫋,雞犬之聲相聞,這是溫暖的懷抱,我這四十年都跑到哪裏去了?喝罷湯,又在電腦上敲打出詩文,曰紅苕詩。

合陽社火

虎年正月十三,前往合陽看社火。

先是到坡南村,吃團圓飯。我從未見過如此豐盛講究的渭北鄉村宴席,先是茶席,再是酒席,後是飯席,樣樣數數上百種名堂。要說城裏人會擺碟碟碗碗,會耍盤子,一餐飯更換若幹餐具,那還是沒有這樸素的鄉間來得考究,而且實惠。

接下來是一種叫“血故事”的社火表演,演繹的是傳統戲曲的故事,壞人終於受到懲罰,有應得,大快人心。血淋淋,類似民間鬼故事,或恐怖小說影視,是娛樂之一種。魯迅筆下的血饅頭,是鞭撻無正義之愚民的,而眼前的血故事,是揚善抑惡,警示壞人的,快活好人的。

去看東雷祭祀活動,在高高的黃河岸上,祭天祭地祭河,獻上牛頭豬頭羊頭,嗩呐鑼鼓喧天,人群湧動,塵土飛揚,實在壯觀。叫作“上鑼鼓”的表演,扮相獰厲,如陰間鬼雄,在火把焰火中舞蹈,原始的生命之美被展現得淋漓盡致。莊稼人木訥嗎?不,黃河的子孫就是這樣強悍,與身邊解凍的大河一樣,如詩如畫,讓人陶醉。

這也是血故事,血性漢子的故事。

社火散場,已是深更半夜。路過坊鎮,想起一樁舊事。三十多年前,我是一個年輕記者,在一個風雪之夜,沿著抽黃工程路線從東雷走到縣城。在文化館找到了文友譚留根,他騎自行車帶我到了他坊鎮街上的家,炕很熱,尤其是他媳婦做的蔥油餅很香。

在洽川賓館稍作停留,與平凹、紅柯、木南連夜乘車返回西安,好象從土地農耕時代回到現代城市。燈火輝煌,車流如注。一切,恍若夢境。

種花

清明前後,種瓜種豆。

在故園小學堂住舍的庭院裏,我種樹種花。

我種紅玉蘭,想那潔而豔的笑臉。我種櫻花,想那踩上去綿軟的落英。我種櫻桃,想那胭脂色的一吮。我種山楂樹,唱那俄羅斯憂鬱的戀歌。

我種中國蘭花鼠尾草與硫華菊,還有花菱草與西洋濱菊。

我種歐洲驅蚊香草、矢車菊、七裏香,我種地中海薰衣草與勿忘我,我種墨西哥小麗花與孔雀草,我種東亞情人草,我種印度茶花鳳仙,我種希臘康乃馨,我種美洲夜來香,我種冰島虞美人。

種燦爛陽光和乍暖還寒的三月風,種童年記憶和滄桑履曆,種遍天下風景和草木性情。

種詩種文,種一地濕潤的墒,種風調雨順。

種子發芽,開花,結果。

隻問耕耘,不問收獲。

憶王愚

王愚老先生去了。

前幾日,我在老家土原上,接到作協許如珍電話,說王愚去世了,我心頭頓時一陣悲涼。

多年前,一次文學創作會議上,幾個後輩與王老一起飲酒,聽老先生侃侃而談。他的貌相似那位文學旗手,我們戲說他不僅長得像魯迅,文章與性情也如憤世嫉俗的匕首與投槍,心卻是熱的。酒是喝多了,我扶他回房間休息,與我有一番談話,可謂酒後吐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