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的我接著妻子的話說:“這是聖伯沃說的。”
誰說的不重要,我隻記得蒲寧說過。
問題在於,那麼熱愛自己家園的人,在1901年(時年31歲)寫這篇文章之後,於1920年逃亡巴黎。1933年獲諾貝爾獎,二戰前寫信給托爾斯泰期望回國,未果,1953年在巴黎逝世,終年83歲。
也就是說,他沒有完全實現自己的願望。
他迷戀鄉土,貴族氣質不減,文字花團錦簇,充滿挽歌情調。
他是屬於自己的祖國和人民的俄國的大作家。
我的這本藏書,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趙洵譯,係中短篇小說選,名《故園》。1981年版,印數4萬餘,定價7毛9分。
在30年的時間裏,我在西安,在海南島,重返又10年,這本書始終在我的書架上,不至讀過三五遍。因為好讀,沒其他原因。
苦苣詩畫
天很熱。我在園子裏拔刺荊,洋花種了不少,沒出多少苗,雜草卻旺盛地長了一地。
母親來了,掐了一圍裙的苦苣菜,說是煮了冰了好吃。我說,小時候老師帶我們去對岸紅崖底下撿過苦菜,一晃五十年過去了。
我打開屋子,拉開窗簾,午後的陽光黃亮亮地照進來。鋪開宣紙,我開始臨寫中國書法大字典裏自己看著舒服的字。窗外有鳥兒喳喳叫,很寂靜。
突然有什麼動靜,是一男二女三個小孩子溜了進來。
是隔壁的孩子青、豔、英,十歲左右,按班輩我是他們的大哥,這麼老的大哥。他們看我寫字,很新奇的樣子。
我問,你們寫字不?回答說,不寫毛筆字。老師有時寫毛筆字。
我想,他們老師也許是眾多業餘書法家中的一員。
他們的父母可能在這屋頂下念過書,現在三十來歲,我不大熟悉。我離開這裏時,他們的父母還不曾出生。二十年前有一次回來,我到這裏為小學生教過歌兒,一邊吹口琴一邊教,記得是一首朝鮮歌曲,“藍藍的天上飄著白雲,我們的心裏是多麼歡樂。”
當初學唱歌的孩子長大了,成了我麵前這孩子們的父母。我知道,他們開著農用五輪車長途販炭,或者做涼皮子給城裏小吃店送,以養家糊口。豔大一點,不上學了。英和青在三四裏外的小學念書,學校隻剩下八個孩子了。各自然村的小學廢棄多年了,行政村的孩子也不多,大多孩子隨打工的父母進城念書,或者是父母專門租了房子陪讀。
年前的一個大雪天,我見英是由她婆引著冒雪去上學的,而青是一個人在大雪裏雄糾糾氣昂昂行進的。
豔不上學了,要上應該是初一了。
我一邊寫字,一邊和他們聊天兒。我又寫了一張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字,他們會背出來這首詩。賀知章老頭兒,在唐朝官當的夠大了,詩才出眾,還提攜過李白,終了也是落了個笑問客從哪裏來的尷尬人生。
青出去玩了,我為豔和英畫了一張畫。憾於我的素描太次,畫得不像。點了唇和花衣裳,剩點紅顏料,我說畫點什麼,她們說,畫太陽,紅紅的太陽。
我畫了太陽,又染了一大片彩霞,是早霞,象老家人說的,紅得要命。腳下畫了幾簇苦苣菜,黃花開得很鮮亮。
鋤頭與鼠標
春天又來了,我扛著鋤頭走在故園的土路上,在蘋果園耕耘。
挖了一棵碗口壯的核桃樹,移栽到小學堂住舍的門前。
陽光很暖,風很暖,土味很暖。
找在屏幕上偷菜的侄子,我用新繭手按動鼠標,手有點疼,後背上的汗涼涼的,打開郵箱和博客,我又進入剛剛逃出的都市,忘卻了身在桃花源裏。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鋤頭與鼠標,現代耕讀生活,平靜如春天的柳芽。
鋤頭是最後的守望,而鄉下老鼠已極少見,貓仍然嫵媚,鼠標卻在莊稼人後代的手指間竄來竄去,閃著詭異的眸子。
人不要說樹的壞話
有人說,院子裏前不栽柳,後不栽桑。槐樹是木字旁一個鬼字,柿樹招惹是非,楊樹是鬼拍手,鬆柏是墳裏栽的,桃樹是驅鬼上身的。
我說,柳樹是留,童年時桑葚充過饑,桑葉喂過蠶,舊居老槐樹是保護神,柿子香甜,楊樹挺拔,鬆柏高潔,桃花絢爛,桃是壽桃。
我見過一個麵善的人,在一個單位打掃院子,偷偷剝桐樹的皮,說這樹太討厭,有掃不完的落葉,切斷了給養,讓樹慢慢死去。
人非草木,人不及草木,一種樹是一種人,人掌握樹的命運,一個人卻活不過一棵樹。
樹是守望的人,最忠誠於土地,人不要說樹的壞話,樹也聽不懂人的話。
爭光來電
我在老家,突然接到楊爭光從深圳打來的電話。
和穀你在哪裏?
我在老家。
你在老家弄啥哩?
我在老家種玉麥哩。
種玉麥弄啥哩?
熬玉麥糝喝哩。
你胡說哩吧?
真的,告老還鄉了。不過我在網上看見你的《少年張衝六章》消息。
他說,甭提了,我年前夕乎死了。
啊,咋哩?
心髒搭橋哩麼。
多保重,命要緊。
是的,活人要緊。
文章寫不完,錢掙不完,人有壽數哩。
是的,咱都多珍重。
致玉樹
你轟然倒地的一瞬間,我老家土原上的桃花紛紛落地。
玉樹,多麼詩意的名字。玉色的樹,高高樹立在心的高原。玉碎了,震中在玉樹的根部,震波使多少遙遠的心感到疼痛。大河之水從你的腳下流來,親人的血液頓時逆流而上。
玉樹,有大唐公主的遺韻,有藍天白雲駿馬和羊群,有純美的歌聲和琴弦,是大地上一軸聖潔的錦緞。
我曾從詩人的詠歎中結識你,多少年來心向往之,情所係之,卻憾於未能親吻你的土地,隻是在夢中把你讚美。
如今,玉樹在流鮮紅的血,親人輸送你潔白的乳汁,玉樹的冷風吹過廣闊的原野,玉樹的根與每一棵樹的根相連,如同手與手相挽,心與心牽掛。冰雪已經在陽光下消融,玉樹在重新發芽開花,祖國處處呈現大愛的春天。
月光夜歸人
土原蒼茫,溝壑幽深,小路蜿延,月光下我又回老家。
一陣大風起兮,沙塵暴朝我撲來,是我的春天的故土,站了起來,飛舞了起來,迎迓她的遊子回家。
沒有燈光,沒有人聲鼎沸,老家疲倦地睡著了。我把腳步放得輕輕,怎麼狗也不叫了?噢,是它的鼻子已經嗅熟了主人的氣味,一位少小離家老大回的主人。
推開家門,年邁的父母未眠,牽動了風箏似的燈繩,擁抱我的是寧靜的光明,一顆心終於停泊了。
辣子回來了
在老家住舍,拾掇從城裏搬回來的物什,發現了一瓶辣子,腥紅的守在它的住舍裏。
辣子是母親種的,幾年前捎到城裏,沒有吃完,或是舍不得吃完。曾經的八年海南島生涯,也沒少了老家地裏長的辣子。油潑的睜眼辣子,勝過世界上任何滋味。
母親聽我說,怎麼夾帶著把辣子弄回來了,又把石頭背回了山裏,有點完璧歸趙或物歸原主。
母親說,辣子惜惶的,從城裏逛了一圈兒,又回來了。
收麥子
莊稼人說,清明過後60天搭鐮收麥,應該是6月5號。節氣不饒人,但今年收麥的日子,在老家晚了10天。
過去,收麥子是龍口奪食,是莊稼人的頭等大事。今天,糧食不值錢,收麥已經成為莊稼漢打工掙錢之外的一個捎帶。盡管如此,收麥子仍是一件大事。更多的是莊稼漢對於糧食的固有情感,一粒粒麥子比日益膨脹的錢幣更可靠。磨成麵,就可以吃撈麵蒸白蒸饃,過上幸福的日子了。但如今用大錢的地方太多,沒錢也是寸步難行。
多年前,是用鐮刀收割,近年用收割機。三年前收割一畝麥子20元工錢,今年是50元,人都說,啥都漲了。畢竟,人出力少了,人均一二畝麥子,三幾天就完事。聽說哪裏還是用鐮刀收割,甚至於還養牛種地,老家人嘲笑說,那裏咋還是原始社會?其實應該說是農耕社會,農業機械化在老家早早實現了。
《人民日報》2010年5月31日、7月28日
《秦嶺》2010年春之卷
《西安晚報》2010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