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柳芽發的時節,春陽溫煦,我在麵朝終南山和蛤蟆灘的神禾原上蹀躞,尋謁柳青墓。不記得這個方位有村莊,是一片寬闊的黃土原野,那小小的墳塚在顯眼的土丘上,遠遠就瞅見了。我在眼下的村巷裏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走了一個來回,向南走過幾個巷道,也沒如願。借問柳青“在阿達”,村童遙指“在吾達”,有說一千米,有說一二百米。終於,在一個紅磚圍牆的背巷麵南的鐵柵欄門外,望見了親愛的尊敬的柳青墓。柳青青,風飄飄,是那位寫過《創業史》的作家的靈魂在這方圓遊蕩嗎?
我記得聆聽過柳青晚年的談話,那是透過口罩伴隨咳嗽氣喘發出的嘶啞的聲音。搞文學創作“是愚人的事業”,“六十年一個單元”,“大寫的人字”,這擲地有聲的話,被後學們視為驚人之語,咀嚼不盡。
想起上世紀80年代,我在新成立的西安市作家協會供職,辦公場所是距鍾樓一步之遙的西北角社會三路五十五號的小閣樓裏。說是小閣樓雅了點,其實就是十幾平方米的單麵簡易瓦房,有人戲稱“小土地廟”。平凹坐在我對麵,開始寫《浮躁》。作協辦了文學講習所,在新城劇場人滿為患,門票攢了幾千元,為柳青修繕了墓碑。那天,清明雨紛紛,柳青的子女趕來祭拜。之前墳塋雜草叢生,汙穢不堪,讓人心寒。上了年紀的王家斌,也就是那個課本中讓一代人羨慕的賣稻種的人,而且與改霞愛得不得了又終未成眷屬的梁生寶,他站在墳塋前說,多年前他和柳青站在這兒,望著終南山和蛤蟆灘,說這兒是好風水,約好死後一起埋在這兒,做個伴兒。一個在墳裏頭,一個在墳外頭,那情景讓人心碎。
過了幾年,我要去海南島前不久,約朱鴻一起拜謁柳青墓。顯然蒼老了許多的王家斌,不能帶我們爬上高高的神禾原,講他與柳青有一個約定的故事了。他死了老婆,兒女生活困難,年輕時給集體幹,下了不少苦,老了落一身病,和一頭老黃牛為伴,在飼養棚裏過活。那天夜裏,我們和課本中敬仰的梁生寶,也就是晚年困頓的王家斌蜷曲在一個土炕上說柳青,炕下是牛圈,話語和睡夢裏充滿了濃烈的糞土味。之後,聽說王家斌去世了,不知是否履行了他與柳青的那個約定?埋在哪兒了?倒是應了“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古語,他倆竟然是同一個忌日。身後的事,由不了亡人,還是自己辦的好。冥冥之中,讓人浩歎這其中的秘密。
墓園紅磚牆下的小路折向柵欄門,前麵是一片泛青的麥田。原下是迷蒙的河川田疇,再遠處是淡灰色的終南山脈。柳青筆下那麼傾盡心血與詩情描摹過的美麗富饒的土地,就在眼前又一度蘇醒。我回望了一下暖意中柳絲拂動的墓園,心想,人民作家柳青,一定透過他那圓圓的黑邊眼鏡,用深邃、警覺而憂鬱中飽含希望的目光,窺見了這多年後生生不息的新的風景。
墓園旁邊,一位戴草帽的老人,在佝僂著身子鋤麥子。我走上前去,叫了聲鄉黨叔,遞上一支煙,一起蹴在地畔攀談。我想,他黑裏透紅的滿臉褶皺的樣子和我記憶中的梁生寶,不,王家斌有相似的神氣。他說,王家斌要是活著,恐怕都是快八十幾的人了,好人,不容易。說到天旱,麥子的墒情還好,他說咱原上靠天吃飯,這地爭氣。這一片子地多年一直是他種著,後來柳青墓征了一畝八分地,補了幾千塊錢。不是錢的事,老柳人好,為莊稼漢寫書,給後人留個作念。一位農婦,牽一隻奶羊從陡峭的土崖小道上爬上坡來,兩隻小羊羔喃喃叫喚著,又脆又亮。她與荷鋤的老者搭訕著量晴校雨的莊稼人的話,問進城打工的子女尋到的是啥活兒,日子好過了吧。
風有點硬,一隻鳥兒,從遠處緩緩滑翔到了原畔的空中,翅膀一動不動,憑借莽莽河川裏蒸騰的氣流,專注卻超脫似地巡視著低處的事物。我想,它可能是一隻鷹鷂。畢竟節氣不饒人,該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了。
《人民日報》2009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