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三十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從老家的水泥廠被送到西安讀大學,平凹是從丹鳳縣的一個水庫上來的,分到一個班,一起寫詩寫文章寫毛筆字辦壁報。他的處女作《相片》是一首詩,是寫父子求學的不同命運,刊登在校報上。之後,他經曆了初學寫作者大多會遇到的投稿退稿的挫折,但卻不灰心。那時誰也料不到多少年之後會有一個叫賈平凹的作家名揚天下,他的字也炙手可熱,值不少錢。
有年放暑假,我不準備回家,他是為了節省路費在等著搭乘一個親戚開的大貨車回去,兩人便一起赤膊上陣,夜以繼日,炮製了一首抒情長詩《工農兵學員之歌》。幾個月後詩集出版,倆人拿到樣書後的欣喜是可想而知的。我們準備做三件事:買書、吃飯、照相,以示慶賀。那時還沒實行稿費,倆人二一添作五湊了錢,就上街了。先跑到鍾樓書店,我們指著書架上的新詩集說,把那本書拿來看看。女售貨員瞅瞅兩人鄉下娃的模樣,不耐煩地說,那是詩!便走開了。倆人麵麵相覷,又硬著頭皮央求,說我們是那本詩集的作者,這才如願。吃飯無非是一人一碗葷麵,油花四濺,漂著幾個肉丁,很香。之後去了西大街的燈塔照相館,倆人正襟危坐,一臉稚氣和土相。平凹在裝相片的紙袋上寫了“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幾個字,等照片洗出來,那幾個字變成了照相館女開票員敷衍了事的字跡。
日後多年,這張照片曾鑲在平凹“靜虛村”屋子的鏡框裏。它也隨我的相冊從北到南又從南到北,照片上的人卻已是兩鬢如霜的半老漢了。
這天的生日宴會上,他謙遜認真地作了“大話五十”的發言。他是從鄉下走入城市的,這裏的一切事物,使他在認識陌生中覺察到自己的卑微,同時也自信十足地要在這個世界裏出人頭地,活得有價值。而惟一能夠做的事,隻有寫作。要好的朋友開玩笑說,論他的相貌,就是在鄉下也恐怕連媳婦都討不到,人說郎才女貌,他有了理想中的美人兒,又著作等身,是個矮子巨人。
經曆一次沮喪的單相思後,他帶我去幫她相媳婦大學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出版社當文學編輯,住的房子隻有六平米大。也就在這小小居室裏,他寫出了早期的一批短篇小說。有次他來小南門外我的住處,拿一封戀愛信給我看,心裏很沮喪,他在大學有點單相思地喜歡別人,可人家說,一直把你當小弟弟一樣看,還是以同學加姐弟的感情處為好。這之前,他已了結了與老家一個姑娘的戀愛關係。
這次他約我去南郊的一所藝校,是去看一個人,一個姑娘。他說,前幾天在公交車上看見一個女娃,怎麼覺得也眼熟,倆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心裏美滋滋的,原來她是他中學同學的妹妹,在縣劇團當演員,來進修的,一個村子的人。我扮演了為他相媳婦的秘密角色,想起那天風和日麗,我們在操場一角找到了她,她正在那兒晾曬衣裳,揚著胳膊抖擻著,揩著額頭的細汗,咯咯地笑得燦爛,模樣長得俊。日後我還陪平凹回他老家去了一趟,一起去過縣劇團看他媳婦,隻可惜沒看到她演的花鼓戲。
平凹成了家,有了一個女兒,媳婦也隨他到了城裏。這時,他的短篇小說《滿月兒》在全國獲了獎,在此前後,他調到《長安》文學月刊當小說編輯,我也隨後成了他的同事。單位無房,他在北郊方新村租了間民房。一次我去他們家晚了,留宿一夜,有老鼠鬧騰,屋頂漏土,隻好捂了被子睡。
有年冬天,平凹上班來遲了,剛進門,媳婦跟了進來,又傷心又惱火的樣子。她說,平凹心太硬了,非把娃送回老家不可,娃哭得快斷氣了,硬把娃塞到車上。媳婦說著哭著,平凹一句不吭,悶著頭抽煙。她急了,拉平凹說,走,把娃給我接回來!平凹說,那還成啥呀,要接你接去。倆人說著吵著就動了手,我隔在中間勸架,開玩笑說,別把作家的頭給打傻了。媳婦被勸到門外,平凹卻端起洗臉盆舉得高高,然後砸在地上,洋瓷錚錚地響個不停,他也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
下班後我們一起吃飯,平凹和媳婦都釋然地笑了。我們這一茬同齡人,是在這樣艱苦的生存環境磨礪中度過來的。
八十年代中期,平凹和我先後離開刊物,一起籌建了西安市作家協會,由平凹牽頭,一起辦《散文報》,辦文學講習所,學員達六七百人,總是把大劇院坐得滿滿的。
我們一路應邀講學,采風訪古,查閱方誌,體察民情,先後幾乎走遍了陝西幾十個縣。在延安,平凹累得痔瘡犯了,去一家小診所看醫生,穿白大褂的中年婦女讓他把褲子脫了,他瞅瞅屋裏其他患者,麵有難色。女大夫見他磨磨蹭蹭,急了,沒好氣地吼道:你這娃娃看不看病?不看就走,誰稀罕你那碎牛牛?還害羞!他隻好就範,讓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