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飯菜,圍了不少蒼蠅,我是不理會的,照常吃得很香。平凹皺著眉頭,見我把碗裏的蒼蠅揀出來仍若無其事地吃,他肚子餓,不得不吃下去。事後他回到城裏給人說,我是用筷子夾起蒼蠅送到嘴邊,吮了吮上邊沾的油水,然後扔掉,繼續吃飯。他沒用小說筆法說我把蒼蠅吃到肚子裏,真是謝天謝地。他為了打一個長途電話給離開一個月多的媳婦,我隻好隨他坐一天的車去靖邊劇團,找媳婦曾在省藝校的同學借電話用。結果,也沒找到人,去電信局打吧,又吝嗇錢,隻好作罷。
他的散文名篇《走三邊》、《清澗的石板》等便是這時間寫的。之後,他寫了《商州三錄》係列及《商州》的長篇。刊載其長篇《商州》的《文學家》雜誌,卻同時發表了批評他文字語言的長文,加之在此前後陝西評論界對他的中篇《二月杏》等作品提出了格調不高的批評,使他受到了寫作生涯最初的打擊。這期間,他又不幸患上了肝病,不得不經常光顧醫院。出院後,他帶回了從病友那裏剛剛學會的圍棋知識,和我一起“金角銀邊草肚皮”地作黑白世界的遊戲訓練。他並沒有放棄內心的目標,伏在我對麵的桌子上開始一字一句地寫題為《浮躁》的長篇小說。這部反映農村改革的長篇獲美孚飛馬文學獎,使他的寫作生涯有了良好的轉機。
在平凹五十壽宴上,有朋友說,曾有卦師測算過他活不過五十歲,能有今日,是生命的勝利。平凹說,我要感謝親人和朋友,也感謝我的肝、肺和心髒,給我寫作以勇氣和力量。記得他曾自嘲說,他是個著名病人。他最新的一部長篇《病相報告》,就是他從病友那裏得到的故事。
有一次我陪他騎車去北郊農村,尋找一位祖傳秘方的中醫大夫,轉到門診後院,發現有一台料薑石粉碎機。他買了幾包藥回來,一天一大碗中藥也就灌飽了,碗底的幹貨是料薑石粉沫。訪遍了中醫偏方,不知喝下了多少副藥,便一起開玩笑說,他渾身的細胞都讓藥醃了。他說自己讓針打得是萬箭穿心,想著健康著該是多美好啊!一次我去傳染病院看他,門口碰上他媳婦在抹淚,我勸慰了幾句。見著平凹,他卻顯得很淡然,說同病房隔幾天就抬走一個,我扶他上廁所,他指著一棵大樹說,哪天要死人,晚上貓頭鷹就在這棵樹上叫。
離婚後,偌大的西安城沒有他放一張書桌的地方,在郊縣寫下了安妥他心靈的《廢都》在他等身的作品中,那篇《祭父》的真情力作催人淚下,他是拔掉吊針離開醫院,趕回老家為父親送葬的。說到《廢都》,他是感到了巨大壓力的。那個時間,他經曆了一次來自自身和社會的空前的人生磨難,與媳婦離了婚,偌大一個城市沒有他安放一張書桌的地方,輾轉郊縣,投親靠友,在精神的燃燒中寫下了一本引起轟動繼爾遭到非議和查禁的書。他說這是他安妥心靈的一本書,被人們誤讀了,有的激烈批判甚至呼籲要關他牛棚。但他終於走出低穀,接二連三寫出了《白夜》、《土門》、《高老莊》、《懷念狼》、《病相報告》一係列長篇小說和若幹散文作品。
記得十年前的年末,我已經去了海南島,中間回西安印雜誌,為路遙送完葬後,幾個朋友隨平凹去了他家,他媳婦還招呼一塊打了幾圈麻將。後來聽說他們是第二天去辦的離婚證,很是惋惜。
過了幾年回來,去他新的住處看他,知道他又成了家,新媳婦高挑個子,美麗又大方。之後他們生了一個女兒,生活幸福美滿。平凹還在他如同文物倉庫似的“大堂”裏著書,也寫字畫畫,賣字賣畫,仍在辦他的《美文》雜誌,當他的市文聯主席,忙碌卻也超脫。如今,去年的“青年博士直諫陝西作家”的媒體衝擊波已經淡出,平凹遭“襲”與平凹要說的話已被平凹今年畫展及新作的新聞所覆蓋。
我看見,當他的兩個寶貝女兒為父親的五十歲生日獻花的時候,平凹笑得很舒心。
我和平凹大學同學,又同事十幾年,也同屬龍相。今年4月3日,是平凹五十歲生日,一幫朋友在二環路文豪雜糧食府相聚。我尋思著應該帶什麼賀壽的禮物好,一時犯了難。我忽然想到與平凹的那些舊照片,從近三十年前起,挑出五六張,在電腦上設計製作,掃描出一幅平凹五十歲的招貼樣式的圖片來。我覺得這應是一份不錯的禮物。居於當中的他二十歲時的照片特寫很英氣,旁邊呈階梯形構圖的是他漸次成熟變老的肖像。這是一個時間的佐證,一份留作檢索的存檔。平凹見了很感慨,說,這些照片他不知丟失到哪兒去啦,人就是這樣變老的,有意思。
《華商報》2002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