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榆林的文化人,包括一些搞企業的和官員,也談到在這樣的繁榮景象下有一種危機感。畢竟這是屬於鄂爾多斯和黃土高原接壤的地方,過去都是遊牧民族,從西夏、大夏、匈奴那裏過來的。從遊牧到農耕化慢慢進入工業化,這是一個漫長的曆史演變期,有一個過渡。現在退耕還林做得是不錯的,但同時也涉及到一個問題,你到陝北再也看不到帶羊肚手巾放羊的後生女子,羊都圈養起來了,看不到白雲般的羊群,聽不到牧歌,沒有這種向往中的詩意了。
我和他們談到,我前幾年跑過青海的柴達木。原來接觸過從冷湖來的朋友,他說那個地方是沒有一棵樹的,也是沒有一根草的,我從來就不相信人類生存的地方怎麼可以沒有草木呢?我說那不是月球嗎?結果我到了那個地方以後,發現的確是這樣的,行走一百兩百公裏是見不到一個草影,見不到一棵樹木,全是沙子和戈壁灘,還有黑戈壁,風吹過去以後有一些小的顆粒在上麵,堿化了以後有一些殼在上麵。
我青少年時代讀李季的“石油詩”,李若冰也寫過茫崖,那個地方五十年代有上萬人,我路過那個叫芒崖的地方,就找那個從小就聽說的天堂一樣讓人向往的所在,“雲彩裏掛著昆侖山”,如詩如畫,柴達木是一代有理想的年輕人新的家園。結果一看那個地方,一個小賣部,可能裏麵的東西能值兩百塊錢,就賣廉價香煙、礦泉水之類的,又做飯又賣貨,一兩個人,院子裏有一頭很小很瘦的毛驢。冷湖曾經有好幾萬人,原來叫冷湖市,後來變成冷湖區、冷湖縣,現在隻有幾百人的那麼一個驛店了。本是一個資源型的城市,開發以後廢棄了,變成現代垃圾,的確是慘不忍睹的。到冷湖那個地方,茫茫的一片,有廢棄的大禮堂和其它建築物,但是一個草也沒有,一棵樹也沒有,一個人也沒有。有的是石油前輩的墓地,和冰涼的戈壁。
朋友說,別幾十年以後我們榆林也變成那個樣子了。開發能源型城市需要多元地可持續發展,隻圖眼下的利益可能會永遠喪失家園,對於遠景有期望也有擔憂。
前些天我買了一本很薄的書,古羅馬人寫的《論農業》。我讀得很親切,怎麼種莊稼,怎麼種葡萄,小麥怎麼回事,什麼是驢騾,什麼是馬騾,這些知識都是鄉下長輩給我們傳授的,古羅馬人兩千年前把這個事情說得也很清楚。從大家畜、小家畜,從牛羊說到雞鴨,我感覺是和鄉鄰長者交談。
人類有很多共同的東西,兩千年的農耕時代,先人已經用文學的語言敘述得很精彩了,講得很透澈了。我們從農村長大,是屬於知情一代,對農村和農耕生活非常懷念。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最後的牛》,我回到老家,村上就剩那頭牛了,我的叔父不舍得把它殺掉,還使喚它,農村種地都是機械化了,一畝地犁一次二十塊錢,播一次二十塊,收割一次又二十塊,糧食生產的成本加大了,人不用勞作,全是雇用機械了。過去說這個牛健壯,能拉車能犁地,現在說這個牛有多少斤肉,能賣多少錢,紅燒好吃還是清燉好吃,變成了城市餐桌上的一道美食。作為動物的牛,現在的境遇非常慘了,第二年我回去的時候這頭牛沒有了,說賣給殺牛的刀客了。
自古以來,牛是人類的朋友,尤其是農民的朋友,古羅馬人叫它“啞農具”。我爺爺過去是一個腳夫,百十裏路上去賣炭,回程感覺毛驢弱,出了汗,他把毛驢身上的鞍子自己扛上,人和牛馬家畜的關係當時是什麼樣的情形。
現在一看這個動物就是能不能吃,肉是什麼味道,怎麼安排食譜,食欲和物質欲望一樣生猛,而不把它當成一種自然界的生命,或者是關乎情感的精神的東西。現代時尚中,人性中的有些惡的東西在膨脹,想起來很讓人寒心。
關注自然寫作,是有益於思想和精神生活的。
《天涯》2006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