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陳忠實:詩性和穀,婉轉與徘徊(1 / 3)

和穀要出版文集,囑我作序,雖心裏惴惴卻不敢推辭。

在我的意識裏,深知文集這種出書規模對於一個作家非同尋常的意義,既是藝術創造的裏程碑式的檢閱和歸結,更展示著一個作家創造生命的絢爛和莊嚴。和穀幾十年癡心文學創作,大半生的心力和智慧都傾注在稿紙上,竟有五百多萬字的散文、小說、詩歌、報告文學、隨筆、文論和劇本,年過五十得以攏集梳理,編成六大卷,是挑選而不是全部。作為同操文筆的我,首先感覺的是對和穀創造成就和創造精神的敬重,自然不敢推辭,把能否讀懂能否作好這篇序文的惴惴就隱壓到心底。

鄉情是一杯酒。一杯潛存在情感之湖深層裏濃鬱馨香到化釋不開的陳年老窖。

我看到也感知到,被鄉情的酒液浸潤著的作家和穀,那根情感世界的主神經十分敏感,十分脆弱,又十分鮮活。一叢萱草,一撮茵陳,一根皂角,一棵老樹,一種鮮花,一圈窯院,一架紡車,一頁氏族譜紙,一位老人和一個同輩等等,一入得眼一謀得麵一握上手一開了口,那根情感的主神經便發出顫音,記憶裏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的親情和村巷裏父老同輩的友情,彌漫在野花野草窯院火炕裏的苦難和溫馨,這些純粹農業文明時代裏的生活形態的記憶,苦澀也溫暖,樸拙卻純淨,簡單更有真誠,因為在小小年紀無染的心靈鐫刻下記憶,不僅難以風化,反是隔離愈久,或年事愈長,愈加鮮明,每有觸及,便潮湧般泛溢起來,便是這一篇篇彌漫著濃濃思戀深沉憂傷的文字。

我猜測和穀寫著這些文字的筆在顫抖,因為作為讀者的我,在掀動著這些衝蕩著情感文字的書頁時,手指都發顫了;我也猜想和穀的稿紙上滴濺著淚痕,證據也是我自己觸及這些文字時,淚濕老眼。

幼年的和穀是不曾穿過一件洋布衣服的,“總穿著一身母親織的土布”。我長過和穀幾歲,解放前不必說了,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讀書到中學,也依舊是母親手織的土布。和穀筆下母的那架紡車和織布機,母親右手搖著轉把左手扯著棉線的姿態和眼神,雙腳輪換踩踏底板的呱噠聲響,那自然地左右扭動著的臂膀和腰肢兒,是叩擊心靈的永恒的生命交響和舞蹈。我在閱讀的綿綿不盡的情思的咀嚼裏,那紡車和布機上和穀的母親,不知不覺中已經幻化出我的恩德如海的母親了。我掀動書頁的手指顫抖起來,淚水模糊了眼睛。

那紡車和織布機上的母親,不是和穀一人的母親,是鄉土中國的母親,每個從鄉村長大的一茬又一茬中國人,都是在嗡嗡的紡車和呱噠的織布機的樂曲聲中,睜開眼睛學步走路進入各自的人生旅程的。無論這個人後來有怎樣的造化,有多大的出息和成就,官居幾品財富幾鬥(金),抑或是掐數著硬幣過日子的平民,有這樣的生命之樂貯藏心底,當是對人的精神和心理的永久性滋養。和穀催我垂淚的一頁頁鄉情詩篇,讓我看到被這生命之樂滋養著的人性和人道的底色的鮮活和純淨。這無疑是透視作家心靈世界的窗戶,也是縈繞在愛心柔腸間的音符的直抒。反過來看,如若這生命之樂被抹掉了,人性和人道的那根神經也就麻木了僵硬了,即使硬要發出回瞻的聲音,難免弄出矯情的虛空的腔調,這類東西早已屢見不鮮了,令人生膩了。

我為和穀所感動,更願這哺育靈魂的生命交響,鳴奏在往後的每一個黎明。

和穀不是單純的憶舊,也沒有沉浸在少年苦澀和溫馨的記憶之中,記憶裏的昨天的印痕,與現時正在踏看的村路田野相迭相襯,落在心頭的巨大而又強烈的反差,體驗到的是焦灼和無奈,容不得童年的詩性記憶泛浮。作家和穀麵對的是被無序的市場折騰著的果園和菜圃,鮮美的蘋果不僅激發不出詩人慣常的讚美,而是憤怒,憤怒的果園農夫用機械來鏟除來顛覆。小叔父的牛也缺失了風光,早已不是少年和穀山坡草地上搖甩尾巴的黃牛了。“它哞地叫了一聲,沒有同類的回應。明年收麥子的時候,還會聽到牛的叫聲嗎?”牛與農民的關係,由過去的幾近至親的相依為生,正在變成養而為肉的純商品關係。農民在這個冷酷的轉換過程裏的不可承受之痛。和穀為著明年能否再聽到烙在心底裏的黃牛悠長的“哞”叫聲,也隻能徒歎“孤獨和無援”。

有幾篇寫人的散文,讀來令人憂傷百結。那位尚未成年的堂妹,在絕望無助裏的平靜,讀來讓我驚心動魄,讓我如此逼真地看到一個冰清玉澈般的精靈,卻透著淒美,縈繞在心間。《風中的小辮》裏的“小辮”,是作家自己在鄉村訂婚六年的未婚妻,那種濃鬱的鄉風習俗籠罩下的少男少女的神秘,閉塞心態裏的嬌羞,初萌的愛情裏的純淨,把剛剛過去的那個時代裏最神秘的初戀形態逼真地展示出來,由此可以領略一個時代文明的征象,解讀一個時代的人的心理結構的標誌性密碼,感知那個時代社會生活的基本形態和脈象。我頓生感慨,這樣寫人的散文,就體驗到的深刻和真切,就藝術的生動和逼真,給我閱讀的可靠和可信的踏實,以及由此產生的強烈的衝擊,遠遠超出了以各色藝術標幟掩飾著空泛體驗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