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穀散文閱讀裏的語言感覺是巨大而又截然的差異。這種語言色彩語言質感和語言結構形態的差異之大,甚至使我不敢相信是同一隻手握著的鋼筆所書寫。譬如:“你已開始投入類似吃蛇般的嶄新的生命體驗”。“你在拯救自己心靈的行動中咬響夏日生鮮的麥粒”。“你感到正午熾熱的陽光如同老家人說的白雨傾瀉在尖頂帽與花傘上,大雷雨則把天空變成海洋一樣酣暢淋漓而回腸蕩氣以至磅礴浩然”。“你得經曆失落惶惑和被疏遠的時節……然後再換一種壓力和快活的方式采擷果實”。這是作為遠行人和穀在繁華而又喧囂的都市裏的敘述方式,且不說我對其內蘊的複雜感受。再譬如:“它易燃,又耐火,潔淨順溜不紮手”。“誰知大雨滂沱,一連下了三天,泥土下不了鏵”。“她望著我,我不認識她,我端直走過去。不對!我的心怦然碎了!她不就是我曾經的小辮嗎?”這是作為老大還鄉的作家和穀觸景生情時的敘述方式,同樣且不論其中一種複雜苦澀的感受。我隻所以摘抄這些句子,就是想探討一個純屬寫作的問題,即製約或決定作家語言形態的關鍵是什麼東西?
劉勰在“文心雕龍”裏有一句精辟精到的論述,“既隨物以婉轉,亦於心而徘徊。”這兩句話十二個字,把用一切文體寫作的作家的創作本相都說清道白了。暫且避開這句概論的主旨,僅就語言而言,也是精微難違的。作家的語言以怎樣的形態“婉轉”起來,得“隨物”而選擇到最恰當最貼切最應手的表述方式;還有“心之徘徊”,可否理解為作家的思想、精神、氣質對“物”所產生的體驗和感受,決定一種特殊到別無替代的最適宜展示“徘徊”內
質的語言方式?這樣看來,不管麵對什麼樣的“物”,隻用一種語言形態語言結構來寫作,而且自鳴洋洋為語言“風格”,是不可思議的。即如魯迅,“既隨”祥林嫂和阿Q和孔乙己等不同對象的“物”,“婉轉”和“徘徊”出來多大反差的語言形態,已屬閱讀常識,且不說麵對不同對象所使用的兩極式冷暖語言的雜文。
這樣,我就看到和穀語言爐火純青般的成熟季節,既有汪洋一樣恣肆林濤一樣呼嘯長河一樣奔湧的抒發,又有簡樸純淨到幾乎不見長句幾乎不用一個修飾形容詞彙的素描。讓我看到“隨物”的對象差異所“婉轉”出來的語言姿態和色彩,更看到這一顆獨有的“心”所“徘徊”出來的靈魂世界的這一麵和那一麵的顫音。語言當是一個作家最顯明最具標誌性的個性表征。
我限於精力,更拘於能力,僅隻說到和穀的散文閱讀感受。和穀是一位多種體裁寫作的作家,而且都有不俗的建樹。他寫詩歌寫小說寫影視劇本,也寫過曾獲全國大獎的長篇報告文學及電視連續劇《鐵市長》,曾經產生過廣泛的轟動性影響,遠遠超出了文學圈子,也超出了純粹的文學鑒賞和評價的範圍,在普通讀者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提到這篇報告文學和以此改編的電視劇,在陝西雖不敢說是無人不曉,擁有廣泛的讀者和觀眾卻是客觀的事實。然而作者和編劇和穀,卻在文學圈外少有人知。這裏就應了一句俗話,愛哭的娃多吃奶。當今文壇,誰都看見會炒作的人易出名,他炒自炒夥炒用錢買炒,都在一時一地炒出熱名來,已經屢見不鮮。和穀依然故我,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寫作到今天,從西安寫到海南再回歸西安,除了做必做的公務和家務,就是寫作,悄悄默默地寫作著,幾乎不見張揚和張羅,與任何形式的炒作不沾。我在西安這地方幾十年,雖然與和穀過從不密,甚至可以稱作稀少往來,然而關於他在文壇的姿態,還是清晰的,自信如上的“悄悄默默”的用語,基本準確。
這首先是一種修養,品行和道德的自我恪守;這又是對自己所鍾愛的文學創作的理解,相信作家以作品存活這樣古今中外難改的法則,因而對自己從事的創造性勞動的神聖和尊重;這更是一種自信,對世界萬象通達理解下的自信;對自我創造活力的自信,才能幾十年保持這種沉靜的姿態。
2005年10月5日雍村
《和穀文集》太白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版
《中華散文》2006年3期
《中國散文評論》2008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