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丁紹光的家,已是下午五點鍾。曉露招呼四個男女搬卸他們買的東西。開了七八個小時的車,畢竟七十多歲了,本來腰腿就不好,丁紹光身心俱疲,癱靠在駕駛座上不能動彈。我陪他坐在車裏,跟他說:“12月1日家父周年祭,我準備早點回去。你和二後生後麵的所有活動我都不會參加了,與煤老板的合作我也打算就此終止了。我知道自己的毛病,不適合與人打交道,隻能幹‘個體戶’,我就不給你們添亂子了。”
丁紹光說:“我已經想到了。”
我說:“有一句話,這幾天一直在我的心裏。臨別,我想告訴你。”
丁紹光說:“你說。”
我說:“丁老師,你不值啊!”
丁紹光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在想。”
我從丁紹光的車裏出來,走去自己的車,打開車門,正要進去,聽到丁紹光在後麵喊我。我回身去看。
丁紹光立在他的車門旁,腰身僵硬,緊扶著車門,向我張望。荒野勁風把他的頭發吹得飛揚起來,露出蒼白的發根。
丁紹光對我招手。我過去了。
丁紹光對我說:“你安心回鄉祭父,等你回來,我們再好好地聊。”
丁紹光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我。我與丁紹光交往至今,第一次見他擁抱別人。我感覺到,他僵硬的身子在顫抖。
丁紹光說:“我等你回來。”
我被感動,對他說:“丁老師,你自己多保重!”
二後生從房裏出來,想跟我打招呼,我沒理他們,開車走了。
在蠻荒大漠之中行駛,汽車很早就都打開了車燈。在一來一往的高速公路上,隻見一金一紅兩條燈的細流。路的盡頭,是黑重的地平線。地平線上,是一層一層紅中帶紫的遠山。最高的山頭上罩著一塊龐大的雲。這塊雲,呈現出上中下三段不同的境界:下段,空蒙縹緲,與山頭的霧氣相連。中段,平坦舒展,一直向我這邊伸延過來。上段,高聳卷滾,像山巒也像海濤,被夕陽照得通明。雲之上是天。天,無窮高,無窮空。在蒼莽恢宏的大天大地之間,看路上一來一往兩條細細的燈流,像兩行匆忙的螞蟻,覺得好玩、荒誕。我想到丁紹光,想到汪見義、二後生,想起《紅樓夢》裏甄士隱釋解《好了歌》的結語:“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收音機裏播放邁克爾·傑克遜的《拯救世界》。我在美國生活了二十一年,至今不懂英語,不知道也沒刻意弄清《拯救世界》的歌詞,我百聽不厭,聽了就感動,傑克遜的音樂和歌唱本身,讓我領受了如同佛家大慈大悲的泛人性關愛。藝術的“境界”超越語言和文字,直達人心。
臨別時,丁紹光手扶車門,蒼發飛揚的形象,盤踞在腦中。
我關緊車窗,讓自己徹底進入《拯救世界》。融合在傑克遜的歌唱中,我聽到丁紹光對我說:“其實我很掙紮,很多時候想退,但退不下來。具體說,我退了,我的女兒、兒子馬上就天塌地陷。”
丁紹光濁淚縱橫,悵然遠望大漠,長吟:“三川四野,一歎而已。”
回想,丁紹光站在賴少其“八十歲之後作品”前,感動得頭、身亂甩,對我說:“他奶奶的,我倒是希望能像賴少其這樣臥病在床,渾身插滿了管子,垂死地畫一批畫!”
我的眼睛濕了。實際本質上,丁紹光現在的境況,與大哥去世前是一樣的。
《拯救世界》播完。我把音響切換到CD,播放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歡樂頌》。我把音量調到最大,讓《歡樂頌》把整個車廂都激蕩得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