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
這是一支透明的細玻璃瓶,不到一厘米直徑的圓柱體瓶身,可以被完整地藏在手心裏。
當何清玄攤開他的掌心,讓這支裝著神秘白色粉末的瓶子露出真容時,羅半夏腦袋裏“嗡”地一下,仿佛大廈轟然倒塌之時卷起了滾滾灰塵。
“你要我幹什麼?”她聽見自己的喉嚨裏發出了極細極尖的聲音,仿佛聲帶被巨大的恐懼所切割,無法發出完整的聲線。
“放心,這不是毒藥。”何清玄露出一副詭譎的笑意,“它隻是能夠讓那個男人昏睡上八到十個小時而已。”
羅半夏的眼角微微挑起,帶著滿腹的狐疑:“在他昏睡的情況下,你也能夠把他的大腦研究清楚?”
何清玄鼻尖有點微紅,笑眯眯地說道:“羅警官,別忘了我可是國內數一數二的腦外科專家,他的腦子有沒有被動過手腳,隻需要掃描一下就知道了。”
“可是……”羅半夏的眼眸微微浮動著。
就在十分鍾前,曾經的X大附屬三院腦外科主任醫師何清玄向她揭示了一個驚人的秘密——關於他所知道的那個組織以及茂威汀。
“羅警官,我知道在你的眼中,我不是個好人。可平心而論,我所做的一切,隻是想要突破當代醫學理論和技術的極限,為患者尋求更加健康、長壽的生命之道而已。在普通人的觀念中,當一個醫生說一名患者無法被醫治的時候,那等同於宣判了死刑。但我認為,患者生命的界限不應該由醫生來決定,醫療對於生命的天花板必須被突破。秉持著這樣的信念,我遇到了那個組織,也就是國際醫療器械集團Gung Nail。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在暗中資助我進行最尖端的腦科學研究。”
“事實上,Gung Nail隻不過是那個組織用以盈利和交際的外殼罷了,它實際的組織結構、運營方式以及最終的願景和目標,根本不為人所知。我唯一知道的是,這個組織裏麵彙集了一大批世界頂尖的科學家,包括腦科學、認知神經科學、藥物學、生理學……他們似乎對跟人體有關的任何學科都非常感興趣。”
“我在德國的時候,曾經在他們的研究所見到了一份三年前的病曆資料,患者正是你最心愛的男人——茂威汀,不,那會兒他還叫斯沃德。病曆上麵寫得非常模糊,隻是說對他進行了一次手術,沒有病因,也沒有手術的具體內容。然而,手術的主刀醫生是已故的耶魯大學腦神經科學專家約翰·麥克白教授。你或許不知道,麥克白教授是迄今為止地球上技術最精湛的腦外科醫師。”
“你的意思是,茂威汀的大腦曾經被動過手術?”羅半夏瞪圓了雙眼,雙手不禁捂住了嘴。
“不錯,麥克白教授是兩年前在美國因病去世的,享年67歲。換句話說,當時在世界範圍內能讓麥克白教授親自主刀的手術已經不多了。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他給茂威汀做的這個手術一定是極其困難、極其複雜,隻有他才能夠做到的。”何清玄的眸光微閃,“羅警官,難道你不想知道,這個古怪的男人究竟被動過什麼樣的手術嗎?”
羅半夏愣愣地盯著他,好像一個被操控的木偶,沒有絲線的牽引便不知道該做出一個什麼樣的表情。
“如果想要了解茂威汀身上的秘密,就必須對他進行全麵的MRI[1]等腦成像檢查。”何清玄目光熠熠,帶著十足的自信,“怎麼樣?你可以幫助我嗎?”
“我?我能做什麼……”羅半夏喃喃地囁道。
“說服他,讓他接受我的全麵檢查。”何清玄堅定而帶著蠱惑地說道,“我保證,一定能給你一個確切的答案。”
羅半夏的心頭一沉,苦笑道:“何大夫,你太看得起我了。他脾氣那麼別扭,我怎麼可能說服他?”
“那麼,我還有另外一個辦法。”於是,何清玄伸手攤開掌心,展示出了那支細玻璃瓶。
核磁密室
X大附屬三院的國際醫院經常收治特殊重要的病患,因而配備了國際上最先進的MRI。除了日常的輔助診斷之外,這些儀器也向國內腦科學和神經科學等專業的教授、研究生開放,供學術研究使用。
當羅半夏茫然地走出頂層的核磁檢查室時,雙腳如同踩在雪地上一般,深一腳淺一腳,步履維艱。
她沒想到,何清玄讓她辦的事情竟然真的能夠成功。自從上次她和杜文薑公然去找茂威汀殺害她父親事件的證人後,那個男人便徹底不搭理她了。即便兩人偶爾在廚房碰見,他要麼轉身回屋,要麼視而不見,把她當成空氣。羅半夏捫心自問,在這樣尷尬僵硬的氣氛下,她怎麼可能說服那個男人去接受何清玄的MRI檢查?又或者,她怎麼才能接近他,用上那支玻璃瓶裏的白色粉末呢?
然而,事情卻比她想象的要容易得多。這天中午,羅半夏施展全部廚藝,做了一桌豐盛美味的饕餮大餐,然後敲了敲那個男人的房門:“喂,我突然接到通知,要緊急出警。桌上的飯菜沒動過……你幫我處理下。”
說完,她便懷著忐忑的心情出門了。一個小時之後回到家,發現茂威汀已經安然地趴在餐桌上睡著了,手上還捏著一把湯勺。她連忙打電話給何清玄,一輛120救護車將這個熟睡的男人送進了核磁檢查室。
他不會有事吧?事到如今再想這個問題似乎顯得非常白癡。可是,羅半夏的確是直到這個時候,才察覺整件事似乎有些不對勁。何清玄曾經說,他被引渡回國是為了替一位大人物做手術。可是,他回國至今,除了牽扯上NAA有關的案件在醫院躺了兩個月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作為了。如今,他突然提出要檢查茂威汀的大腦——這該不會是組織要讓他對那個男人動什麼手腳吧?
羅半夏有些吃驚於自己的遲鈍。為什麼自己竟會像著了魔似的去配合何清玄的意誌?萬一他真的對茂威汀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想到這裏,她的心髒慌亂地跳動起來,耳畔突然傳入了竊竊的議論聲:“不好了!醫院出事故了。”
“啊?在哪裏?”
“聽說是在核磁室……好像有人死了。”
“嗡……”羅半夏眼前一黑,大腦像被重型器械碾過,瞬間失去了理智。
——核磁室,死亡……
——不,你不能死。你絕不能死!
穿著紅色風衣的女警官像一道火紅的閃電在醫院的走廊裏飛馳而過。羅半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達頂層的核磁檢查室的,隻覺得周圍人看她的目光都充滿了訝異,仿佛在觀察一隻受驚發狂的母獸。
“何清玄,你把他怎麼了?”她的聲音如爆炸的火球,回響在核磁室內。
視線氤氳一片,過了很久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哭。那眼淚是無聲的,卻裹挾著深不可見的絕望。終於,何清玄像一團霧氣般從一間MRI機房中走了出來,木然地望著她:“怎麼了?羅警官,你沒事吧?”
“你把茂威汀怎麼了?你把他還給我!”她大聲地吼道,聲音哽咽到破碎。
何清玄的肩膀微微耷拉下去,垂手道:“他好端端地在裏麵躺著呢。”
羅半夏跟隨著何清玄走入MRI機房,隻見在巨大的核磁共振儀裏躺著一具安靜的男性軀體。隨著他們的走近,他身下那張窄小的床從環形磁場中被推了出來。羅半夏努力地抹掉眼眶裏的淚水,伏在他的胸前,想要看清他的模樣。
茂威汀的身上鬆鬆垮垮地穿著一件醫用病號服,雙手雙腳都規規矩矩地躺在小床上,臉色顯得有些蒼白,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出濃重的陰影,幹涸的嘴唇緊緊地抿著。
“你看,他沒事。”何清玄在耳畔輕聲說道。
羅半夏隻覺得心痛如絞。他在她的麵前一向是倨傲、自信、無所畏懼的,可現在卻被她弄得如此憔悴、無助、弱小。是她將他置於如此危險的境地,是她差點親手害死他。
幾乎毫不猶豫地,她抱住他的身體,衝何清玄吼道:“我不許你再研究他,我要帶他走。”
“羅警官,你在開玩笑吧?我的研究才剛開始,難道你不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我什麼都不想知道。”羅半夏緊緊地抱著男人的身軀,“我隻要他活著,隻要他活著!”
“小夏?你在幹什麼?”杜文薑和朱建良突然出現在了視野裏。見到如此失態的羅半夏,兩人臉上神態各異。
“小文……”羅半夏的雙頰泛起薄薄的紅暈,連忙叫道,“你們來得正好,快幫我把這個男人抬出去。”
這時,懷中的軀體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一個倨傲而冰冷的聲音說道:“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出去。”
在場的人臉上都露出“見了鬼”似的神情。在眾目睽睽之下,茂威汀活動了下筋骨,掙開羅半夏呆滯的雙臂,輕鬆地跳下了MRI儀的小床。
這下,羅半夏的兩片臉頰紅得幾乎要燒起來了:他……該不會一直在裝睡吧?
“小夏,別管這個人了。我們接到報警,說這裏的MRI機房發生了命案。”杜文薑把目光瞥到何清玄的身上,“何大夫,你知道是在哪個機房嗎?”
何清玄的目光沉凝,似乎在想著心事。被杜文薑點名之後,他猛地抬起頭來,支吾道:“呃,我們這兒……有兩個MRI機房。或許是在隔壁吧?”
一行人跟隨何清玄來到了隔壁的MRI機房,那裏正如清晨的菜市場一般亂成一團。一個戴著中級技師胸牌的男人走過來,對著穿製服的杜文薑和朱建良說道:“兩位警官,你們可來了。剛才在為一位患者做MRI掃描的時候,發生了意外。”
羅半夏冷冷地注視著這個說話的男人。她認識他,不,甚至可以說對他很熟悉,因為警方已經暗中監視這個男人很久了:小平頭,戴一副黑框眼鏡,說起話來有些娘娘腔,這個男人就是NAA安插在X大附屬三院的放射科技師郝邵奇。上次NAA在印尼娑娜島舉辦國際學術會議的信息就是從他的電腦中截獲的。
杜文薑顯然也認出了他,不動聲色地問道:“什麼意外?”
“一枚鋼釘不知怎麼被帶入了核磁機房,貫穿了患者的身體。目前,患者正在樓下心髒外科搶救呢。”郝邵奇扶了一下黑框眼鏡,不疾不徐地說道。
穿體之釘
在郝邵奇的帶領下,羅半夏他們走進了發生意外事故的MRI機房。這間屋子跟剛才茂威汀所在機房的布局基本是一樣的,房間裏空蕩蕩的,中間是一台巨大的MRI儀。這台儀器從外部看,主要包括了一個裝有環形磁場的設備和一張窄小的病床。
鐵釘穿體的意外發生之後,受傷的患者被立刻送往樓下心髒外科進行急救。根據外科醫生的初步判斷,那根鐵釘是從左胸下方刺入心髒,然後又從左肩的肩胛骨上方穿出——正好將心髒刺出了個小窟窿。
“出事的這名患者因肺部有結節,來這裏做進一步的核磁影像診斷。”郝邵奇介紹道,“但是,他的身體剛被推入MRI儀,就聽見裏麵傳來了‘啪’的聲音,好像是有什麼東西擊中了儀器。”
郝邵奇說著,引羅半夏他們走到核磁共振儀的背麵,指著環形磁場頂部的一處說道:“護士進來查看病人情況時,報告說患者似乎有些不對勁。我趕緊也走進來,看到患者渾身顫抖,氣息紊亂,嘴角還滲出血絲。仔細檢查了MRI儀,發現有根鐵釘擊碎了這麵鏡子,上麵有血跡。我們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根鐵釘可能刺傷了患者的身體,於是連忙打電話叫急救。”
他們的判斷和反應都很專業,並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
羅半夏抬頭看去,隻見磁場內部果然安裝了一小塊平麵鏡,已經四分五裂,並且還有一根帶血的鐵釘緊緊地吸附在鏡子後方的磁場壁上。
“這裏怎麼會有一麵鏡子?”羅半夏好奇道。
這時,核磁室的另一名年輕技師走了過來,自我介紹叫作石中方,彬彬有禮地說道:“羅警官,這台儀器除了平時用作常規檢查外,還承擔著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重點課題的研究任務。這塊小鏡子是H大心理係的教授用來做fMRI的認知神經科學研究的。”
“對,他們通過鏡子,向參與實驗的被試者展示一些圖片,從而研究人的大腦在看到不同圖片時會有什麼反應。”何清玄在一旁補充道。
在場的三名警察都聽得木愣愣的。倒是無聲無息跟著進來的茂威汀,緊緊地盯著那麵破碎的鏡子,嘴角滑過一抹奇怪的笑。
為了掩飾自己的無知,杜文薑幹咳了一聲,煞有介事地問道:“郝醫師,聽說這MRI機房是嚴禁攜帶任何鐵磁性物體進入的,為什麼會出現一枚鐵釘呢?”
郝邵奇搖了搖頭,說:“我們也覺得很奇怪,患者進入機房之前都要經過嚴格的金屬篩查。你們剛才也看到了,機房門口還安裝了金屬探測的安全門。不知道這枚鐵釘是怎麼被帶進來的……”
何清玄眨了眨眼睛,說:“其實這事兒也沒準。不管醫院再怎麼三令五申,總有一些人置若罔聞。據我所知,國內外都發生過很多次因患者帶入金屬物品,導致MRI儀器損毀或者患者發生意外的情況。去年,在國內一家三甲醫院裏,一名病患家屬不聽勸告,偷偷把輪椅推進了核磁機房,結果輪椅撞上了核磁共振儀,造成了很大的損失。”
年輕的石中方醫師連連點頭道:“是啊。我讀到過一篇文獻,曾經有人對美國一百台核磁共振儀的安全性進行了調查,發現有百分之二十的設備都發生過這種拋射傷害,甚至還有出現過致人死亡的案例。”
“你們倒是很會把事情推得一幹二淨。”茂威汀冷笑了一聲,俯下身去查看小窄床上的痕跡。
因為隻是一根鐵釘造成的傷口,所以出血量很少。淡黃色的塑料床架上凝固著幾處不易察覺的小血點,應該是鐵釘穿出人體後,飛向磁體的時候濺灑出來的。
“當時,鐵釘擊中鏡子之後,進入這間機房的隻有護士和你們倆嗎?”茂威汀回頭盯著郝邵奇和石中方問道。
石中方聳了聳肩,坦然道:“不是的。我是負責操縱機器的,沒有進入機房。當時是護士任璿璿和郝醫師進來的。另外,房間裏麵還有……”
“患者的妻子也在機房裏麵,就站在那邊——正對著儀器的牆根下。”郝邵奇歎了口氣,手指著牆根的位置,頗為無奈地說道。
“什麼?機房裏為什麼會允許家屬旁觀?難道不會對她的身體造成輻射傷害嗎?”朱建良警員問道。
郝邵奇撓了撓頭,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為難。石中方機靈地眨了下眼睛,替上司回答道:“警官,這事兒也怨不得我們。這名患者是秦夢集團的總裁夏樹理,是我們醫院的超級VIP。今天做檢查之前,他們夫妻倆先察看了機房的環境。然後夏太太突然說夏先生患有幽閉空間恐懼症,不能一個人待在機房裏進行檢查。”
何清玄輕聲笑道:“不錯,我們醫生最害怕的不是疑難雜症患者,而是這些自以為有權有勢、百般刁難的患者。不過,一般來說MRI儀不像CT或者X光那樣具有強放射性,它隻是強磁場而已,對人體的影響較小,所以妻子進入裏麵陪伴也不是絕對不行的。”
杜文薑悄悄地湊近羅半夏的耳朵,說道:“小夏,根據我們家族的就醫體驗,醫院對這種重量級人物破例開後門,是司空見慣的事。”
秦夢集團、總裁、夏樹理……羅半夏的思緒被牽引到了另一個方向。
她記得在按摩浴場桂枝川發生的那個案件中,曾經就有一名嫌疑人是秦夢集團的市場總監。當時三家醫藥企業為了爭奪某種新藥的代理權而鉤心鬥角,其間還發生了一樁殺人命案。如今又見秦夢集團的名號,讓她不得不疑心這其中會牽涉到NAA組織。
“抱歉,夏樹理的妻子現在在哪裏?”羅半夏急迫地問道。
“呃,應該在心髒外科手術室的外麵等待。”郝邵奇說著,接起了手機的來電,“是。什麼?好吧……”
他掛掉電話,目光呆滯了片刻,說道:“羅警官,不好意思。剛剛心髒外科的主治醫生來電話,夏樹理不治身亡了。”
“死了?”杜文薑有些不滿地撇了撇嘴,對於事態的升級頗為煩悶。
茂威汀倚靠在牆角,目光陰冷地望著郝邵奇,嘴角噙著一絲冷眼旁觀的嘲諷之意。
郝邵奇表麵上不動聲色,眼睛卻躲避著茂威汀的視線,故作鎮定地湊近羅半夏,問道:“羅警官,雖然是個意外,你們還要再去查看一下遺體嗎?”
受損的心髒
法醫的初步結論跟心髒外科主治醫生的報告是一致的。一根直徑大約3mm、長約5cm的鐵釘從死者的右心室下壁刺入,刺破右心房上壁,最後從肩胛骨上方的肌肉斜穿出。由於鐵釘在心肌上刺出了兩個小孔,造成瞬時大量血液流溢,失血過多死亡。
“唯一尚未查明的是,鐵釘究竟從哪裏刺入人體的。”法醫張成龍說道,“因為急救需要,倉促地進行了開胸手術,造成死者的胸部皮膚破損。我們推測鐵釘刺入的傷口正好被手術刀給割破了。”
“主治醫生沒有發現嗎?”
“因為死者的皮膚上本來就有一些紅色的小血點,在那種緊急的情況下,恐怕跟鐵釘的創口混淆了。”張成龍扶了扶自己的眼鏡。
“那……MRI儀呢?當時,不是正在對患者進行掃描嗎?應該有可能記錄下鐵釘穿體的過程。”
張成龍搖了搖頭,說:“事件發生的時候,MRI儀的記錄程序還沒有完全啟動……”
“怎麼會這樣……”羅半夏秀氣的眉頭微微一蹙,示意法醫和鑒證科的同事先回局裏進一步調查。
她轉身走進手術室,一眼便望見了手術台上那具仍有體溫的遺體。這是一名五十歲出頭的中年男性,短短的板寸頭斑駁花白,好像一簇趨於頹敗的幹花。麵容倒是保養得十分精致,除了眼角的細紋之外並無特別蒼老的痕跡。
站在遺體旁邊悲痛抽泣的是一名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女性,她是死者夏樹理的妻子邱小玲,身材矮胖,穿著一身高貴挺括的白色套裝,佝僂著腰,不斷地用紙巾擦著眼淚。
“夏太太,您節哀!我是負責這起案件的警察羅半夏,這位是我的同事杜文薑。”羅半夏彬彬有禮地走過去,柔聲安慰了夏太太幾句後,直奔主題,“我聽說,在夏樹理先生接受MRI檢查的時候,您就在機房裏麵陪伴他,對嗎?”
這位總裁夫人點了點頭,婆娑的淚眼中流露出幾分迷惑。
“我們正在調查那枚鐵釘的來源,所以想請您回憶一下,當時的具體情況。”羅半夏盡量讓自己的聲線聽起來柔軟一些。
“嗚嗚……”邱小玲忍不住又抽泣起來,“太可怕了。實在是太可怕了。我和老公都是經過金屬檢查進入那個房間的,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飛出一枚鐵釘來!”
“具體是怎麼回事?”
邱小玲微微蹙起眉頭,仿佛在回憶著案發時的情景:“當時,我陪著老公進入MRI機房,護士安排他在機器內躺好之後,他還笑著跟我說這感覺挺新鮮的。之後,護士就走出去了,外麵的郝大夫從擴音器裏囑咐他做好準備,那機器就發出了很大的噪聲。可是這噪聲才響了幾秒鍾,就聽見‘啪’的一聲,好像是什麼東西被擊中了。”
說到這裏,邱小玲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隨後雙手掩麵蹲在地上,歇斯底裏地喊道:“我真的好沒用,當時竟然嚇得腿都軟了。他那麼痛苦,我卻什麼也幫不了他。”
“夏太太,您別太自責了。”這時,一名穿著粉紅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您會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你是……”杜文薑望著進來的美女,隻見兩道柳葉細眉之下,點綴著一雙烏黑的眼睛,後麵的發髻上插著一枚青花瓷簪子,仿佛是從古典美人圖裏走出來似的。
年輕女護士微微一笑,說:“我叫任璿璿,是放射科的護士。當時,鐵釘擊中MRI機器後,是我先發現夏先生不對勁的。”
這名護士溫婉雅致,頗得羅半夏的好感:“你是怎麼察覺到夏樹理先生有問題的?”
任璿璿眉尖一蹙,神情嚴肅道:“怎麼說呢?或許是護士的直覺吧。以前,MRI機房也發生過金屬物品吸附或者擊中機器的情況,但這一次我剛走進屋子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我聽見夏先生的呼吸十分急促,就繞到機器背後拍了拍他的肩,結果發現他身上有血……”她說著,抬起自己的胳膊,露出袖子上的血跡。
“而且,當時夏先生微閉著眼睛,身體在顫抖,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我立刻向郝大夫報告,隻可惜還是晚了,沒能搶救回他……”任璿璿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眶也有些紅了。
“後來呢?郝大夫進來後都做了什麼?”羅半夏追問道。
“他對夏先生的身體做了簡單的檢查,還查看了MRI機器內部的情況。”任璿璿說,“我聽他說,有一枚鐵釘擊穿了機器內部安裝的鏡子,懷疑這鐵釘也刺傷到夏先生了。”
這時,杜文薑插嘴道:“他檢查這些大概花了多長時間?”
任璿璿的眉頭往上一挑,似乎不理解這個問題的用意:“這個……我沒太留意,大約有十來分鍾吧。”
邱小玲的神色一變,努力回憶道:“嗯,任護士說我老公有點不對勁後,我就一直在他身邊喊他,可是他已經昏迷了。後來直到他們打電話叫急救,這中間恐怕有將近二十分鍾呢。羅警官,我覺得醫院有責任,他們貽誤了我老公的最佳搶救時機。”
“夏太太,您這樣說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畢竟那枚釘子那麼小,誰也想不到會正好刺穿患者的心髒呀!”任璿璿噘起了嘴,顯然對於邱小玲的突然翻臉感到不滿。
“璿璿說得對,這起事件究竟是誰的責任還不好說。”郝邵奇麵色惱怒,大踏步地走了進來,“夏太太,我剛跟您先生的主治醫生談過了。據說,夏樹理先生最近一段時間常常有發生心絞痛的情況,是不是?”
“那,那又怎麼樣?”邱小玲的臉色明顯僵了一下,嘴角微微蜷起,神情中帶著一種不自覺的防備。
跟在郝邵奇身後進來的除了初級技師石中方外,還有心髒外科的主任醫師冉鋼——剛才就是他為夏樹理做了急救手術。
郝邵奇指了指冉鋼,說:“冉大夫剛才在為夏先生做手術的時候,發現他的心肌本來就受過傷,因此懷疑在被鐵釘穿過之前,他的心髒就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