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
模糊而昏暗的光線中,突然出現了一雙眼睛。堅毅的眸光中流露出痛苦和憤怒——即便是在彌留之際,那股迫視的力量也讓人無法抗拒。
羅半夏心頭一驚,立刻意識到了那是誰的眼睛。
“爸……”她的喉嚨裏顫巍巍地發出了聲音,眼睛努力地睜了睜,想要把周遭看清楚。
恍惚間,她仿佛仍置身於那個噩夢般的手術室裏。
十年前,時任公安局局長的羅霄雄警官在一次圍剿黑社會的行動中胸部中彈,被兩名年輕警員葉立輝和王涵送到了醫院。彼時,羅半夏才初三。當班主任火急火燎地帶著她趕到手術室外時,對羅霄雄警官的搶救已經結束了。
她記得很清楚,父親的頭部纏著厚厚的繃帶,胸口剛取出子彈,病號服上殘留著一大片血跡。他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地流逝,唯有眼底的憤怒和不甘久久無法平息。
“爸爸……”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麵頰淌滿了仿佛永遠也流不幹的眼淚。
然而,父親沒有給她留下任何話語。他的瞳孔逐漸渙散,直到漸漸停止了呼吸,就像此時此刻她正麵對的幻象那樣。
“爸爸……”明知是不真實的,羅半夏依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淚眼婆娑地捧住了那張臉,像是要從死神的手中將生命奪回。
可是,周遭的光影莫名地變幻了一下。原本影影綽綽的麵孔,離近了一看,竟然變成了另外一副容貌。
輪廓分明的臉龐,薄薄的眼瞼微閉著,顴骨深深凹陷下去,唇畔帶著涼薄的笑意。
刹那間,羅半夏像是見了鬼一樣,心髒的每一寸縫隙都被疑惑和絕望塞滿。
——為什麼是他?怎麼會是他?
瑞士聯邦首都伯爾尼並不是一座國際化的大都市,就公眾知名度來說,它恐怕還比不上日內瓦或者蘇黎世。然而,這座寧謐安詳的袖珍古城有其獨特的魅力。漫步在圓石鋪就的街道,望著兩旁彼此相連的拱廊、紅瓦白牆的房屋以及16世紀哥特式大教堂,很容易讓人有種置身於中世紀的神秘之感。
兩天前,布拉格柏德酒店的貝拉索經受不住輪番的嚴刑審訊,終於鬆了口。據他交代,NAA組織即將在瑞士展開一個重要行動,事關他們的核心機密。國際刑警組織立即通知夏洛克、羅半夏和茂威汀追蹤到伯爾尼,另外還專門從法國總部派了一名高級官員前來接應。當這名官員在伯爾尼火車站露麵的時候,夏洛克顯得喜出望外。一個熱情而不失禮儀的擁抱後,他向羅半夏介紹道:“這是我的摯友安東尼,我們倆在阿富汗結下了過命的交情。”
安東尼警官身材高大,麵容深邃,灰色的眼珠透露出精明和強幹。他盯著羅半夏看了片刻,說:“這位就是中國來的刑警?”
羅半夏連忙伸出手去,用流利的英語答道:“您好!安東尼警官,我叫羅半夏,非常榮幸參加國際刑警組織的這次行動。”
安東尼警官略微點了點頭,便沒有再多說什麼。一行人坐上安東尼租來的一輛凱迪拉克,驅車前往國際刑警組織在瑞士的分支機構。羅半夏注意到,整個過程中,安東尼警官自始至終沒有跟茂威汀打招呼,甚至連看都沒有看過一眼,仿佛他是一種完全透明的存在。這種置若罔聞的態度不禁讓她有些疑惑。
半個小時之後,他們來到了市郊的一棟二層小別墅。這棟建築外表看起來是普通住宅,走進內部卻別有洞天。純白色的內部裝潢顯露出高冷的格調,虹膜識別、指紋解鎖、VR視覺等高科技設施隨處可見。羅半夏一邊歎服,一邊跟隨他們來到休息區。安東尼警官讓他們在沙發上稍坐片刻,自己走進了旁邊的長官辦公室。
透過百葉窗簾開合的空隙,可以瞥見安東尼正在跟一個印尼人長相的警察低頭交談。不知道為什麼,羅半夏心裏隱隱升騰起不安,扭頭望著茂威汀。他的臉色也有些奇怪,原本白皙的膚色呈現出灰暗的調子,沉靜的麵容中竟有種破釜沉舟般的凜然。
昨夜的夢境再次浮現在羅半夏的腦海裏。父親的臉突然變成了茂威汀——這到底預示著什麼?為什麼她會做那樣的夢?
這時,安東尼警官的目光往這邊投了過來,隨即他走到百葉窗前,將整個窗簾完全放了下來。如此,外麵的人便看不到辦公室裏麵的情形了。茂威汀的喉嚨裏悶哼了一聲,挨著羅半夏那邊的胳膊的肌肉明顯僵硬起來。
大約過了不到兩分鍾,門口響起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一隊荷槍實彈的特警衝了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們團團包圍。
“這是幹什麼?”羅半夏驚叫地望向夏洛克。
矮胖的探員顯然也有點莫名其妙,對著屋裏的安東尼吼道:“喂,夥計,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安東尼警官從裏麵走了出來,麵色陰沉得如同龍卷風來襲前的天色。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印尼人手裏拿著一疊資料,衝他們狡猾地一笑:“沒有誤會。我們要抓的正是這位因多起謀殺罪被全球通緝的罪犯——斯沃德。”
說著,他把資料遞給夏洛克,然後吹了一聲口哨。
幾名特警撲上來,以極其利落的身法,將茂威汀銬上手銬帶走了。
演講會上的暗殺
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是瑞士最負盛名的世界頂尖大學,連續多年位居歐洲大陸高校翹首。這裏誕生了包括愛因斯坦在內的無數諾貝爾獎得主以及各國政商學界的重要人物,曆來享有“歐陸第一名校”的美譽。
夜幕降臨,羅半夏站在這所百年老校的主樓前,望著裏麵燈火輝煌的大廳,腦袋裏一片空白。
根據國際刑警組織歐洲分支機構多年來跟蹤調查的資料,茂威汀的本名叫作斯沃德,是令歐洲警界屢抓不獲的職業殺手。他曾經狙殺過一大批歐美的政要、富商和知名人物。
“這,這一定是哪裏搞錯了!”夏洛克試圖向安東尼警官申訴。
然而,瑞士方麵拿出斯沃德的身份資料,還跟茂威汀進行了人臉比對,重合度高達 95%。夏洛克終於無可話說,帶著羅半夏離開了那個隱蔽的機構。
“小羅羅,你相信嗎?他是一個冷血的職業殺手。”夏洛克扭頭問著羅半夏。
情感上她當然不願意相信,但理智卻令她無法繼續自欺欺人。是的,茂威汀曾經親口承認自己殺過人,而且“殺過不止一個”,他身上處處透露出一個職業殺手才有的冷酷和無情。高珊妮的父親高啟明也說過,茂威汀是他的“利劍”。
至此,所有的線索都連在了一起——當年NAA組織雇用茂威汀射殺了她的父親,目的就是除掉正在追查電話殺人事件的警察,防止那幾名SPLIT藥物的實驗體被發現。
“看來,你已經深信不疑了。”未等羅半夏回答,夏洛克噘起兩片嘴唇,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難道,還有別的可能性嗎?”羅半夏頹然地反問道。
夏洛克眼中閃過一絲促狹,旋即又被黝深的陰影所覆蓋:“發生了錯位。整個齒輪的鏈條出現了斷裂和脫節……”
“什麼意思?”羅半夏第一次覺得這位倫敦警察廳的“神奇探員”如此高深莫測。“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放心!以我對威汀的了解,他會自己看著辦的。”夏洛克又換成了一副笑眯眯的神情,“現在,我們要先找到出問題的那節鏈條。”
他們倆來到主樓二層的一個大型教室,這裏正在舉辦一場別開生麵的研究成果報告會。五百多名來自歐洲各地的學者和研究生齊聚一堂,教室內座無虛席,連兩邊和後排的走廊上都站滿了人。大家正悉心聆聽著化學與生物科學係教授弗恩先生的演講。
“我們都看到,近百年來,學院派的科學大廈光鮮亮麗,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正義感和優越感,脅迫著整個人類文明都臣服於它的腳下。”弗恩教授長著一張幹瘦的小臉,滿頭銀色的卷發之下是一雙狂熱的眼睛。“不論官方機構怎樣宣稱,我們必須認識到,事實的真相遠非人們所學到的定理、公式那般簡單,在無數隱蔽的、黑暗的、甚少有人涉足的領域,掩藏著諸多被政治或者陰謀所掩蓋的真正有價值的研究。”
夏洛克倚靠在教室後麵的牆角,興致勃勃地向羅半夏介紹著這位報告人。弗恩教授是國際學術界一位頗有爭議的學者。他的研究十分超前,涉及人類基因圖譜和腦功能等領域,有些實驗甚至還引發了研究倫理的疑議。而且,他學術的觀點十分偏激,他曾經聯合歐美幾個知名教授提出過“人類重塑計劃”,但因為過於前沿以及存在倫理上的模糊性而被有關自然科學基金拒之門外。或許恰恰因為如此,他的擁護群體反而更加龐大,並且據說有很多來路不明的資金在背地裏支持著他的研究。
“自私、貪婪、愚蠢、情緒化……人類性格中那些根深蒂固的劣根性,其實是從一出生就被打上的暗黑烙印。隨著越來越多基因圖譜被揭示,我們幾乎可以斷言,人類是上帝創造的殘次品。”弗恩教授越講越激動,拿起講台上的寶特瓶喝了一口水。這時,他的眉毛古怪地抖動了一下,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抬頭喚來了教室管理員。
“怎麼了?”羅半夏低聲問道,內心隱隱浮現些許不安。
一頭金發的年輕管理員走到講台旁,跟弗恩教授小聲交流了幾句,然後快步跑到南側的窗戶那裏,利索地關上了那扇高大的玻璃窗。
“哇,這屋子夠悶熱的了,還要關窗?”夏洛克扯了扯襯衣的領子,額頭滿是細密的汗珠。
然而,沒過十分鍾,令人猝不及防的事情就發生了。
“愛因斯坦說過,我們所能經曆的最美好的事是神秘,它是所有藝術和科學的源泉。如果我們再循規蹈矩,墨守成規下去,科學將成為一種擺設,不再能引領人類社會……”
“砰——”
弗恩教授的話說到一半,教室裏響起了巨大的炸裂聲。羅半夏最先注意到的是南側那扇玻璃窗被擊碎了,仿佛山體崩塌一般,大塊玻璃從高處掉落下來,砸到附近座席的觀眾身上,引起一陣騷亂和尖叫。
這時,另一個充滿恐懼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教授!弗恩教授中槍了!”
羅半夏的視線被強行拉回到講台上,隻見那裏空空如也,弗恩教授那瘦小的身影已蕩然無存。大家紛紛往講台方向湧動過去,羅半夏和夏洛克被裹挾在人流中,緩慢地接近講台。
金發管理員和三名保安最先衝上講台。在查看了弗恩教授的情況之後,管理員舉起麥克風,大聲維持秩序道:“各位不要再擠了。弗恩教授中槍,我們要馬上報警!現場有沒有人能幫我們維持一下秩序?”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兩名外籍警察夏洛克和羅半夏高高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手。
嫌疑人越獄
弗恩教授的死狀幾乎可以用慘烈來形容。子彈從他左側的太陽穴穿入,在那裏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燒焦窟窿,左眼珠都從眼眶裏掉了出來,淋漓可怖。羅半夏感到很不真實,剛剛還在講台上侃侃而談的教授,此時此刻竟成了一具被打爆頭、渾身浴血的屍體。
蘇黎世警方很快趕到現場,學院也派出了保安前來協助疏散教室裏的觀眾和維持秩序。負責調查的是一名叫作米婭的女警官,褐色長發、窈窕身姿,一臉精明幹練。
夏洛克獻媚地上前跟米婭警官交流案情:“恐怕有必要對現場所有的觀眾進行偵訊。”
“當然。”米婭麵色沉著,“不過,狙擊手顯然來自外部,我們正在尋找那個狙擊地點。夏洛克探員,難道你沒有察覺嗎?這種狙殺手法很像某個臭名昭著的通緝犯……”
羅半夏的心裏一咯噔,左眼皮莫名地突突跳了起來。
夏洛克輕輕一哂,沒有吭聲。米婭警官卻兀自把下半句的答案說了出來:“就是那個令西方政、商界聞風喪膽的神槍手——斯沃德。傳說他從未失手,彈無虛發,即便射程在千米以外也如探囊取物。”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羅半夏總覺得米婭警官在描述那個罪犯的時候,口氣中竟帶著一絲崇拜和憧憬。
“但是,已經好幾年沒有聽到他再度犯案的消息了。”米婭閃亮的眸子投向羅半夏,“有人說在中國見過斯沃德,你了解嗎?”
“不。”羅半夏下意識地猛烈搖頭,“我沒聽說過這個人。”
米婭警官的眉頭一抬,眼神中飄過一絲狐疑。這時,一名下屬跑過來跟她用法語交談了起來,兩人越說越熱烈,仿佛已經抓住了破案的關鍵。
“找到狙擊地點了。”米婭警官轉過頭,用流利的英語對夏洛克說道,“就在與蘇黎世學院隔了一條馬路的動物學博物館樓頂。我的人在那裏發現了一把被扔掉的M110步槍,槍膛還有熱度,初步勘定是凶手使用的。”
M110?羅半夏的胸口仿佛挨了重重一擊,渾身的血液都隨之一顫。十年前,狙殺她父親羅霄雄的凶手,使用的正是M110步槍。
夏洛克的瞳孔微微一縮,眼睛不自覺地眯了起來:“M110是傳說中斯沃德最常用的武器。看來,您已經有了結論。”
米婭警官那雙寶藍色的眼睛裏麵閃出熠熠之色:“不錯,夏洛克探員,如果能在蘇黎世抓到那個冷血殺手,將會是我職業生涯的極大榮耀。”
“哼,恐怕你不會如願。”羅半夏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焦躁,冷冷地諷刺道,“據我所知,國際刑警組織已經在一天前逮捕了那個通緝犯。所以,這裏的案子絕不可能是他幹的。”
米婭警官眼睛一亮,嘴角流瀉出不懷好意的微笑:“你剛才不是說沒聽說過斯沃德嗎?羅警官,你的立場很有意思。那我就去會一會那個通緝犯吧。”
接下來的發展卻出乎了羅半夏的預料。
當他們一走進國際刑警組織在瑞士的分支機構時,羅半夏便覺得這裏的氛圍與昨日明顯不同。純白色的空間缺少了原有的安靜和寧謐,職員們腳步匆忙地跑來跑去,亂作一團。安東尼警官和那位印尼籍的負責人垂頭喪氣地走出來接待他們,張口的第一句話就讓羅半夏目瞪口呆。
“斯沃德跑了。”
“跑了?”米婭警官噘起兩片薄薄的嘴唇,臉上亦是十分震驚。
印尼籍警官叫作伊曼,他憤憤不平地說:“我們對這個全球頭號通緝犯大意了。本以為銅牆鐵壁般的牢房絕不會有差池,沒想到他連越獄的手段都如此高超。”
從伊曼警官絮絮叨叨的講述中,可以拚湊出事情的經過大致是這樣的。他們將茂威汀關押在了這個機構最先進的密閉式牢房裏。牢房的門使用瞳孔識別技術才能打開,而且房間內部沒有窗戶,通風口是用細密的柵欄圍住,連一根手指都伸不進去。為了保險起見,他們還派了兩名看守分別在牢房的門口以及拐角的出入口處嚴密看管。
傍晚五點多,換班的兩名看守過來當值,發現拐角處和門口竟然都沒有人。仔細一聽,隱約可以聽到牢房裏傳來低微的呻吟聲。兩人商量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牢門,發現原來的兩名看守都被子彈擊中了要害,倒在地上哀號不止。而斯沃德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不,我不相信。”羅半夏低語道。那個男人不論多麼惡劣,多麼腹黑,但她從未見他真正使用過武力。她不相信他會為了越獄,奪槍將兩名看守打成重傷。
夏洛克抿著嘴唇,兩撇小胡子有些不服氣地翹著:“安東尼,你們牢房的安保如此嚴密,他是怎麼跑掉的呢?”
安東尼警官自嘲般地一笑,說:“中國人有句話,堡壘總是從內部攻破的。”
他將夏洛克他們帶到了監控室,茂威汀越獄潛逃的全過程已被記錄了下來。畫麵中,站在門口的那名看守一開始像是聽到了裏麵有喊聲,湊在門旁邊聽,然後他叫來了拐角處的看守,兩人一起打開了門。突然,其中一人像被什麼東西拉進去一樣,站在門口的另一個人立馬掏出了配槍,但還是晚了一步,他的腹部被子彈射穿,鮮血如注般噴了出來,整個人前傾著跌進了牢房裏。這時,那個隱藏在牢房裏麵的惡魔終於現出了身形。隻見茂威汀走到門口,警覺地抬頭看了看攝像頭,然後頭也不回地衝出了牢房。
米婭警官嘴角裂開一抹淡淡的笑意:“傍晚四點三十七分,國際通緝犯斯沃德從這裏越獄;七點半,他登上動物學博物館的樓頂,狙殺了在對麵蘇黎世理工學院演講的弗恩教授。羅警官,你所謂的斯沃德不在現場的證明已經無效。”
“狙殺?”安東尼警官似乎剛得知弗恩教授被害的案件,叫道,“斯沃德越獄的時候,曾經侵入伊曼警官的辦公室竊取了保密電腦上的資料,另外,他還從裝備室帶走了一些槍支,其中就有M110步槍……”
羅半夏的頭腦中出現了嗡嗡的蜂鳴聲,她竭力壓製住內心的火焰,袖子底下的手指緊緊地蜷了起來。
決定性證據
正在幾方僵持之際,米婭警官的手下匆匆跑了進來。像是已經預料到了什麼,米婭警官滿臉微笑地問道:“是指紋鑒定的結果出來了?”
下巴長滿絡腮胡的男警員點了點頭,用帶著德國味兒的英語說:“是的。在博物館樓頂發現的那把M110步槍上幾乎沒留下什麼指紋,很顯然狙擊手經驗老到,行凶時戴著手套。”
狙擊手戴手套並不是為了掩藏指紋。羅半夏念警校時讀過一本關於美軍狙擊手的書,知道他們在執行任務時都會戴一種特殊的手套,主要目的是防止手掌汗液影響命中率,同時也能避免惡劣環境下引起的手部損傷。
“不過,百密一疏的是,他或許為了調整準星,摘掉手套在瞄準器那裏摸了一把,留下了一個不完整的指紋。”
“比對了嗎?”米婭警官的神情既有亢奮,也有緊張。
“嗯!”絡腮胡點點頭,“跟國際通緝犯的數據庫進行了比對,盡管指紋不完整,但與職業殺手斯沃德的指紋至少有十個相似點。”
羅半夏的腦仁仿佛被人輕輕地敲了一記,有什麼東西從腦中滑過,倏然不見了蹤影。
“那基本可以確認了。”米婭展顏一笑,對安東尼警官說道,“安東尼長官,看來國際刑警組織得給我們蘇黎世警方記個頭功了。米卡,通知弟兄們,全城緝捕槍殺弗恩教授的越獄犯斯沃德。”
叫作米卡的絡腮胡警員敬了個禮:“是!”
“等一下,米婭警官。”情勢的急轉直下,令夏洛克這樣經驗老到的探員都有些難以招架。“這或許有什麼誤會……”
“夏洛克探員,感謝你們在案發時提供的幫助。但同時,我也懷疑你們跟那個嫌疑犯之間有著過密的私人交情。”米婭警官傲嬌地理了理領口,“所以,請不要再幹擾蘇黎世警方辦案。”
一直如小火慢熬般的焦躁在這一刻終於達到了頂點,羅半夏隻覺得自己渾身都被某種熱辣辣的刺痛感灌滿了。
“就憑幾個指紋點嗎?蘇黎世警方的偵破也未免太武斷了吧?”她伸出長長的右臂在空中用力地一揮,如同喝醉了酒般地大嚷道,“斯沃德根本就不認識弗恩教授,為什麼要射殺他?更何況,他越獄後躲起來還來不及,怎麼會貿然暴露自己?”
羅半夏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邊揮舞著手臂向米婭警官衝過去,令對方不得不掏出手槍進行自衛。“你要幹什麼?你是他的同夥嗎?”
“不,不!米婭警官,別誤會。”夏洛克及時阻止了一場即將爆發的衝突,將米婭警官拉到一邊的角落,兩人竊竊私語起來。交談的過程中,米婭的目光時不時投向羅半夏,其中夾雜著明顯的狐疑和防備。
末了,夏洛克探員幹笑了兩聲,提高音量說道:“瞧,米婭警官,我們隻是想把案情的原委搞清楚。如果您允許的話,請讓我們去狙擊手待過的那個樓頂看一看吧?”
第二天清晨,在米婭警官的默許下,夏洛克帶著羅半夏來到了與蘇黎世理工學院一街之隔的動物學博物館。警方初步勘定凶手進行狙擊的地點是樓頂的小平台,從那裏正好可以瞄準對麵學校主樓靠南側的窗戶。
羅半夏站在平台上,遠處的天空如同打翻的油彩鋪,呈現出五彩斑斕的夢幻景致。盡管此前她多次猜測茂威汀是殺父仇人,但這種若有若無的猜想與實際目睹罪案發生,根本不是一回事。當她在監控視頻裏看到被射擊的那兩名監獄看守的時候,終於意識到,他不可能是完全清白的了。至於那枚M110步槍上的指紋,則撕碎了夏洛克和她心底最後的一道防線。她會對米婭警官表現得那麼無禮、那麼激動,其實是內心的虛弱和無奈膨脹到極致的反映。
那麼,他們為什麼還要來這裏?她不禁瞥了夏洛克一眼,這位倫敦警察廳大名鼎鼎的“神奇探員”正在四處查看。他葫蘆裏究竟賣著什麼藥?他真的是為了查明案件原委而來的嗎?
“小羅羅,你還記不記得一個細節?”夏洛克突然抬起頭來,笑眯眯地看著她,“在狙擊案件發生前不久,弗恩教授曾經請教室管理員把南麵的窗戶關上。”
羅半夏當然記得,而且印象很深:“是的。當時教室裏人很多,空氣悶熱,再關上窗戶就更加熱了。很多人都不理解,弗恩教授為什麼要求關上南側的窗戶。”
“嗯,為什麼呢?”夏洛克說到一半,忽然像看見了什麼似的停了下來。他立刻探出身體,在對麵的樓仔細地搜尋起來。
“有了,有了!”夏洛克一拍大腿,拉起羅半夏就往對麵的學院主樓奔去。
不知道夏洛克用了什麼法子,居然找來了案發那間教室的管理員。這位滿頭金發的年輕人叫作西蒙,大約二十出頭年紀,個子不高,白皙的皮膚上長著許多雀斑。他自稱來自瑞士著名的旅遊城市盧塞恩,目前在蘇黎世理工學院物理係讀研究生,做教室管理員屬於勤工儉學。當被問到弗恩教授為什麼要求關上窗戶時,他用一口不算流利的英語回答道:“教授對我說,他覺得南麵窗戶那裏有一股陰惻惻的風,吹得他很不舒服。所以,就讓我把窗戶關上了。”
“風?”在羅半夏的印象中,昨天晚上天氣很晴朗,並沒有什麼風。
“是啊!”西蒙點了點頭,“當時我還問教授,需不需要把北麵的窗戶也關上。他說不用,關上南麵的即可。”
羅半夏跟夏洛克對視了一眼。
“我記得,當時教室裏有一台攝像機在錄製講座的內容。”夏洛克指了指教室後方的一個攝影機架,“可以讓我們看一下拍攝到的視頻嗎?”
“當然可以。”
羅半夏終於明白了夏洛克的用意。由於弗恩教授的這場講座十分火爆,學校電視台特地派了攝影師來錄製全程,以便製作成網絡慕課。為了獲取最好的效果,負責拍攝的攝影師並非固定角度拍攝,而是會在教室裏四處取景,既拍講台上的弗恩教授,也拍底下觀眾們的反應。剛才,夏洛克就是在對麵樓頂看到了留在教室裏的那個攝影機架,才激動地奔過來的。
當視頻中的一個鏡頭從他們麵前晃過的時候,羅半夏忍不住驚叫出聲。
那是攝影師在拍攝南麵觀眾群像時,無意中抓到的畫麵。從大開著的窗戶望出去,對麵動物學博物館的樓頂站著一個人。
盡管夜幕深沉,卻依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個身形高挑、瘦削的男人手裏舉著一把長長的步槍,驀然凝視著這邊。
對於這個身影,羅半夏再熟悉不過了。
宴會上的狙擊手
夜幕再次降臨,位於蘇黎世伯格區的多德酒店迎來了自開業以來最豪華的賓客陣容。瑞士生物醫學界鼎鼎有名的沙瑞通教授在這裏舉辦自己的六十周歲生日宴會,幾乎半個北歐的生物醫學界專家都被邀請前來赴宴。除了豪華的宴會廳之外,酒店超大麵積的戶外遊泳池旁也擺滿了自助冷餐,各種膚色的比基尼美女端著水晶酒杯穿梭往來,一派豔麗養眼的風光。
羅半夏不知道夏洛克是從哪裏替她借來這一身紅色泳裝,雖然不至於像比基尼那般暴露,但緊致服帖的短裙樣式,依然很好地襯托了她凹凸有致的身材。當她從泳池邊走過的時候,來自歐洲、北美的帥哥們頻頻回頭,甚至還有人湊上來邀請她喝一杯。
“夏洛克探員!”羅半夏壓低嗓音叫道,“你說那個人會出現的。他到底在哪裏?”
正饒有興致地品味著一盤金槍魚沙拉的夏洛克,噘了噘標誌性的嘴唇,笑道:“這麼著急見他嗎?你救不了他。”
“我隻是想在他被捕之前,把一些事情問清楚!”羅半夏負氣地將手中的冰葡萄酒一飲而盡,“我知道誰也救不了他。他自己造下的孽,隻能自食其果。”
這時,泳池邊的燈光大亮,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在眾人簇擁下緩緩走了過來。周圍的幾個記者立刻舉起了相機,閃光燈“哢哢”響個不停。
羅半夏知道,這個老人一定就是沙瑞通教授了。隻見他鶴發童顏,紅光滿麵,顯得十分精神。
“沙瑞通教授,對於昨日蘇黎世理工學院弗恩教授被害一事,您有什麼看法?”一位記者高聲提問道。
老人輕輕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滿了篤定和安詳:“小夥子,不要這麼緊張。陽光之下並無新事。任何企圖阻撓人類進步的無恥之輩,最終將滅亡於曆史的滾滾洪流之中。”
“教授,您跟弗恩教授都被稱為生物學研究領域的前沿激進派。您這樣說,是否暗示弗恩教授是被跟你們學術理念不同的學者加害的?”
沙瑞通教授伸出右手食指放在了嘴唇上:“少安毋躁。很快你們就會知道真相。”
當他跟記者說完這句話之後,便邁著並不輕鬆的步伐走上了人生最後的舞台。事後羅半夏回想起來,當時沙瑞通教授臉上的表情,仿佛昭示著他已經預感到即將發生的事情。
酒店為這場生日晚宴準備了一個水中發言席,是一塊裝飾華麗的浮木。老先生在助手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站了上去,半開玩笑道:“這真是一種考驗啊!是誰要整蠱我?”
然後,他在浮木上站定,從岸上的助手那裏接過了話筒,聲音洪亮地說道:“尊敬的來賓,親愛的朋友,女士們、先生們,很高興我至今還作為一名人類,生活在這璀璨華美的星空之下。我們都知道,生命的進化是永無止境的,如果一味抱持著陳舊腐化的態度去麵對世界,我們注定將走向失敗……”
“砰——”突如其來的槍聲如一道煙花劃破了寂靜的夜空。由於眾人都在安靜地聆聽沙瑞通教授的講話,這聲音便顯得尤為突兀而淩厲。
與此同時,沙瑞通教授像一隻被炮彈打中的鳥,向後仰倒,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後,“撲通”一聲墜入了水池當中。霎時間,在全場引發了恐慌性的騷亂,有跳進水池裏救人的,有害怕被射殺四處竄逃的,還有自告奮勇維持秩序的……
羅半夏心煩意亂地拍了一下夏洛克的肩,叫道:“喂,你怎麼不跳下去救人啊?”
夏洛克猛地咽了一下口水,把原本卡在喉嚨裏的半塊奶酪吞了下去:“親愛的小姐,我是一名優雅的探員,收拾殘局這類粗重活從來不是我的工作範圍。”
“你!”羅半夏氣急敗壞地一跺腳,心想這個四肢不勤的英國佬是指望不上了。她自己活動了幾下筋骨,走到泳池邊準備跳下去幫忙。
就在這時,一隻強健的手臂環住了她裸露的腰肢,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將她整個人騰空抱了起來。
“啊……”
等到她雙腳著地,能夠分辨東南西北之時,才發現自己正站在水池旁的樹叢背後。而離她咫尺之遙的是那個想見卻又害怕見到的男人——想見他,是為了向他問清楚所有發生的一切;害怕見他也是因為一旦在這樣的場合見到了他,就意味著一切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