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可敦城:浴火重生的起點(2 / 3)

大石的話說得很不客氣,他說:“金人最初攻陷長春州、遼陽,陛下您不肯前往廣平澱(今內蒙古自治區翁牛特旗東)督戰,反而跑去中京;等到金兵攻陷上京,您又逃往南京;金兵攻陷中京,您幹脆去了西京,進而又跑去夾山。那時候不修戰備,使得大半個國家都淪於敵手,國勢日益衰弱,到了今天還想出兵求戰,是很不明智的。咱們應該繼續休整兵馬,積聚力量,等待時機,絕不能輕舉妄動!”

這話直接就戳到耶律延禧的痛處了。

所謂“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我如此信任你,你竟敢當麵來頂撞我,還捅我的傷口!你想幹什麼?想造反嗎?!於是耶律延禧就派親信蕭乙薛和坡裏括把大石看管起來,打算再次“禦駕親征”,前去收複幽雲。

昏君和英雄,終於徹底決裂了。

複國的千鈞重擔

無奈之下的大石找機會殺死了看守他的蕭乙薛和坡裏括,召集自己的親信部屬,連夜離開遼主行營,向西北方向,向遼闊的草原大漠疾馳而去……

耶律延禧率軍東征,結果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來。他一開始打了幾次勝仗,收複了天德軍(今內蒙古自治區烏拉特前旗東北方)、雲內州等地,隨即在南下武州(今山西省神池縣)的途中遭遇金兵主力,一番廝殺,幾乎全軍覆沒,但耶律延禧卻再一次成功地逃脫了。

契丹遼朝的西北各城、各部族陸續降金,耶律延禧到處流竄,如同喪家之犬。到了第二年,也就是1125年的正月,遊牧在天德軍附近的黨項族小斛祿部來人找到耶律延禧,表示願意收留他。耶律延禧喜出望外,急忙從陰山南麵啟程,越過一片沙漠前去投靠。在沙漠中,女真騎兵突然出現,耶律延禧搶了部將張仁貴的馬才得以逃出生天。

到了二月份,一向福薄卻命大、屢敗屢逃的耶律延禧終於做了女真人的俘虜,地方是在應州東麵,而至於他是被小斛祿人裹挾著來到這地方的,還是被他們趕出來的,可就沒有人知道了。根據史書記載,小斛祿部隨即投降了金朝。

金太宗吳乞買降封耶律延禧為海濱王,軟禁在極北苦寒之地。這個昏君是在1128年病死的,終年54歲。

複國的千鈞重擔,至此徹底落到耶律大石一個人肩上了。

耶律大石西行以後,他的身影在中國史書中逐漸被淡化了,相反,在中亞細亞穆斯林史料中卻日益清晰起來。13世紀的伊朗史學家誌費尼曾經撰寫過一部鴻篇巨著,書名叫《世界征服者史》,主體為敘述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的多次西征,也兼及中亞細亞尤其是河中地區數百年間的王朝興替。《世界征服者史》中這樣描寫耶律大石的西行——

(契丹人)他們的老家在契丹,在那裏他們是有權有勢的人物。某種強有力的因素使他們離開他們的國家,因此他們被迫流亡,去履危涉險,經受跋涉的辛勞。他們把他們的王公和首領稱為菊兒汗,即眾汗之汗。當他(指耶律大石)離開契丹時,他由八十名他的家人和部下陪同,盡管據另一種說法,他是由一支極龐大的部屬隨同……

先不用管那明顯不靠譜的“另一種說法”,前麵那句話,原文措辭含糊,既可以解釋為“家人和部下,總共八十人”,也可以解釋為“八十名家人和其他一些隨行的部下”。如果按照後一種解釋,那麼和《遼史》所說的二百人就基本上可以吻合了。不過無論八十還是二百,肯定都是約數,實際數字不可能沒有零頭。綜合上述兩種史料,可以得出下述的大致結論:

一、大石西行,所帶的部屬很少,最多不過兩百餘人。

二、部屬中,有一部分或絕大多數是他的族人(契丹人),也有其他民族的戰士(漢人、奚人或渤海人)。

耶律大石就靠這兩百多人,想要積聚力量,複興契丹遼朝,希望無疑是很渺茫的。按照大石的想法,在契丹遼西北部還有一些駐軍,此外西北各遊牧民族尚未盡數臣服於新興的金朝,他希望得到這些勢力的支持,從而積攢一支像樣的軍隊出來。

無論是想要收編西北駐軍,還是想贏得遊牧民族的支持,都不可能沒有一個名號去說事兒,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由於這個原因,大石才剛離開遼主行營,就自稱為王,並且按照契丹遼朝的傳統,給自己的那兩百多名隨從封官賞爵,設置了南、北兩麵官署。

前麵說過,契丹遼朝官分南北,北麵官管遊牧民族事務,南麵官管漢族事務,由此也可反證大石帶出遼主行營的是一支混編部隊,不全部是契丹人,也有相當比例的漢人,否則就無法設置南麵官。

自立為王,是大石軍事、政治生涯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從此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脫離耶律延禧的掌控,獨行其是了。當然,他不可能像耶律淳那樣自稱皇帝。一方麵,耶律延禧仍然在世,過於明顯的分裂舉動隻會給自己此後行動造成不必要的阻礙,會被不明真相的群眾看作“篡位”“叛逆”——當年蕭幹就犯過這種錯誤,大石可不能重蹈覆轍;另一方麵,大石的皇室血統實在太過疏遠了,直接稱帝也確實難以服眾。

但是,不要忘記大石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我們就算擁立了十個耶律淳,終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總比沒有統屬,被迫向女真人乞求活命要好啊!”同為遼太祖阿保機的子孫,大石肯定認為自己也是有當皇帝的資格的,如果血緣較近的皇族都已經沒有領導民眾複國的希望了,那麼他自然有資格站出來振臂一呼。

比起漢末的劉備來,大石的宗室身份要靠譜多了,而劉備不也在漢獻帝下台以後自稱了皇帝嗎?劉備稱帝的當時,產生了非常不好的影響,據說原本大批中原士大夫心懷漢室,紛紛逃來四川投奔他“漢中王”,而從此以後大家卻都灰心失望,不再有人往四川跑了。然而曆史長河又流過了近千年的時間,原本的蜀漢割據政權在此時的民眾心中已經轉化為正統王朝,劉備從梟雄變成了英雄,有這個英雄的例子擺在前麵,所以隻要時機成熟,大石肯定是當仁不讓的。

皇後城裏的演說

耶律大石等人從夾山的遼主行營出發,先向北行,三天以後渡過了“黑水”,即流經今天內蒙古自治區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的愛畢哈河。據說在黑水北岸,他巧遇白達達部的詳穩床古爾。

達達就是咱們前麵提到過的東遷到蒙古草原上來的古室韋人,也寫作“達怛”。不過白達達很可能和達達不是一碼事兒,據說他們白色皮膚、深鼻高目,操著突厥語言,很可能是突厥人和古室韋人的混血民族。

大石北行的時候,白達達部的遊牧區域是在陰山山脈以北。按照伊朗14世紀的史學家拉施都丁在《史集》中所說,後來金朝皇帝為了防禦蒙古、克烈、乃蠻等草原民族,修築了一條大牆(可能是指長城),交給白達達部守衛。因為在蒙古語中牆被稱為“汪古”,所以白達達部從此就叫作“汪古部”了。

契丹遼朝的時代,對於除契丹、漢族以外的其他民族,往往允許其自治,對於他們的首領,大的封王,小的封節度使、詳穩等官,所以床古爾肯定是白達達部的首領。看起來這個床古爾還並沒有倒向女真人,照舊認定契丹遼是他的宗主國,因此聽說有位契丹王爺經過,立刻大擺宴席款待,還向大石進獻了四百匹馬、二十頭駱駝,以及大群的羊。作為一個單獨的遊牧民族,白達達可戰之兵少說也得上千,大石手下就兩百來人,如果床古爾想砍下對方的首級去向女真人領賞的話,恐怕大石難逃此劫。

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按照大石的分析,這說明西北各遊牧民族或許因為往日的感情,或許純粹是消息閉塞,仍然臣服於契丹遼朝,自己這趟跑對了,是有機會在西北地區站穩腳跟,並且積聚實力、謀求東進的。

於是他們在離開白達達部以後,轉向西北方向,經過一望無際的草原、戈壁,甚至翻越大片沙漠,終於到達了可敦城。正是在這座可敦城中,契丹民族在大石的領導下,如同一隻美麗的鳳凰,在涅槃以後浴火重生,即將迎來嶄新的春天!

可敦城在什麼地方呢?專家們普遍認為,這座城市位於今天的蒙古國土拉河西岸巴彥諾爾縣附近。傳說此城本是在回鶻人統治草原大漠的時代建立的,“可敦”在突厥語中是“皇後”的意思,可以意譯為“皇後城”。

遼太祖阿保機曾於924年親自領兵開拓西北疆域,一直打到浮圖城(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吉木薩爾縣護堡子古城),然後分派諸將,平定周邊地區,基本確定了契丹遼西北方的國境線。到了著名的蕭太後蕭燕燕當政的時代,更屢次用兵以加強對西北地區的統治。

994年,蕭太後派自己的姐姐、齊王妃蕭胡輦率領兵馬西征。到了1004年,根據蕭胡輦的意見,把可敦城改名為鎮州,設置建安軍節度使司,挑選周邊遊牧民族士兵兩萬名進駐,作為王朝西北地區的軍事重鎮。據說蕭太後還規定:“不管其他地區進行何種形式的征討戰爭,都不許抽調這裏的兵馬。”

整整兩萬遊牧騎兵啊,這可不是一支小部隊!並且據說到了契丹遼朝末年,可敦城附近放養的軍馬已經達到數十萬匹之多——兩萬兵騎數十萬匹馬,一人五匹以上,這已經超過了後來迅疾如風的蒙古騎兵的基本編製了。然而奇怪的是,耶律延禧在被女真兵打得惶惶如喪家之犬、朝不保夕的時候,從來就沒有抽調過這支部隊南下勤王。

估計是蕭太後那道禁令發揮了作用,即便耶律延禧想調動這支部隊,前代的禁令擺在那裏,他也調動不了。

耶律大石來到可敦城,立刻得到這些遊牧騎兵的熱情歡迎。作為契丹遼朝的王爺(雖然是自封的王爺),大石完全有權力統轄這支部隊,但統轄歸統轄,如果女真兵來攻,這支部隊是會為他而戰的,他想領著這支部隊殺到別處去,卻依然有蕭太後的禁令橫在麵前,好像鴻溝一樣,難以跨越。該怎麼說服這些遊牧民族騎兵跟自己一起行動呢?該怎麼收服他們的心呢?

大石決定召開一次大會,說服附近的遊牧民族,把他們拉上契丹族複國的戰車。

那一天可敦城也即皇後城中張燈結彩,人潮洶湧。附近七個頭下軍州(貴族的私轄地區)——威武、崇德、會蕃、大林、紫河,以及新州和駝州——的軍事長官,還有十八個遊牧部族——包括大黃室韋、敵剌、烏古裏、王吉剌、茶赤剌、密兒紀、唐古、阻卜、普速完等——的酋長,全都聚在可敦城,一方麵為新來的王爺接風,一方麵接受王爺的訓話。

據專家考證,王吉剌就是後來的弘吉剌,成吉思汗鐵木真的原配夫人孛兒帖就出身於這個部族;茶赤剌就是後來的劄答蘭,曾經和鐵木真爭奪過草原統治權的劄木合,就是這個部族的首領;密兒紀就是蔑兒乞惕,他們多次和鐵木真作戰,曾經搶走過孛兒帖。此外,阻卜就是達怛,唐古是指西夏(應該不是西夏國,而是同為黨項人的一個部族),這些民族全都遊牧在蒙古草原上,或者鬆花江、黑龍江流域西部地區。

大石招待這些軍事長官和酋長開會,懇求獲得他們的幫助。他首先擲地有聲地說道:

“我祖先艱難創業,曆經了九位皇帝,長達二百餘年。金人本來是我國的臣屬,卻起兵叛亂,侵略我的國家,殺害我的人民,搶掠我的城池,使得天祚皇帝在外逃難,每當想起這些事情,我無日無夜不痛心疾首。所以我為了大義來到你們這裏,想要憑借你們的幫助來消滅敵人,恢複故土。你們也能和我一樣憂心國事,發誓勤王,並且免百姓於戰亂塗炭之苦嗎?”

這篇演說不僅僅申明了自己憂國憂民之誌和立下了伐金複國的誓言,最主要的是還很有策略性,能夠拉近自己和各遊牧部族之間的感情。按照大石的說法,“祖宗”是我的,國家可是大家的,君主也是大家的,你們也是契丹遼朝的臣民,又怎能不和我一起去勠力同心打敗女真人、挽救自己的國家和人民呢?

除此以外,這套說辭裏還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那就是大石當時仍然掛著自封的“王”的頭銜,並沒有稱皇帝。某些史料記載混亂,似乎大石在到達可敦城以前就已經稱帝了,但在這番演說中,他明確說“天祚皇帝在外逃難”,要求各州、各部借兵給他“勤王”,可見他仍然以天祚帝耶律延禧作為複國的大旗。

聽了大石這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說,各州各部的首領莫不為之感動流淚,他們紛紛答應把駐紮在可敦城的本部族兵馬借給大石,雖然不足兩萬之數,也有一萬掛零。至於周邊地區放養的那數十萬匹軍馬,從此也全都落到大石手裏了。

耶律大石在可敦城收攏的這一萬多騎兵,放在地廣人稀的草原大漠上或許能夠縱橫一時,如果拉到人口稠密的華北和東北地區,那可就不夠看了。金朝建立之前,女真兵就已經滿萬了,此後連番大戰,占據了大半個北部中國,國內兵馬少說也得有十萬。一萬比十萬,這實力實在是太過懸殊了。

大石沒有這麼傻,他雖然嘴裏喊著“消滅敵人,恢複故土”,但心裏很清楚,要想和女真兵硬磕,現在還不是時候,自己還有相當長並且相當艱難的路要走。他決定就以這一萬多遊牧騎兵為主體,一方麵召集各處被打散的契丹兵、漢兵,一方麵積聚糧草、休養生息,等實力再壯大一些,再發起比較穩妥的軍事行動。

可敦城的地理位置很好,以這座城池為基點,無論向東、向西還是向北,都是遼闊的草原,便於放牧,也便於騎兵馳騁,而可敦城的南麵卻是一片大沙漠,一連行走數天都找不到水源,是天然的軍事屏障。大石為自己選擇的這個複國基地,可以說非常安全,比耶律延禧在夾山裏的行營要安全多了。

大石離開耶律延禧的行營是在1124年七月,到達可敦城並且召開大會的時間,不會晚於當年十月份。因為就在同一個月,金朝西南、西北兩路權(代理)都統斡魯就得到了消息,並且上報給金太宗吳乞買。報告裏是這樣說的:

“近日,遼朝詳穩撻不野前來投奔,據他彙報,耶律大石自稱為王,設置南北麵官署,擁有戰馬萬匹和很多牲畜。請陛下決斷,是否要趁其立足未穩,發兵進攻。”

吳乞買對這份報告非常重視,召集大臣們商議,並且詳細研究了可敦城周邊的地形。當時金朝在西線的第一要務是捉住到處逃竄的耶律延禧,暫時還沒有實力穿越沙漠去實施大的軍事行動。吳乞買很怕斡魯貿然發兵會顧此失彼,因此下詔說:“等待我的命令,否則不許進攻大石。”

這件事情幾乎發生在大石收服可敦城兵馬的同時。到了第二年也即1125年,斡魯還朝,金朝西南、西北兩路權都統換上了完顏希尹,估計吳乞買曾要他密切關注大石的動向,當年夏季,他彙報說:“傳聞西夏國暗中和大石勾結,準備偷襲山西地區。”吳乞買回複說:“這種事情很可能發生,你要嚴加戒備。”

這時候除北部草原上的部分遊牧部族外,原本契丹遼朝的屬國、屬部大多已經歸降金朝了,但西夏在其中是非同尋常的存在。首先,西夏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國”,實際上一直獨立於宋、遼兩國之外,此時也獨立於宋、金兩國之外,隻是名義上表示臣服而已;其次,西夏疆域遼闊,兵馬眾多,如果他們打著幫助大石複國的旗號,突然出兵進攻,也挺夠女真人喝一壺的。為什麼金朝不趁著戰勝之勢滅掉西夏呢?因為並沒有必勝的把握,還不如就容忍他們的表麵臣服,實際上結為友邦算了。

正因為西夏國實際上處於這種地位,所以耶律大石也很可能和夏主李乾順暗通書信,請夏兵相助一臂之力,趁著女真人在山西、陝西等地的統治尚不穩固的時候,聯兵進攻。不過以大石當時的實力,和他此後的舉措來看,即便真有聯兵的密約,也隻是一招伏筆而已,他還沒想著這時候就發兵東進。從吳乞買叫完顏希尹“嚴加戒備”的詔書來看,女真人即使算不上如臨大敵,也是不敢等閑視之的。

到了1127年,金朝突然和達怛人產生了矛盾,一度派遣使者前往問罪,原因是達怛人和大石交好,不肯賣馬給金朝。從上述兩件事可以得出結論,大石在可敦城並非僅僅被動地防禦和發展生產、積聚兵力而已,他也主動利用外交手段去爭取盟友,孤立金人。他的眼光並不局限在西北一隅,而是放諸廣闊的中原地區,等待著同時也努力去開創時機,做好隨時發兵東進的準備。

隻是,局勢突然間轉變了,大石東進的計劃隻好暫時宣告停頓。

決裂

為了搶回被金兵擄走的輜重,耶律延禧第一次主動出擊,率領五千兵馬行至白水泊——大概是偵察到了斡離不等人所率領的才不過區區三千人而已吧。然而昏庸皇帝哪裏會是名將斡離不的對手?耶律延禧沒能救回自己兩個兒子,反倒把另一個兒子——趙王習泥烈也扔給了金兵。

耶律延禧一共有六個兒子:長子敖魯斡,中了讒言,被自己親爹宰了;耶律定、耶律寧是同母兄弟,加上個習泥烈,都當了金人的俘虜;此外還有一個早死的燕王撻魯;最後一個是梁王雅裏,在行營被攻破的時候,太保特母哥保護著他殺開一條血路,逃到陰山山脈深處去了。

等到耶律延禧在白水泊以多打少,被斡離不殺得大敗,率領殘兵逃到雲內州(今內蒙古自治區土默特左旗東南方),特母哥和雅裏趕去會合。耶律延禧當時那叫一個慘呀,左右望望,手下恐怕還不足一千人,再一看兒子帶來的兵,他心裏就慌了:“竟然比我人多,他們不會趁機奪權吧?”立刻下令把特母哥給捉起來,責問他說:“我三個兒子在行營,你怎麼就救出來一個?”掉過頭來還問兒子雅裏:“特母哥有教過你什麼嗎?”言下之意,他有教唆你造反嗎?雅裏苦苦相勸,耶律延禧才算勉勉強強把特母哥給放了。

都到這個份兒上了,還無端懷疑自己的兒子和大臣,可見人的智商是沒有下限的,昏庸的皇帝尤其沒有下限。

這時候金兵步步緊逼,耶律延禧加上雅裏的兵馬頂多兩千人,別說打仗了,能在女真騎兵的快速奔襲下逃得了性命就是異數。昏君沒有辦法,一麵寫信給斡離不,表示願意當附庸,隻求保他一條小命和一片土地;一麵派人去和西夏國接洽。

當時西夏國主是崇宗李乾順。

李乾順答應接納耶律延禧一行人,耶律延禧大喜,打算渡過黃河,跑去西夏境內避風。他剩下不多的大臣們全都苦苦勸諫:“您留在國內,複國還有希望。皇帝拋棄他的臣民,流亡去外國,眼見得就沒有希望了呀。”可是大昏君隻想保命,把旁人的話當成耳旁風。

於是將領耶律敵烈(另一說叫蕭特烈)、耶律元直、特母哥等人秘密商量:“事態既然發展到這一步,咱們必須得在皇帝和國家之間做選擇了,不盡早做出決定,社稷江山就要徹底完蛋。”照說他們幹脆宰了昏君耶律延禧算了,可大概傳統的忠君心理在作祟,下不去手,隻是劫持梁王雅裏向帝國的西北邊境逃竄,找地方另立了一個新的朝廷——這個小朝廷在曆史記載上和耶律淳建立的析津府朝廷相同,也被叫作“北遼”。

最後幾個忠臣、最後一個兒子,也全都離自己而去了,耶律延禧可毫不在意,他還高興於總算有一處不用整天提心吊膽、擔憂金兵來攻的避風港了,匆忙西渡黃河,駐紮在金肅軍(今內蒙古自治區準格爾旗西北方)的北麵——此地距離遼、夏邊境不過三十公裏,他隨時都可以逃去西夏主的羽翼下避風。斡離不率兵追趕到黃河岸邊,不敢貿然挺進,隻得暫時停下腳步,一麵派遣使者去和李乾順協商,不準他庇護耶律延禧。

新興的金朝和逐漸走下坡路的西夏國,使者往來不絕,互相討價還價。耶律延禧聽聞此事,知道不妙,西夏和金朝實力差得太遠,很可能扛不住壓力,斷了自己的後路,要想保命,還得找更牢固的靠山才行。他一方麵收攏幾次大戰後跑散的大臣和戰鬥人員,一方麵到處去拉關係。

其實契丹遼朝對於帝國西部的控製力一直不強,草原、荒漠之間居住著大量隻是名義上承認契丹遼宗主地位的遊牧民族,耶律延禧把目標放在了這些遊牧民族身上——我可以向他們借兵複國呀。

終於,陰山室韋謨葛失一時頭昏,沒看清楚這條破船隨時會沉,竟然答應了耶律延禧的借兵請求。室韋是古老東胡民族的一支,原本居住在今天東北三省和內蒙古自治區的北部,後來逐漸向西方遷徙,分散到整個蒙古高原和西伯利亞南部地區。唐代以後,室韋也被稱為“達怛”,元朝則音譯為“塔塔爾”。這謨葛失是室韋所傳下來的哪一個部族,沒人知道,甚至連謨葛失是部族名還是部族首領的名字,也沒人說得清楚。但總之,看起來謨葛失實力頗為強大,耶律延禧從他那兒借到了兵,腰杆立刻硬了起來。

王國維先生認為,所謂謨葛失,其實就是“蒙古”的另外一種音譯,聊備一考。

俗話說“福無雙至”,而耶律延禧在1123年的下半年卻好運連連,或許也算是一種“回光返照”吧。不僅僅謨葛失發兵相助,並且到了九月份,突然一隻七千人規模的契丹部隊開到了遼夏邊境,統兵將領不是別人,正是失蹤已久的耶律大石,這可真使耶律延禧喜出望外。

那麼,被女真人俘虜的大石,又是怎麼逃出來的呢?

耶律大石因為他卓越的指揮才能,在被俘之後,也得到了女真人的尊敬,估計受到的待遇不會很差——英雄是敵我雙方都會崇敬的。據說阿骨打為了收服大石之心,還特意賞賜給他一個或多個女人做老婆。

宋人洪皓在《鬆漠紀聞》一書中記載了一個故事,敘述大石從金營中逃跑的原因和過程:

遼朝滅亡以後,大石林牙投降了金朝。後來他和粘罕玩“雙陸”(一種賭博遊戲),爭吵起來,粘罕起了殺心,但被大石看破,於是在回到自己營帳以後,就收拾東西,拋棄了妻子,帶著五個兒子連夜逃走了。等到第二天,粘罕不見大石,派人去他的營帳裏催促。大石的妻子回答說:“昨天晚上,我丈夫因為喝多了酒,言語衝撞了大人,所以畏罪潛逃了。”詢問她大石的去向,那女人堅決不肯吐露。於是粘罕大怒,打算把這女人許配給部落裏最卑賤的人當妻子,女人不肯,反而憤恨地辱罵粘罕。粘罕大怒,就把她給射死了。

這則逸聞的可信度不大。粘罕為人粗暴,脾氣很臭,因為賭博口角就起殺心,因為耶律大石逃走就射死他的妻子,這種事情他完全幹得出來。問題是大石是不是幹得出來?他會不會真心投降女真人?不是為了複仇,不是為了複國,而隻是害怕遭到殺害而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