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根據大石此前此後的表現來看,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可能會假裝投降女真人,尤其在被迫作為向導,領著斡離不的軍隊襲擊遼主行營以後,或許在一瞬間他產生過自暴自棄的想法,從而投降了金朝,或者他想著既然為了保留有用之身犯下如此大錯,就不應該不給自己贖罪的機會,從而對女真人虛與委蛇,但他不會心甘情願投降的。
不管大石是不是表態投降女真人,既然追擊耶律延禧的戰鬥已經基本結束,他就被押離了前線,千裏迢迢回歸金朝的首都。在這種情況下,看守不會很嚴,以大石的智慧和勇氣,想逃出生天也不算難事吧。
大石的威望很高,當時契丹族的百姓和殘兵受到女真人報複性的屠殺,走投無路之下,能夠作為主心骨的也就隻有大石一人了——誰都知道昏君耶律延禧完全不可靠。因此大石在逃脫生天、一路西行的過程中,各地的契丹族人紛紛前來投靠,好像一個滾動的雪球似的,這支隊伍越走越大,等他找到耶律延禧的時候,已經從孤身一人(或許真如洪皓所說,還帶了幾個兒子)變成一支總數達到七千人的大部隊了。
耶律延禧剛從謨葛失那裏借到了兵馬,大石又率領七千名戰士前來投靠,昏主重新拾起已經扔到狗屎堆裏的信心。他未必真想著東進複國,但他覺得必須得和女真人打上幾仗,占點地盤,才好增加談判的籌碼。
大石重新投到耶律延禧麾下,他此前給斡離不當向導偷襲遼主行營的事情,估計知道的人不多,起碼在契丹人中,沒有幾個人了解,耶律延禧依舊保持著對他的打折扣的信任——況且,他不信大石,還能信誰呀?
大石逃回來的準確日期有多種說法,以1123年九月間比較可信,此後過了不久,到1124年正月,才正式決定向金朝稱臣。耶律延禧在金肅軍附近待不下去了,再次渡過黃河,回歸夾山。到了當年七月,他自認為兵強馬壯,打算再派大石領兵出征,要求“不高”,重新拿回南京道,收複幽雲各州,讓自己能當女真人的附庸國王,和西夏一樣就成。
這時候耶律延禧麾下的兵馬,或許比大石第一次東征數量更多,戰鬥力也更強(增加了草原民族謨葛失的兵)。耶律延禧是記吃不記打,毫不接受教訓,大石可沒有他那麼愚蠢。經過上次在龍門東麵的戰鬥,再加上被女真人俘虜後的所見所聞,大石對金兵的實力有了更為清楚的認識,他立刻就站出來反對耶律延禧的輕舉妄動。
大石的話說得很不客氣,他說:“金人最初攻陷長春州、遼陽,陛下您不肯前往廣平澱(今內蒙古自治區翁牛特旗東)督戰,反而跑去中京;等到金兵攻陷上京,您又逃往南京;金兵攻陷中京,您幹脆去了西京,進而又跑去夾山。那時候不修戰備,使得大半個國家都淪於敵手,國勢日益衰弱,到了今天還想出兵求戰,是很不明智的。咱們應該繼續休整兵馬,積聚力量,等待時機,絕不能輕舉妄動!”
這話直接就戳到耶律延禧的痛處了。
所謂“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我如此信任你,你竟敢當麵來頂撞我,還捅我的傷口!你想幹什麼?想造反嗎?!於是耶律延禧就派親信蕭乙薛和坡裏括把大石看管起來,打算再次“禦駕親征”,前去收複幽雲。
昏君和英雄,終於徹底決裂了。
傳語林牙蕭太師
通過和殘遼政權之間的戰爭,女真貴族們看清了北宋王朝的真正實力。中原花花江山本就使他們垂涎欲滴,而這花花江山的守護者是一群顢頇無能的官僚加一幫膽怯疲弱的兵將,這是上天送到嘴邊的肥肉呀,豈有不吃之理?
女真貴族們前一刻還在白山黑水間捕魚獵鹿,眨眼間就建立起一個龐大的王朝,還滅亡了世仇契丹遼朝,暴發戶心態是很嚴重的。他們才剛崛起不久,多少講點麵子,粘罕、斡離不等人想要賴一兩個州不還給宋朝,阿骨打就搖頭說:“做人要講信用。”等到阿骨打死了,吳乞買繼位,二將重提前議,吳乞買也說:“不能違背先帝的心願,還是快點還給他們吧。”
可是相比之下,自命天朝上國、禮儀之邦的北宋政權卻完全不要臉。有那忠心的臣子,希望奪回幽雲十六州,從而把北部邊境推到利於防守的地區去;有那貪婪的奸臣,總想靠著在邊境上占點小便宜來邀功受賞。兩者出發點不同,主張和行動是一樣的,幽雲十六州必須盡數取回來,金人不肯全還,咱們就自己去拿!
自己去拿,你得有這個實力呀,而且一旦得手拿到了,你也得勉力去守住它呀。可這個時候的北宋朝廷真是腐朽到了極點,就像前麵提過的張覺事件,宋朝惹事在先,道歉在後,既丟了臉麵,又得不著實利,外加寒了北方大批想要向張覺學習、內附歸宋的漢人的心。
女真人基於暴發戶的心態,總覺得別人瞧不起他,想要害他。不出事還會瞎琢磨,更別說宋人主動來惹事了。這種慍怒再加上垂涎中原的江山和看清了北宋王朝的實力,到1125年十月,吳乞買終於下定決心,發兵大舉攻宋。
這距離金人捉住耶律延禧、徹底滅亡契丹遼朝,才不過短短半年多的時間而已。
吳乞買任命兄弟完顏杲(斜也)為都元帥,分兵兩路,南下伐宋。一路由粘罕統領,率完顏希尹、耶律餘睹等將,從山西南下攻取太原,一路由撻懶、斡離不統領,率闍母、劉彥宗等將,從河北南下攻取燕京。
當年十二月,斡離不在白溝附近打敗了郭藥師,逼其投降,一舉平定了燕地。隨即粘罕包圍了太原城,並且圍城打援,派耶律餘睹在汾河北麵擊退來援的宋朝西北軍。金軍勢如破竹,斡離不以郭藥師為向導,渡過黃河,直取東京汴梁。宋徽宗趙佶直到這時候才終於慌了神,急忙下詔傳位給皇太子趙桓,也就是宋欽宗,然後自己以燒香為名,逃出汴梁,跑到亳州蒙城(今安徽省蒙城縣)避難去了。
金兵圍困汴梁好幾個月,全靠李綱等主戰派忠臣艱難防守,到了1126年四月才終於迫其退兵。這樣一來,宋金兩國正式處於戰爭狀態。於是,在1126年的某一天,駐紮在府州(今陝西省府穀縣)的將領折可求(就是咱們前麵說過的西北軍折氏一門)給宋欽宗趙桓上了這樣一道表奏——
在西夏國的北方,有大遼天祚皇帝的兒子梁王和林牙蕭太師,統兵十萬。他們張貼榜文說:“金人無道,和南朝的奸臣相勾結,滅亡了我們的國家。現在聽說南朝的天子懊悔禪位,新皇帝非常聖明,如果願意和我們南北夾擊,攻打金人,恢複我大遼的江山社稷,那我們就和南朝永誌盟好,前日背盟之事當它沒發生過。”
折可求的這道奏表從一個側麵反映了耶律大石在可敦城附近的活動,同時也說明了大石並未主動和宋朝聯絡——他大概已經不信任宋人了吧——否則是不會僅僅根據傳言,就把已經死了的梁王雅裏抬出來說事的,更不會把大石誤作姓“蕭”。
宋欽宗趙桓得到表奏,非常欣喜,於是寫了一封信,“傳語林牙蕭太師”,派人千裏迢迢往西北送。可惜這封信沒能交到大石手裏,而被女真騎兵搜獲,轉頭就交給了粘罕——如果北宋真的和大石聯絡上了,此後北部中國的局勢將會發生怎樣的逆轉,真是誰都說不準。
不過北宋已經沒得救了,金兵前腳才退,趙佶後腳就跑回了汴梁。趙桓是個沒主意的皇帝,此前因為兵臨城下,生死存亡係於一線,那些奸臣們大多跟著他父親跑了,剩下李綱等堅決抗戰派圍在他身邊,他才能守住汴梁;等到父親回來,趙桓什麼事情還是聽他父親的,而趙佶呢,他根本就不知道悔改。結果李綱等忠臣被罷黜,繼蔡京、童貫、王黼以後,張邦昌、李邦彥等新一幹奸臣又登上了曆史舞台。
而金人之所以第一次進攻汴梁失敗了,一方麵是有李綱等忠臣的誓死守衛國土,另一方麵也因為兵力不足——粘罕還駐紮在太原城下呢,就斡離不一路大軍圍攻汴梁,多少有點力不從心。斡離不建議說不如讓粘罕放棄攻打太原,繞路南下,和自己兵合一處吧。然而粘罕反對這個主意,他說:“耶律大石割據西北,聯絡西夏,我如果現在放棄山西,集兵河北,他一定認為中原形勢有變,說不定就會輕舉妄動。會攻汴梁且不著急,咱們得一步一步來。”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大石在可敦城招兵買馬、積草屯糧,對金朝的側翼是產生了一定威脅的。可惜這種威脅並不足以挽救北宋的滅亡,到了1126年九月,粘罕終於攻克了太原城,堵住了無論宋朝西北軍也好、耶律大石也好、西夏人也好的東援之路,隨即他就南下和斡離不會合,二度包圍汴梁城。
十一月,金兵攻克汴梁,大肆搶掠,到了1127年的二月,他們把趙佶、趙桓父子一窩端,都逮到北方去了,而在中原另立了一個張邦昌的“大楚”傀儡政權。到此為止,統治中原168年的北宋王朝終於滅亡。
趙佶的第九個兒子康王趙構幸免於難,逃到南京應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市)登基稱帝,建立了南宋王朝,趙構也就是著名的宋高宗。這位宋高宗趙構其實不算是昏君,他精明著呢,不過他畏敵如虎,害怕女真人如同害怕鬼神一般,這是誰都翻不了案的。明明在應天府稱帝,稍微努把力就能夠恢複汴梁,他偏偏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跑去了揚州(今江蘇省揚州市),既而幹脆再往南跑,渡過長江,到臨安(今浙江省杭州市)去建都。
這段時間中原地區是謠言不斷,有說“天祚皇帝的兄弟大石林牙已自立為君,號稱天輔皇帝”的,也有說“大石林牙集兵十萬,即將南下”的,但正經的宋王朝已經越跑越南,越跑越遠,想和大石取得聯係都千難萬難,更不用說聯合攻金了。這一局麵的出現對於大石方麵來說,也同樣是令人扼腕歎息的。
大石在可敦城積攢實力,伺機而動,就像漢末三國諸葛亮在《隆中對》裏麵說的“一旦天下有變”,咱們就如何如何,可惜天下是有變,但不是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轉變,反而是朝著對敵人有利的方向轉變。這種轉變使得諸葛亮屢次北伐,都無果而終。以大石當時的實力來說,比起三分天下有其一的蜀漢更是差得十萬八千裏,就算他比諸葛亮強十倍,也是很難靠著小小的可敦城打敗金兵、恢複契丹遼朝社稷江山的。此時此刻,大石又該何去何從呢?
1129年,金朝和南宋之間的戰爭進入第一次高潮。趙構派遣主戰派大臣張浚擔任川陝宣撫處置使,全權負責西線的軍務——這張浚是個著名的誌大才疏之輩,不過他一心北伐,恢複失地,在當時的名望是很高的。這一年的九月份,張浚向趙構奏報說:
“臣最近聽聞部將曲端所得的消息稱,契丹的大石林牙從招州(今蒙古國鄂爾渾河上遊,可敦城正西150公裏處)派人手持國書前來聯絡,可惜路過西夏的時候被扣留下了。使者有隨從是漢人,逃到涇源(今寧夏回族自治區涇源縣,宋代的正式名稱是安化),供出相關消息……”
張浚的這段話,比前麵提到過的折可求的話要靠譜多了。首先,它時間、地點都很明確,再沒有“梁王”“林牙蕭太師”之類的胡話;其次,它來源準確,是契丹使者的漢人隨從跑到涇源來說的。這一消息證明了大石想主動和南宋取得聯絡,但同時也說明了西夏這個時候已經徹底倒戈,傾向於老老實實當金朝的臣屬了,所以才會扣留使者。
大石終於想到了聯宋抗金,可惜時間晚了一步。現在宋朝的主力又南遷了數百公裏,並且在其中還夾了一個見風使舵的西夏,聯絡尚不可得,使者尚且被扣,要想聯合采取什麼軍事行動,那簡直是癡人說夢。不過,大石終究不是預言家,考慮到可敦城僻處偏遠,考慮到當時的交通狀況和通訊條件,他這招緩了整整一拍,也是可以理解的,雖然實在是讓人惋惜。
任何一個地區在確定的時代背景下,發展總有一個上限,雖然不清楚大石在可敦城的治理是否卓有成效,招兵買馬的速度有多快,但終究以可敦城彈丸之地,又人口稀缺,發展到頭也集聚不了數十萬人馬,傳說中的十萬便頂天了。哪怕大石是當時最卓越的民政家,甚至具有某些超時代的想法和實行能力,要靠小小的可敦城積累和幾乎統治了整個北中國的金朝相對抗,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是不可能的。大石下一步要怎麼發展呢?很明顯的,他必須衝出可敦城,擴大根據地。
事實上,大石也正是這麼幹的。就在張浚向趙構彙報相關大石情況的同一年,金朝泰州都統婆盧火也向金太宗吳乞買彙報說:“大石最近攻取了北部二營,如果放任不管,定成禍患。而且他所占據的地區離北方遊牧民族太近了,來去如風,咱們就算不立刻發起進攻,也應該設立營壘,限製他的行動範圍。”
北部二營到底在什麼地方,已經難以考證,但可以分析得出兩個結論:一、這是金朝的士兵駐紮地,被大石給連鍋端了;二、泰州在今天的黑龍江省境內,這條消息由泰州都統婆盧火向朝廷奏報,可見所謂北部二營大致位於可敦城的東麵,大石是在東征。
當時金朝正在大規模進攻南宋,逼得趙構放棄揚州,逃奔臨安,實在沒精力再進攻西北方的大石,所以吳乞買回複婆盧火說:“為了兩個營就發兵西征,恐怕引起草原遊牧民族的恐慌。你還是多派人去偵察情況,等待朝廷的命令就好。”
一直等到1130年,金朝才終於派遣耶律餘睹、石家奴、拔離速等將前去征討耶律大石。不過大石所處的地理位置對於金朝來說非常尷尬,那地方太遠了,又太荒僻,發動大軍去進攻吧,光調集糧草物資就得忙上小半年,實在緩不濟急;派兵少了吧,終究傳言大石已有“十萬大軍”,客場作戰,沒有兩倍於敵的兵力,基本上別想打贏。一般對待這種情況,是朝廷派出一支小部隊前往,快到地方了就狂撒詔書,召集周邊遊牧民族兵馬前來會合,利用草原人打草原人,這才是上上之策。
可是大石當年在可敦城那篇誌氣昂揚的演講,早已經把絕大多數蒙古草原上的遊牧民族都爭取過去了。這些遊牧民族就算不肯直接幫著大石和女真人幹架,也不至於徹底倒向金朝,前去討伐大石。所以幾員金將到了草原上,快馬使者絡繹不絕,召集大家來開會,商討出兵事宜,可是周邊遊牧部族紛紛找借口,沒有幾家真肯發兵。沒有辦法,他們隻好空著手悻悻而歸。
這是金朝第一次主動向大石發起進攻,雖然還沒接仗就失敗了,但可想而知,是第一次,不會是最後一次。對此大石必須要作出決斷,他是否現在就有實力和金朝開戰?還是必須繼續積聚力量?如果繼續積聚,想擴大根據地的話,他又應該往哪裏去呢?
大石和大石國
耶律大石收服可敦城是在1124年,等到1130年,他已經在那座漠西重鎮中積聚了整整六年。其間除了聯絡西夏、南宋,打算引為外援外,也肯定發動過幾場戰爭,而不會一直縮著不敢出頭。前麵說過,他曾經連鍋端了金朝的“北部二營”,這是一種試探,看看金人的實力是否有所衰退,看看金朝對他的行動做何反應。
試探的結果,想來是憂喜參半。憂的是金朝仍處於上升期,它的實力並無衰退,喜的是金朝正忙著和南宋打仗呢,還沒空來理他。但沒空理隻是暫時的,一旦騰出手來,女真兵肯定會殺向草原大漠,就算不直接進攻可敦城,也得把各草原遊牧民族給收降了,否則定為百世之患。
大石準備殺出可敦城,去開辟一片更大的空間,既為了東進複國,也為了防備總有一天會到來的金兵的征討。可是往哪裏去呢?向南,已經不可能期望夏人和宋人的配合了;向北,發展的空間是很大,但是荒僻幽遠,走數百裏見不到人煙的地方,占領了又有什麼用?向東,那就是要和金人硬磕,他還並沒有獲勝的實力。為今之計,他唯一可走的方向就是西方。
於是大石整頓兵馬,準備向西進發。這次西進,不是普通的軍事行動,普通軍事行動隻要派幾員將領,派幾萬兵馬出去就行,已經稱了王的耶律大石,是不應該輕易離開可敦城的。這次行動乃是傾“舉國之兵”,並且由大石親自統率。按照大石的意思,可敦城是他的第一個根據地,但不是永遠的根據地,更不一定是永遠的中心根據地。可敦城周邊過於荒涼,並且所處位置必須仰仗遊牧民族的鼻息,萬一哪天這些草原遊牧民族被金朝給爭取過去了,可敦就是一座孤城,是一座墳墓。
因此,經過六年時間,耶律大石完成了他在可敦城的積聚,也就是第一階段的積聚,準備向西去開拓更大的領土,開始第二階段的積聚。
既然是如此規模巨大的遠征行動,當然不能不搞個盛大的儀式來鼓舞士氣。終究沒有那些表麵上的文章,是沒有誰願意離開家鄉、跟著你跑到異國他鄉去的。於是就在耶律餘睹、石家奴等金將準備發動西伐之前,1130年的二月甲午日(據專家考證是二月二十二日),這天是個黃道吉日,大石按照契丹族的傳統祭祀了天地和祖先。
有傳說契丹族最早分為白馬、青牛兩個部,很明顯,所謂“白馬、青牛”,應該是部落的圖騰象征物;還有傳說,契丹族的祖先是一個騎白馬的神人和一個駕著青牛車的仙女。不論哪種說法,白馬、青牛在契丹族中都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漢民族也有類似傳統,比如漢高祖劉邦就曾經殺白馬和群臣盟誓:“不是姓劉的不能當王,沒有功勞不得封侯。”這說明在當時人的心目中,白馬比別的顏色的馬更高貴,用白馬來祭祀上天,更能得到上天的回應和保佑。因此,按照契丹族的傳統,大石在遠征前的祭祀上宰殺了青牛和白馬。
這種儀式一方麵表明自己對上天的虔誠、對祖先的恭敬,另一方麵也等於告訴部屬說,我們一定會得到上天和祖先的保佑。
祭祀完畢,大石就親率大軍離開可敦城,浩浩蕩蕩地向西麵進發。
他準備到哪裏去開創新的根據地呢?
曆史上,中國北方草原上很多民族都曾經發動過向西的征討,像匈奴人和蒙古人還一路打到過歐洲(雖然進入歐洲的匈人並非是純種的匈奴人),但基於當時交通條件的惡劣,以及通訊手段的缺乏,這種西征大多是帶有盲目性的,走之前,他們並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究竟是哪裏,也並不清楚自己究竟會碰上些什麼。
背負國破家亡血海深仇的耶律大石,當然不會這樣沒頭沒腦地亂撞,他此次西征,一定具備相當明確的目的性。他的目標究竟是哪裏呢?若說他想殺到歐洲去,肯定是胡說。從其後的種種跡象和大石本人的言論來看,他的目的地很可能是“大食”。
大食是中國古代對阿拉伯世界的通稱。從唐朝開始,中國人就知道西方有一個大食國,首都是在報達(巴格達),後來大食國分裂,分為白衣大食(倭馬亞朝及科爾多瓦哈裏發國)、黑衣大食(阿拔斯朝)和綠衣大食(法蒂瑪朝)。相關信息非常模糊並且籠統,雖說耶律大石精通蕃漢文字、滿肚子詩書,也未必清楚報達究竟在什麼地方,甚至未必知道有個阿拉伯半島。
就算知道吧,那地方距離中國幾乎有萬裏之遙,他殺到那裏去幹嗎?即便能夠站住腳跟,他還有機會東進複國嗎?他是要尋找複仇的根據地呢,還是打算落跑了再不回來?
因此,大石所謂要去征服的“大食”,不會是指阿拉伯帝國,甚至不會是指距離中國最近的黑衣大食的根據地呼羅珊地區。
古書上不僅對外族人名很少統一,對外國的國名和地名,也往往有多種譯法——其實現在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尤其非官方資料,仍有很多譯者獨行其是——除了指阿拉伯帝國外,還有一個大石國,某些資料上也會寫成大食國。
隋唐時期,中國人知道在西域的藥殺水(今錫爾河)流域有一個石國,還曾經招來大食(阿拉伯)兵,和唐軍狠狠地打過一仗。不過這個石國很小,怎麼也不可能被稱為“大石國”,所謂大石國出現較晚,疆域比石國大了十倍還不止。
估計中原人聽說在石國故地又出了一個國家,疆域遼闊,就隨便給定名叫大石國了。也可能他們知道大食國是信奉某種宗教的(當然是指伊斯蘭教),石國故地新出現的這個國家也信此教,所以就把它誤認為大食國。大石國、大食國,或許就是這麼出來的。
這個大石國和契丹遼朝相接壤,相互間聯係非常緊密,據說遼朝還曾經把宗室的公主下嫁給大石國王。那麼,以耶律大石的學問來說,他肯定知道這個國家的大致情況,在可敦城積聚錢糧兵馬的六年當中,也肯定多次和部下們討論過對外發展的方向,從來往商隊中打聽過西方的情報,甚至專門派出使節或者間諜去偵察過。
這個國家名叫大石,和我的名字相同,是有聯係的嗎,還是湊巧呢?難道是上天預示著要賞賜給我做複國的基地嗎?以那時候人們信天崇神的心理來說,保不準大石就曾經這樣想過。
大石國現在常用的名字是“喀喇汗國”,或者“哈剌汗國”,中國史書稱其為“黑汗國”或者“黑韓國”,某些學者認為“喀喇”就是“黑”的意思,其實是誤解。
曆史上,伊斯蘭世界稱這個國家為“哈卡尼耶”,意即可汗之地,而中國史書所謂的“黑汗”,其實也是“可汗”的音譯,也就是說,國家的正式名稱應該是“可汗國”或者“可汗王朝”。
這個國家是由信奉伊斯蘭教的回鶻人和突厥人共同建立的。自從龐大的突厥帝國被回鶻和唐朝聯兵攻滅以後,突厥人大量向西遷徙,進入西域甚至更為遙遠的地區,逐漸征服或者融合當地居民,建立起一個又一個政權。後來回鶻人也西遷,又征服或者歸並了部分突厥國家。這時的西域西部已經基本上伊斯蘭化了,所以這些大大小小的新國家也大多以伊斯蘭教作為國教。
在這些伊斯蘭國家中,疆域最為廣大、勢力最為強盛的就是喀喇汗國,大約於公元9世紀的時候建國,到了10世紀前期,博格拉汗(公駝汗,全稱應為博格拉喀喇汗)薩圖克正式接受了伊斯蘭教。喀喇汗國疆域最廣的時候,東到天山山脈,南到昆侖山脈,北到達林庫兒(今巴爾喀什湖),西抵西洪河(今錫爾河)流域,真是巍巍大國。究竟有多大?這麼說吧,僅就疆域來說,相當於半個北宋,或者三分之二個南宋!
耶律大石想去征服如此龐大的一個國家,他究竟有沒有勝算呢?這些國破家亡的契丹遺民,他們胸中燃燒著最後一點複國的希望,他們集合在大石的旗幟下穿越數千裏的沙漠、戈壁,前往一個遙遠的陌生國家,究竟會獲得怎樣的回報呢?他們還有回歸故土的一天嗎?當時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就連大石本人,若說他早就預見到了即將要發生的一切,恐怕也是癡人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