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為耶律大石的名字直接來源於喀喇汗國的專家同時還提出一個猜想,即大石領兵向西,不是為了征服喀喇汗國,而是前往具有血緣關係的表兄弟家去請求庇護,他們從而推論說大石很可能就是班郎君胡思裏的後裔,遠嫁喀喇汗國的可老公主算是他的祖姑奶奶。然而,如果隻是大規模遷徙,尋求親戚庇佑的話,大石沒有道理在離開可敦城的時候要宰殺青牛、白馬誓師,也沒必要攜帶太多數量的部隊呀。
其實喀喇汗國和契丹遼朝雖然往來頻繁,都僅僅是出於政治目的,未必具有真正的友誼。正如和州回鶻國一樣,他們一方麵和契丹遼朝打得火熱,另一方麵也朝北宋大拋媚眼。1081年,東部喀喇汗朝桃花石汗蘇來曼曾經寫過一封信給宋神宗趙頊,題頭是“於闐國僂羅有福力量知文法黑汗王,書與東方日出處大世界田地主漢家阿舅大官家”,也跟和州回鶻國一樣,稱宋朝為娘舅。
因此在這種情況下,說大石西行是為了請求喀喇汗國的庇佑,顯然是說不通的。一個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想到去投靠八竿子都打不著的遠房親戚,大石好歹還占據著可敦堅城,麾下有數萬兵馬呢,他有必要去找那遠在天邊,相隔了好幾代的喀喇汗國認親嗎?況且,從他在喀喇汗國受到的待遇來看,對方也根本沒有開門歡迎的意思。
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在波譎雲詭的官場上全都打過滾,一身是血廝殺出來的大石,會是那麼天真的人嗎?
耶律大石首先進入了喀什噶爾地區,這裏是東喀喇汗國的中心地區。當時坐在阿兒斯蘭汗寶座上的是阿赫馬德·伊本·哈桑,他立刻集合兵馬迎敵。
13世紀的阿拉伯史學家伊本·阿西爾在他著名的《全史》中這樣記述這場戰役:“在回曆552年(1128年),獨眼菊兒汗·秦帶著大量軍隊,隻有真主才知道有多少,到達喀什噶爾的邊界。喀什噶爾的統治者,即伊利汗(東喀喇汗國阿兒斯蘭汗的另外一種稱號)阿赫馬德·伊本·哈桑,武裝起來反對他。他集合自己的軍隊,向他進發。他們相遇就發生了戰鬥,獨眼菊兒汗被擊潰,他的許多擁護者被殺死。”
按照這種說法,大石的軍隊吃了很大的敗仗,傷亡慘重,這點是可信的。然而奇怪的是,戰役爆發時間是在1128年,那個時候大石應該還待在可敦城,根本還沒有開始西征,更別提進入西域地區了。很可能此次進攻喀什噶爾的並非大石所部,而是別的流亡到西方的契丹部隊,或者是伊本·阿西爾記錯了時間。
先假設確實是作者記錯了時間,這支進入喀什噶爾遇挫的軍隊確實是大石所部,那麼書中稱耶律大石為“獨眼菊兒汗”,這就很奇怪了。須知當時大石仍然隻掛著在離開夾山行營時候自封的“王”號,並未稱“汗”,況且並沒有別的史料記載說他是“獨眼”。
前麵說過,當時中亞細亞的人們對東方有多種稱呼,或者直稱“中國”“桃花石”,或者稱“秦”“馬秦”,因為中原分裂,所以也習慣用“秦”“上秦”“馬秦”來稱呼南方的宋朝,而稱北方的契丹遼為“中秦”或者“下秦”。所謂“獨眼菊兒汗·秦”,很明確是來自中國的“菊兒汗”,咱們前麵說過,“菊兒汗”的意思是眾汗之汗、至上之汗,當時耶律大石的軍隊中,也隻有他自己當得起這個稱號——雖然可能是把以後的稱號提前安到了他的身上。
大石真的是獨眼嗎?戰場之上刀劍無眼,久經戰陣的大石受傷殘疾,也在情理之中。然而他是在什麼時候受傷瞎了一隻眼睛呢?對於類似殘疾,一般情況下中國史書都會明確記載,但是一無所見。阿拉伯人沒有姓,常用的名字也很少,中亞細亞伊斯蘭化以後,回鶻、突厥和其他當地民族紛紛改用了阿拉伯的取名方式,結果重名的人越來越多,為了加以區分,各種記載裏習慣性地給人起外號。如果大石真的瞎了一隻眼睛,中亞和波斯的史書上也肯定會有記載,然而目前所能找到的卻隻有《全史》這一條孤證而已。
《全史》是用古代阿拉伯語寫成的,到目前為止並無漢譯全本,隻有部分章節通過俄語譯本被翻譯引用,因為多拐了幾道彎,所以訛誤和分歧都很大。比如上述那段,也有一種解釋說領兵的並非“獨眼菊兒汗”,而是“大將阿勒·阿瓦爾”,而這個人名的含義就是“獨眼龍”。而且,這位獨眼大將並非僅僅戰敗而已,他還做了東喀喇汗國的俘虜。
綜合這兩種不同的翻譯,或許可以得出以下的推論:某一年,未來的“菊兒汗”耶律大石親自統率大軍離開高昌回鶻境內,西進到喀什噶爾地區,東喀喇汗國阿兒斯蘭汗阿赫馬德·伊本·哈桑集合兵馬前來抵敵,雙方展開大戰。戰爭的結果是大石敗北,損失慘重,甚至連麾下一位獨眼的大將也做了俘虜。
俄國史學家巴托爾德認為此次戰役爆發的時間並非1128年,“事實上,它大概還要晚幾年,因為蘇丹桑賈爾在1133年七月給巴格達政府的信中,將其作為不久前才發生的事情提到過”。因此,普遍認為戰役應該發生在1131年。
且說就在1131年,因為進攻喀什噶爾大敗虧輸,大石帳下的敗兵被迫向東方退去,重新回到高昌回鶻境內。然而這個時候,他們突然發現無數頂盔摜甲的回鶻兵出現在地平線上……
高昌王畢勒哥是個老滑頭,他雖然盛情款待了耶律大石,表示願意成為附庸,終究是不情不願的無奈之舉。等到契丹大軍一走,情勢立刻就改變了,畢勒哥也開始翻臉不認人。
前麵說過,契丹降將耶律餘睹曾經得到大石到達和州(高昌)的消息,上奏金主吳乞買說:“(大石)要是借了和州兵,再和夏人聯合,情況就危急了。應該派遣使者前往,要當地人交出大石來。”吳乞買一直很關注有關大石的消息,聞報不敢輕慢,立刻派遣使者前往西夏。西夏國回複說:“敝國與和州並不接壤,我們也不知道大石究竟在什麼地方。”
說西夏國並不和高昌回鶻接壤,那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西夏最西麵的甘、肅、瓜、沙等州原本都是開國始祖元昊從西域回鶻國搶過來的,從沙州往西數日的路程就可進入高昌回鶻境內。不過這些地方沙漠廣闊,往往走數百裏也見不到人煙,西夏人說並不清楚大石在哪裏,不知道他是不是到了和州,倒可能是大實話。
金使在西夏沒有得到什麼確切的情報,但夏人立刻就把這消息傳到了高昌。畢勒哥早就聽說了極東之地有一群女真人崛起,滅亡了強大的契丹遼朝,又聽夏人說這些女真人如何悍勇,連我們也被迫臣服於他們,心裏立刻就慌了神——女真人可別為了追殺大石,把大軍開到高昌來呀!
畢勒哥忙不迭地派遣間諜去西麵探查,間諜回來報告說,契丹兵在喀什噶爾吃了個大敗仗。聽聞此信的高昌王於是立刻把臉一板,下令逮捕了城中的契丹監督,同時派出兵馬,截殺敗退回來的大石軍。
這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剛剛吃了敗仗、士氣低落的大石軍怎麼會是回鶻生力軍的對手?兩軍稍一接觸,很快就潰散了,殘兵敗將如同漏網之魚一般匆忙逃回根據地葉密立。畢勒哥綁起大石麾下的幾員將領,比如撒八、迪裏、突迭——或許就是大石留在高昌城裏的監督,或許是在戰場上捉到的,史書語焉不詳——派人送去金朝報捷。
這是大石西征以來吃的第二次敗仗(第一次是在謙謙州敗於吉利吉斯人之手),但也是最後一次敗仗。即便仁、智、勇兼備的名將,初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準備不充分的情況下大都是會吃敗仗的,大石也不例外。但他很快就總結經驗教訓,調整了自己的西征步伐,這才是他獨有的人所無法望其項背的最大優點。
撒八、迪裏、突迭等人被押到金朝,是在1131年的九月,也就是大石軍遭到東喀喇汗國和高昌回鶻前後夾擊的同一年。在此前後,金朝因為知道大石已經不在可敦城中,覺得時機終於到了,於是集結大軍前往進攻。
發動這次戰役的或許並非金主吳乞買本人,而是身在北境的大將粘罕。粘罕征發了幽雲各州的漢軍、女真軍,任命右都監耶律餘睹為主將,從雲中出發,直插可敦城。關於這支軍隊的數量,史料上有兩種記載:一說餘睹所部一萬,後麵還有部隊和民夫跟進,總數不詳;另一說總數為兩萬人。
進攻的目標,《大金國誌》上說是“曷董城”,另有史料說是“和勒端城”,很明顯都是可敦城的另外兩種音譯;至於所麵對的敵方將領,說是“耶律大石林牙”和“耶律佛頂林牙”。大石林牙不用說了,他此時已經不在可敦城中,遠征西域,書上這樣記載,或許有所訛誤,或許隻是表示進攻的乃是大石軍。至於佛頂林牙,他或許是大石留在可敦城中的主要守將。既然冠著“林牙”的名號,很可能他以前是大石的同事,兩人同樣在大林牙院裏供過職。
林牙(翰林)是清貴之職,雖然沒什麼權力,也沒什麼油水可撈,但能進大林牙院,就說明此人文采非凡,自然廣受景仰。契丹人受中原文化影響很深,所以契丹遼朝的林牙應該也是受到追捧的,但凡當過林牙,別人在稱呼你的時候,都可能把“林牙”二字冠在名上以示尊敬。“耶律佛頂林牙”可能和大石一樣,文武雙全。
且說金軍這次遠征可敦城,再度以失敗告終。《大金國誌》上說:“從雲中北去曷董城(可敦城),中間距離三千多裏,全是沙漠無人之境。這次北征,三路民夫死亡的不可勝數,運輸糧秣物資的大車、牛馬,十成裏麵隻回來了一二成。”
這些民夫和牲畜、大車,不大可能是在沙漠裏迷路,沒走到可敦城就損失慘重了。最大的可能是準備不夠充分,金軍好不容易越過沙漠,來到可敦城周邊,就已經是強弩之末了,耶律佛頂率軍出擊,殺得他們潰不成軍,被迫丟棄輜重撤退。而正因為物資不足,回去在經過沙漠的時候才會死亡枕藉,十成裏麵隻逃回家一二成。
眾汗之汗菊兒汗
耶律大石的這次西征,一開始就很不順利,遭遇嚴重挫折,前線被東喀喇汗國和高昌回鶻前後夾擊,後方可敦城也遭到女真人的攻打。但因為大石在可敦城留守問題上布置得宜,所以耶律佛頂等人很輕易就擊退了來犯的金軍,為西征軍保持住了穩固的後方。
後方是穩了,前線又該怎麼辦呢?現在擺在大石麵前有兩條路:一是結束西征,退回可敦城;二是不顧損失,重新集結人馬強攻高昌回鶻,甚至繼續越過高昌去打東喀喇汗國。無疑第二條路是很不現實的,第一回倉促前進就已經撞得頭破血流了,還來第二回,那不是找死嗎?第一條路也走不得,當初自己殺青牛、白馬祭祀天地,發動西征,還沒有取得絲毫成果就退回去,從此還怎麼收攏人心,以期完成複國大業呢?
所以明智的大石采取了一條中間路線,既不繼續進兵,也不退回可敦城,隻是停留在新建造的葉密立城中,一方麵重新養精蓄銳、積攢實力,另一方麵也靜靜地等待西域地區形勢的轉變。
預先在葉密立築造城堡,建立根據地,真是再明智不過的舉措了。如果沒有葉密立城,大石恐怕就隻好一路往回潰逃,逃回可敦城去吧。那麼他還有機會再次西行嗎?那些好不容易說服跟從的草原遊牧民族還願意跟隨他千裏遠征嗎?
如果不向西遠征,一直窩在可敦城,殘遼這最後一片基地遲早會被女真人端掉的,那麼契丹民族就真的完了。
大石在葉密立城休養了一年多的時間。高昌回鶻和中原王朝不同,並不施行郡縣製,算不上中央集權,各地分封勢力都很強大,況且雖以回鶻人為主體,境內各民族、部族也很多,雖然大家都說突厥語,相互間卻矛盾重重。大石就利用這些矛盾,逐漸把不滿畢勒哥統治的很多民族、部族都聚攏到自己帳下,史書上說,很快他的“戶數就達到了四萬”。
一般情況下,中原王朝的戶數乘以五就是人口數,如果也按照這個比率來計算西域地區的人口,那麼此時大石就已經召集了二十萬百姓,從中按一戶一兵算,可以征集四萬大軍,加上原本跟他西征的契丹兵、漢兵,實力重新壯大,起碼已經達到了西征之初的水平,甚至可能比離開可敦城的時候更為兵強馬壯。
他當初西征的時候,是先穿越了吉利吉斯人的領土,繼而進入高昌回鶻境內,葉密立和可敦城之間是分隔開的。在葉密立休兵養馬一年多以後,他逐漸地蠶食高昌回鶻北部領土,疆域東起土兀剌河(今蒙古國境內的土拉河),西到也迷裏河,終於連成了一整片。
既然實力恢複了,甚至比以前更為強大,大石就打算率兵南下,進攻高昌回鶻,以報此前的一箭之仇。不過在南下之前,他還得先完成一件大事。
什麼大事呢?有句老話叫“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耶律大石想要征服西域,先得正名。論起來,他此時不過是契丹遼朝的一位王(雖然是自稱的),國家已經滅亡,僅僅掛著一個王爺的頭銜很難聚攏人心,完成複國大業。況且在葉密立城生聚的這一年多時間裏,他招來了大量操著突厥語的民族或部族,也需要樹立一個能夠使他們信服的當地名號才行。
雖然耶律大石曾經擁立耶律淳當皇帝,並且他還當麵對契丹遼朝的末主耶律延禧說,隻要是太祖的子孫,為了社稷安康都可以當皇帝,但出於傳統的忠君思想,他自己是不敢在耶律延禧還在的時候就稱帝的,哪怕徹底決裂,離開夾山行營的時候,也不過自稱為王而已。但耶律延禧早在七年前也就是1125年就被金軍俘虜了,這個時候的大石已經沒有了絲毫的顧忌。
“我們就算擁立了十個耶律淳,終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總比沒有皇帝領導,被迫向敵人乞求活命要好呀!”自己當年對耶律延禧說過的話,再次回響在耳邊。是時候了,為了契丹民族的複興,為了大契丹國的重建,自己必須挺身而出,加上至尊的寶冠!
於是在麾下文武百官的擁戴下,耶律大石終於在1132年二月五日登基稱帝。因為稱帝的地方是在葉密立,所以按照當地人民的習慣,他給自己上了一個“汗”號。所謂“汗”,乃是突厥人的君主,後來受突厥人影響,北方草原和西域地區很多民族、部族也都爭相模仿,紛紛稱汗。因此光一個“汗”字,是不足以凸顯大石政權的威儀的,“汗”上麵還必須多一個稱號,比如“阿兒斯蘭汗”“博格拉汗”“桃花石汗”等才行。
按理來說,大石想要征服大石國也就是喀喇汗朝,可以給自己冠上喀喇汗朝的最高君主稱號“阿兒斯蘭汗”,因為他來自中國,也可以自稱“桃花石汗”。但最終他並沒有選擇這兩個稱號,而是自封為“葛兒汗”,或者寫作“菊兒汗”。這個稱號的含義是“眾汗之汗”,也就是說,如果普通的汗是指王的話,那麼菊兒汗就是王中之王,是皇帝。
大石的意思是,他要在中亞細亞建立一個嶄新的國家,他要做所有突厥語民族的君主,而不僅僅是喀喇汗朝之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菊兒汗”和當年草原、西域各國各部送給唐太宗的名號“天可汗”是完全相同的。
在稱汗以後,大石手下的臣子,大多是契丹人和漢人,又按照中原習慣給他上了一個漢式尊號“天祐皇帝”,以示不忘故國。大石還按照中原習慣定當年為“延慶元年”,追諡自己的祖父為嗣元皇帝,祖母為宣義皇後,冊立妻子蕭氏為昭德皇後。
登基坐朝以後,當然就要封賞百官了。大石對多年來跟隨自己南征北戰的大臣們說:“朕和你們行進三萬裏,穿越沙漠,辛苦跋涉,全賴祖宗保佑,大家擁戴,才能坐上皇帝之位。為了酬謝大家這些年的辛勞,你們的祖父、父親,都能得到追封,各人的家族都可共享榮華。”於是封賞了以蕭斡裏剌為首的49名功臣的家族。
行進“三萬裏”雲雲,明顯都是虛數,是誇張,不必要深究。而至於那個蕭斡裏剌,看他的名字就很明顯和大石同族,也是契丹人。耶律大石第一次在界河大戰宋軍的時候,他曾經有過一個副手——牛欄監軍蕭遏魯,和蕭斡裏剌名字很像,很可能隻是不同的音譯而已。如果真是同一個人的話,那這蕭斡裏剌的資格就很老了,他很可能是大石的左膀右臂,麾下第一流勇將。
請大家記住這個名字,在大石政權及此後的曆史上,這個人將起到相當關鍵的作用。
耶律大石在葉密立稱皇帝,給自己冠上了“菊兒汗”的尊號,這不是臨時過把癮,就像後來的吳三桂之流,眼看要完蛋了才匆忙稱帝,這是大石開始大規模向外擴張的一個信號。
果然,就在稱帝後不久,大石親率大軍,再次南下逼近高昌城。這可把高昌王畢勒哥給嚇壞了,大石第一次率軍來到的時候,他就實行縮頭烏龜政策,乖乖地開城、讓路,還表示願意當大石的附庸,現在大石的兵力比前一次更為強盛,他畢勒哥哪還有膽子阻攔呢?
當大石在葉密立城中積攢實力,逐步吞並高昌回鶻北部領土,在與可敦城連成一片的時候,畢勒哥或者是不敢出頭,或者曾經派兵前去進攻但都铩羽而歸,總之根本沒能攔住大石的擴張步伐。現在敵人越來越強,己方越來越弱,他除了投降也沒有第二條道路好走了。
不愧是老滑頭畢勒哥,他急忙用比從前更為恭順的態度召見大石派來的使者,既為上次襲擊大石軍後路道歉,又再次表示願意當附庸,永不背叛。大石並不想在高昌回鶻國內浪費太多時間和精力,於是不計前仇,慨然允諾。當然,他不會再像前次那麼信任畢勒哥了,他決定留下一支軍隊而不是幾名官員來監督這位變色龍一般的高昌王的一舉一動。
大石隻在高昌城中待了不長的一段時間,然後就離開了。隻是他並沒有繼續西進,指向喀喇汗王朝,而是掉頭又回去了根據地葉密立。
喀喇汗王朝和中原王朝的關係一直非常緊密。前麵說過,他們稱宋朝皇帝為“漢家阿舅大官家”,先後向開封府派遣過五十多次朝貢的使團,同時和契丹遼朝也保持著友好的關係。11世紀喀喇汗朝的文學家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寫過一部長詩,名叫《賜予幸福的知識》(漢譯《福樂智慧》),從中就能找到這樣的詩句:
“要是中國來的商隊砍倒自己的旗子,千萬種珍寶從何而來?”
“大地鋪上綠毯,契丹商隊運來了中國的商品。”
由此可見喀喇汗朝和宋朝、契丹遼朝之間的貿易往來也非常頻繁。通過這些接觸,耶律大石了解到喀喇汗王朝幅員遼闊、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是他謀求複國的最好根據地。
在沒有遭遇到什麼抵抗就順利地吞並了高昌回鶻以後,大石謀劃著再次西征。但他決定改變行進路線,不再越境去進攻喀什噶爾,這一方麵可能是怕畢勒哥再在自己背後動手腳,另一方麵也意識到喀什噶爾是東喀喇汗國的中心區域,直接大軍挺進,可能會遭到非常強力的抵抗。於是他先退回葉密立城,然後即以此城為出發點,直接向西,進攻東喀喇汗國的北部——七河地區。
大石探聽到七河地區的東境駐紮著大量軍隊,估計將會爆發一場惡戰,於是首先派人前往偵察。但他沒有料到,偵察兵卻帶來了對方的使者,操著他家鄉的語言——契丹語——提出歸附的請求。
原來,當女真人向契丹遼朝發起猛烈進攻的時候,有很多契丹人和一些契丹遼朝統治下的突厥民族被迫向西遷徙,他們先大石很多年就到了西域,並且進入東喀喇汗國境內。這些人基於契丹遼朝和喀喇汗朝之間長年的友好關係,希望得到阿兒斯蘭汗的收留和庇護。
這個時候的東喀喇汗國君主是摩訶末·伊本·蘇來曼,他看到先後有數萬人前來投奔,大為歡喜,於是就委派這些契丹人和突厥人為自己守衛東部邊境。不僅如此,還獎賞金錢、賜予土地,使這些外來之人成為七河東境勢力最大的領主。然而好景不長,等到阿赫馬德·伊本·哈桑——就是曾在喀什噶爾打敗過大石的那位君主——繼位以後,卻和這些契丹、突厥人產生了矛盾。
阿拉伯史書上說,阿赫馬德·伊本·哈桑“強迫他們(駐守東境的契丹、突厥人)與妻子隔離,想使他們不再繁衍後代”。這句話可能有兩種含義:一是向他們奪取妻、兒為人質;二是搶奪他們族中的女人。不管是哪一種含義吧,總之這些契丹、突厥人怒不可遏,起兵造反,數千上萬大軍浩浩蕩蕩地殺向東喀喇汗朝的首都喀喇斡耳朵。
阿赫馬德·伊本·哈桑集結大軍前來抵擋,因為那些契丹、突厥人都是從東方遷來的,絕大多數並不信仰伊斯蘭教,所以他還打出了“聖戰”的旗幟,一路勢如破竹。這些契丹、突厥人吃了敗仗,被迫退回到東部邊境,大概阿赫馬德·伊本·哈桑也再無力追殺,於是對立狀態就一直延續了下去。
這些契丹、突厥人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是繼續待在這裏,等待時機複仇呢,還是離開東喀喇汗國,到別處去發展呢?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聽說有一位契丹族的菊兒汗或者天祐皇帝領兵殺了過來,大喜過望,急忙派人前去聯絡,願意歸服於大石麾下。
這些曾為東喀喇汗國鎮守邊境的契丹和突厥人,數量有一萬六千帳,一帳就是一個家庭,大致等於一萬六千戶,可動員的兵力在兩萬以上,大石在葉密立城整整積聚一年,麾下有四萬戶,兵力應在五萬左右,兩者相加,已經是中亞地區非常強大的一股勢力了。大石得到這些族人的投奔,不僅軍力得到擴充,他還從這些新歸附的人們口中,得知了更多有關東喀喇汗國的內情。
仿佛有一扇窗戶在大石麵前打開,使他看清了自己的敵人,看清了廣袤的中亞細亞。然而,在綜合了各方麵的情報以後,大石卻並沒有乘勝進兵,直搗七河地區、攻陷喀喇斡耳朵、再南下喀什噶爾,他反倒在兩國邊境上停了下來。他在等什麼呢?原來他在等東喀喇汗國自己崩潰。
不費分文的寶座
東喀喇汗國並沒有因為阿兒斯蘭汗阿赫馬德·伊本·哈桑先後打敗駐守王國東境的一萬六千帳契丹、突厥人以及西征的大石軍而重振雄風,據說阿赫馬德·伊本·哈桑在和大石軍隊的交鋒中雖然取勝,自己卻身受重傷,回去不久就一命嗚呼了,他的兒子伊卜拉欣繼承了汗位。
這位伊卜拉欣按照史料記載,是“一個無能無力的人”,“該地的哈剌魯(葛邏祿人)和康裏突厥人已經擺脫了對他的隸屬,而且經常欺淩他,襲擊他的部屬和牲口,進行抄掠”。
葛邏祿人本是突厥民族的一支,很早就遷徙到西域地區,還曾在怛羅斯大戰的時候從高仙芝背後捅過一刀。遊牧在七河地區的葛邏祿人後來被西遷的回鶻人所征服,成為喀喇汗朝的主要居民之一。而康裏人是高車人種,當突厥帝國最強盛的時候,他們臣服於突厥王庭,所以也可以看作突厥種——東喀喇汗國境內的康裏人本是葛邏祿人的從屬。
總之就是東喀喇汗國占統治地位的回鶻人和處於被統治地位的突厥人之間發生了矛盾。民族間的矛盾肯定由來已久,但當一個王朝強盛的時候,這些矛盾可以暫時被壓製下去,甚至可以被部分化解,而等王朝衰弱以後,矛盾就會浮出水麵,處理不當還可能激化。突厥是相當善戰的民族,在當時中亞細亞各國中,突厥貴族往往充當軍隊指揮官的角色,可以說,中亞各國的軍權有一半是掌握在突厥人手裏的。如果他們聽從指揮,固然會是有助於國家強盛的極大力量,但如果他們離心離德,反而會變成王朝滅亡的重要因素——塞爾柱帝國的崛起就是很好的例證。
所以,東喀喇汗國內的葛邏祿、康裏等突厥部族紛紛掀起叛亂,阿兒斯蘭汗伊卜拉欣無計可施。這個時候的東喀喇汗國仿佛汪洋中的一座孤島,東麵是宿敵高昌回鶻,南麵是吐蕃諸部,北麵是巴爾喀什湖外荒無人煙的大草原,西麵早就已經和西喀喇汗國甚至前宗主塞爾柱撕破了臉……就算伊卜拉欣想要重新歸服於塞爾柱的統治,請求救援吧,大君桑賈爾此時又在遙遠的呼羅珊,真可謂“遠水救不了近火”。怎麼辦呢?自己還能到哪裏去找靠山,才能避免被那些突厥人攻陷喀喇斡耳朵,要了自己的小命去?
萬般無奈之下,伊卜拉欣聽說耶律大石的數萬大軍就駐紮在東方邊境上,於是派遣使者前往,“把自己的軟弱、康裏人和哈剌魯人(葛邏祿人)的強大和奸詐告訴他,並請求他到他的都城去,以此他可以把他的整個版圖置於他的治下,從而使他自己擺脫這塵世的煩惱”。
上述文字見於誌費尼的《世界征服者史》,雖然一大堆的“他”,指代不清,還是可以大致看明白,乃是伊卜拉欣病急亂投醫,打算舉國臣服於大石,請大石幫忙管教造反的突厥人。然而,對方很可能是殺死自己父親的凶手,對方的大軍還陣列在邊境線上,就這樣一戰未交,乖乖地雙手奉上整個國家,即便伊卜拉欣是個廢物,這種怪事也實在難以使人相信。
史料上記載不詳,我們可以嚐試猜測一下,究竟是什麼迫使伊卜拉欣主動向大石遞上降表的呢?首先,他當時的情況可能是萬分危急,甚至突厥叛軍很可能已經殺到了喀喇斡耳朵城下,一旦城破,以突厥人對東喀喇汗國統治者的仇恨來說,他肯定沒有偷生的希望。在這種情況下,他或許願意臣服於包括大石在內的任何一股外來勢力——隻要對方答應從突厥人手中救出他的小命就好。
另一方麵,耶律大石雖然並沒有深入東喀喇汗國的國土,但不會僅僅簡單地在邊境線上待著,他一定會派遣使者前去威嚇伊卜拉欣,並且極力渲染自己的強大。同時,大石還可能派人去聯絡葛邏祿人和康裏人,隨時準備和這些突厥部族聯合起來,一起向喀喇斡耳朵進軍。
在這種情況下,伊卜拉欣除了投降大石,已經沒有其他路可走了。於是大石在接到他的“請求”以後,就毫無阻礙地長驅直入,率軍進入喀喇斡耳朵,“登上那不費他分文的寶座”。
其實世界上沒有什麼寶座可以“不費分文”得到,對於伊卜拉欣的投降,大石肯定做了相當多的軍事、政治和外交工作,伊卜拉欣是絕對不會主動獻出自己所有土地的。這正是孫子所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耶律大石不愧是深諳兵法的一代名將!
耶律大石進入喀喇斡耳朵以後,把此城定為自己新的首都,改名為“虎思斡耳朵”。咱們前麵說過,喀喇斡耳朵本名八剌沙袞,喀喇汗國在此定都,才改成了這個名字,斡耳朵就是“宮帳”之意,大石定都虎思斡耳朵,意思為“強有力的宮帳”。因為居於喀喇汗國故地,或者更準確點來說,是基本繼承了可汗國那些喀喇汗們的領土,所以中亞曆史上稱他的政權為“喀喇契丹”,中國史書則稱為“西遼”,因為它是契丹遼朝的殘部西遷後所建立的國家。
為什麼要定都虎思斡耳朵,而不仍然留在稱帝的根據地葉密立呢?一方麵,這說明大石並不因為吞並了高昌回鶻和東喀喇汗國而感到滿足,他希望能向西方大步邁進,徹底征服整個“大石國”,也就是說,他把目光又瞄向了以河中地區為中心的西喀喇汗國。另一方麵,虎思斡耳朵周邊,也就是七河地區,實在是個能耕能牧的好地方,適合作為一個新興王朝的政治和經濟中心。
大石定都虎思斡耳朵是在1134年,此後又過了整整87年,蒙古帝國崛起,成吉思汗鐵木真率軍發動第一次西征,他召全真教的掌教長春真人丘處機前往西域軍中覲見,丘處機帶著弟子們跋涉萬裏,最後在大雪山(今阿富汗境內的興都庫什山)見到了鐵木真。這趟旅程留下了一部史料價值很高的著作《長春真人西遊記》,書中對於途中所見的西遼故都,是這樣描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