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金師破遼,大石林牙領眾數千走西北,移徙十餘年,方至此地。其風土、氣候與金山以北不同,平地頗多,以農桑為務。釀蒲萄為酒,果實與中國同,惟經夏秋無雨,皆疏河灌溉,百穀用成。東北西南,左右山川,延袤萬裏,傳國幾百年。
這本書的作者是丘處機座下得意弟子李誌常,他曾經跟隨丘處機前往覲見鐵木真,所寫所記皆親眼所見,親身經曆,可信度很高。由他的記述可以看出,虎思斡耳朵周邊以農業生產為主,能種“百穀”,還能植桑養蠶,種葡萄釀酒,雖然雨水較少,但河渠縱橫,引水灌溉,收成是很好的。再遠一點的地方,還有大片牧場,放養牛、羊、馬匹,確實是一塊豐饒沃土。
但是進駐虎思斡耳朵,並不代表大石已經統治了東喀喇汗國全境。前麵說過,東、西兩個喀喇汗國都實行分封製度,各貴族、部族都有自己的采邑,有自己的部屬和百姓,當阿兒斯蘭汗無法控製全境的時候,僅僅令其降服,是無法把貴族們和各部族都同時征服,並讓整個東喀喇汗國都跪伏在大石腳下的。
那麼,應該怎樣徹底統治如此廣大的領土呢?耶律大石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還是正名,他現在已經是名義上的東喀喇汗國之主,那麼就不能允許在其治下還有西域回鶻國的最高領袖——阿兒斯蘭汗的存在。於是大石降封伊卜拉欣為“伊利克-伊·土庫曼”,意思就是土庫曼王。他自己占據了七河之地,但允許伊卜拉欣繼續統治喀什噶爾和其附近的和田地區。也就是說,大石把原來東喀喇汗國的國土一分為二,將其北部劃歸東喀喇汗之上的喀喇契丹菊兒汗直轄。
史料上說,大石曾經派出過一支軍隊,到喀什噶爾與和田巡行,很可能是護送伊卜拉欣回喀什噶爾,也就是伊卜拉欣老祖宗玉素甫起家的地方。隨即大石又降服了原本東喀喇汗國境內的葛邏祿人和康裏人,並且派遣部隊再度殺往謙謙州,沉重打擊了當地的吉利吉斯人,報了當年一箭之仇。
大石定都虎思斡耳朵是在1134年年初,等到整個東喀喇汗國都平定了下來,他就誓師東進,對金朝發起了大規模的複仇之旅,那是在當年的三月份。由此可知,大石征服如此大一片領土,花費的時間是非常短暫的,最多不超過三個月。再往前算,降服高昌回鶻國是在1132年,隨即他就發兵向西,收服了駐紮在東喀喇汗國東境上的那一萬六千帳契丹、突厥人,中間兩年的時間,他一直都停留在邊境線上,未曾前進過一步。
在這兩年的時間裏,大石暗中做了大量的外交斡旋和分化瓦解工作,所以不動則已,一動之下,就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徹底征服了有現在半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大小的東喀喇汗國。孫武子所謂的“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就是大石用兵最好的寫照吧。
大石西征,最大的目的不是遷徙,更不是流亡,他一心想著回歸故土,光複舊物,消滅女真人,重建龐大的契丹遼朝,所以當在西域的根據地穩固以後,當然應該整頓兵馬,東進複仇了。定都虎思斡耳朵以後,大石把年號從“延慶”改為“康國”,並於三月間再次宰殺青牛、白馬,誓師東征。
為什麼會選擇這個時機東征呢?東喀喇汗國剛剛征服,還不可能在短短的數月間就穩定下來,原本回鶻人和突厥各部的矛盾,也不是在他們頭上壓上一夥契丹人就可以搞定的,從西遼以後的曆史發展來看,國內各民族相互間的矛盾——並非回鶻人或突厥人對契丹人的矛盾——占有頗為突出的地位,大石就不能多等一段時間,先搞幾年內政,把情況穩定下來,再東征攻金嗎?
讓我們把目光再從西域移回中原,看看在大石於可敦城擴充力量,然後整旅西征這段時期內,中原宋、金兩國的形勢有著怎樣的發展變化吧,看看大石選擇在降伏東喀喇汗國以後立刻東進謀求收複失地,究竟有著怎樣的戰略考量吧。
大石是在1124年七月與天祚帝耶律延禧徹底決裂、離開夾山行營、北赴可敦城的,第二年耶律延禧就被女真兵俘獲,隨即金兵大舉南下,在1126年年初和年底兩次包圍東京汴梁。次年也即1127年,乃是宋欽宗趙桓靖康二年,北宋滅亡,趙佶、趙桓父子被金人擄走,史稱“靖康之恥”。
趙佶的第九個兒子康王趙構於當年五月在河南商丘登基,建立南宋王朝,史稱他為宋高宗。次月,女真大將斡離不,也就是那位曾經俘虜過耶律大石,並且用繩子牽著大石,逼迫他帶路奇襲天祚帝行營的“二太子國王”突然英年早逝——據說是因為打馬球中了暑。
在粘罕、兀術等將的率領下,金兵來勢洶洶,步步緊逼,趙構節節南逃。1128年十月,河北重要的抗金據點五馬山寨淪陷——前麵提過,這個五馬山寨的寨主之一,就是曾經參與宋金“海上之盟”,被粘罕的老爹撒改稱讚為“也力麻立”的名將馬擴。
1129年三月,趙構南逃到杭州,隨即麾下將領苗傅、劉正彥就發動政變,把他趕下了台,趙構的心腹愛將王淵也在政變中被殺。想當年在盧溝戰場上被蕭幹和耶律大石俘虜的時候,這王淵隻不過是一員押運糧草的中級軍官而已,但因為擁戴趙構登基有功,受封禦營司都統製之職,相當於武裝部隊總參謀長。可惜王淵人際關係搞得不好,苗、劉等人又嫉妒他受重用,所以才鋌而走險,殺王淵、廢趙構,史稱“明受之變”。
政變很快就被平息,宋高宗趙構複位,感念王淵的功勞,追贈他少保的頭銜。就在同一年,耶律大石攻取了金朝的“北部二營”,並且派遣使者南下聯絡南宋王朝。前文也有提及,殘遼使者被西夏截留,他的一個漢人隨從逃到涇源,把相關情況報告給宋將曲端,曲端再上報川陝宣撫處置使張浚,張浚上報趙構。可惜趙構這個時候正在淮南被女真兵打得滿頭是包,整天想著求和,數千裏外的聯係、救援,他理都不理。
耶律大石和南宋夾攻金朝的幻想就此破滅,並且通過此事可以看出,西夏人已經不和自己一條心了,而是死心塌地地打算跟在女真人屁股後麵,以保本國的平安。大石一看中原已無隙可乘,就在次年也即1130年二月殺青牛、白馬祭告天地,開始了他漫長而卓絕的西征之旅。
東征複國
耶律大石在1130年離開中原爭勝的舞台以後,可敦城徹底改為防禦態勢,連攻打北部二營之類的試探性進攻都不再有了,金朝西北麵的壓力基本解除。而等大石終於在西域站穩腳跟,再掉過頭來想望中原的時候,形勢又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大石是當年二月份整旅西征的,然後到了三月間,他大概還在謙謙州跟吉利吉斯人周旋呢,女真大將完顏宗弼也就是“四太子國王”兀術就親率大軍追襲趙構,好像當年他哥哥斡離不追襲耶律延禧一般。可惜兀術的本領不及斡離不,運氣則更差,被南宋浙西製置使韓世忠用戰船團團圍困在鎮江附近,整整圍了48天,差點就全軍覆沒了——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黃天蕩之戰”。
黃天蕩之戰,兀術被嚇得不輕。消息上報朝廷,掌權的左副元帥粘罕建議說:“契丹遼原來以漢人治漢人的製度還是有點兒作用的,咱們不如也照抄吧。”於是在中原扶持了降將劉豫的偽齊政權,把偽軍推到第一線去,女真兵北歸修整——其實這是第二個金朝的傀儡,第一個是張邦昌的大楚,早就在南宋的壓力下覆滅了。
女真將領們打算改變進攻策略,不再一路猛追趙構,轉而先攻西路,拿下四川,到時候順江而下,東、北兩線夾攻,這仗就好打了。就像三國時代,雖然魏強吳弱,可是曹魏多次南征都沒能打垮東吳,一直等到滅亡蜀漢,占據了蜀地以後,代魏而興的西晉才能“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正好這個時候,南宋方麵的川陝宣撫處置使張浚收攏原西北軍殘兵敗將,重新凝聚起一股強大的力量,準備逐步收複西北失地。為了徹底吞並陝甘,進取四川,更為了隔斷張浚和西夏的聯絡,防備夏人突然叛變,金朝派右副元帥訛裏朵(完顏宗輔)統率大將婁室和匆忙從淮北趕回來的兀術,準備搶先在陝西發起強大攻勢。
對於女真方麵的這一戰略轉變,南宋君臣一頭霧水,懵然不知。不知是不知,趙構被金兵殺怕了,為了緩解東線的壓力,也下令張浚在陝西發起進攻,牽製敵人。都統製曲端進言說:“咱們現在實力還不足備,得在川陝積聚十年,才可能對金人發起全麵進攻呀。”張浚心說:“十年?十年後皇帝還在不在,是不是在東線被女真兵拿走了都不清楚,誰能等呀?!”於是罷免曲端,親率五路大軍共十八萬人馬,快速挺進。
就這樣,宋金雙方不約而同地把主力調往西線,驚天動地的大戰一觸即發。
這是1130年秋季之事,這個時候的耶律大石第一次降伏和州回鶻,可能正在高昌城裏享用高昌王畢勒哥的美酒佳肴呢。
1130年八月,張浚統率馬步軍十八萬,號稱四十萬,分進合擊,最後聚集在耀州的富平(今陝西省渭南市富平縣西南),與金兵相隔八十裏紮下大寨。其實這個時候,因為婁室的部隊被別部宋軍絆住了手腳,還沒能夠開到前線,前線金將隻有訛裏朵和兀術,統共也就兩三萬人,宋軍若能快速突進,勝算是相當大的,臨陣俘虜或者殺死訛裏朵、兀術都有可能。可惜的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偏偏那位誌大才疏的宣撫使張浚犯開了渾。
當年宋遼白溝之戰,有個觀望不進、拖拖拉拉的童宣撫,而今宋金富平之戰,又出了個同樣拖拉的張宣撫,真是前後輝映。當然,兩者還是有著本質上的區別的,童貫是奸臣,一心隻想著自己的榮華富貴,張浚卻一心抗金,隻是書呆子氣發作而已。他心說我堂堂大宋王師,和那些蠻夷是不同的,不能搞什麼小家子氣的偷襲,於是寫下一封戰書送到女真營中,約期決戰。
這個時候訛裏朵哪裏敢打,隻得深溝高壘,一味地搞拖延戰術。宋將都來催促張浚,說您戰書也下了,禮節也到了,咱們總該打了吧,沒道理對方不應戰就一直跟這兒耗著呀。可是張浚仍然執迷不悟,光知道效仿先賢,往女真營中送胭脂花粉、珠寶釵環,諷刺訛裏朵和兀術是娘兒們。可惜,當年諸葛亮用這個激將的花招都沒能激得動司馬懿出戰,如今張宣撫這招又如何激得動老奸巨猾的訛裏朵。
一拖再拖,大好戰機就此喪失,女真方麵終於盼來了婁室的大軍,雙方這才走馬見陣。比較起來,宋軍弱而金軍強,但是宋軍的數量是金軍的好幾倍,所以一開始算是殺了個棋逢對手,勝負難分。
惡戰當中,兀術過於深入,被宋將劉錡團團包圍,差一點就衝不出來了。為了減輕兀術的壓力,婁室帶病上陣,猛攻南宋環慶路經略使趙哲所部。這趙哲是個軟蛋,前鋒才一遇挫,他就嚇得落荒而逃,頗有當年劉延慶在盧溝的無恥風範。宋軍五路兵馬,一路主將逃亡,牽動其餘四路,越打越是膽怯,越殺人是越少——全都跑了。到了當日的黃昏,終於再也支持不住了,宋軍全線崩潰。
富平之戰,是宋金開戰以來,雙方投入兵力最多,廝殺最為慘烈的戰役。雖說宋軍敗退,陝西土地大半丟失,張浚被迫退回漢中,但女真方麵也損失慘重。如果耶律大石此時仍在可敦城中,大可以趁機南下,聯合宋軍奪取陝西之一部分,說不定會有複國的希望呢。
然而很可惜的,金軍會把戰略重點從東線轉向西線,與宋軍惡戰爭奪川陝,大石根本就猜想不到,更沒有預測的本事。富平大戰的時候,他已經率師西征,遠在數千裏之外了。
金軍奪取四川,沿江南下的計劃,並沒有因為富平的慘勝而宣告終結。富平大戰的次年也即1131年五月,已經徹底吞並陝西地區的金軍南下進入漢中,前鋒直指戰略要地和尚原(今陝西省寶雞市西南)。當時守備和尚原的宋將是新任陝西都統製吳玠,是可以和嶽飛、韓世忠齊名的智勇雙全的牛人,在他的指揮下,宋軍以寡擊眾,大破金兵。
聽到戰敗的消息,年輕氣盛的兀術火了,於是在當年十月份親率大軍,猛攻和尚原。吳玠占據有利地形,不斷用強弓硬弩擊退衝鋒的敵軍,女真兵倒下了一批又一批,損失慘重。兀術一看,這仗不能再打了,還是撤吧。結果他前腳才退,吳玠後腳就猛追,殺得金兵鬼哭狼嚎,死傷無數,就連兀術本人也身中數箭,落荒而逃。吳玠的兄弟吳璘在後麵邊追邊喊:“前麵就是兀術,追上他,砍下他的腦袋!”嚇得兀術竟然學起敗戰渭水的曹操來了,拔刀割了自己的胡子,冒充小兵,好不容易才逃得一條小命。
1131年,此時此刻耶律大石又在做什麼呢?大石第一次進攻東喀喇汗國,結果吃了個大敗仗,後路又遭到高昌回鶻兵的襲擊,被迫撤回葉密立城。也是在這一年,占據了陝西全境的金兵一方麵南下進攻漢中,一方麵北上攻打可敦城,結果被留守可敦城的耶律佛頂林牙擊退。
大石退回葉密立城重整兵馬,在這關鍵時刻他當然不能退回可敦城,尋機南下中原。可是他待在西域不動,東麵宋金雙方的廝殺卻日益白熱化。1133年,金朝大將撒離喝率領十餘萬兵馬,包括女真兵,也包括偽齊的漢兵,再次進攻漢中,一路勢如破竹,直取饒風關(今陝西省安康市石泉縣西北)。吳玠在饒風關拚死抵抗,旋即因為叛徒的告密而被金兵抄了後路,被迫敗退到仙人關(今甘肅省徽縣東南)。
雖然拿下了饒風關,但是金軍經過連番惡鬥,早已疲憊不堪,再看到吳玠已經收攏敗軍,重新站穩腳跟,撒離喝被迫暫停前進。到了第二年也就是1134年的春季,因為糧草不繼,他終於待不下去了,繞了幾個圈子以迷惑宋軍,然後狼狽地撤出了漢中。
就在同一時刻,千裏之外的耶律大石進入喀喇斡耳朵,將其改名為虎思斡耳朵,不費吹灰之力就吞並了東喀喇汗國。雖說相距遙遠,但大石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中原的局勢,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東征複國,宋金兩國的形勢通過可敦城和西行的各族商隊逐一傳到大石耳中。即使情報未必準確無誤,但通過縝密的歸納分析和判斷,大石應該能夠得出比較明智的結論。
結論就是,趁著宋金雙方仍在漢中對峙的大好機會,此時東歸故土,直取防備空虛的陝西,定能夠連克數城,站穩腳跟。到時候以七河地區為後方基地,源源不斷地運送糧草物資和兵員到前方,就足以與金軍主力一戰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果金軍搶先打敗宋軍,攻克了漢中,或者毫無損傷地撤出漢中,加強陝西防備,那麼此次東征複國就將勞而無功。正是基於這個原因,所以大石才剛拿下東喀喇汗國全境、來不及鞏固這個新的根據地,就匆忙召集諸將,商討發兵東征的事宜。
聽說要殺回老家去,契丹兵將們無不興奮歡呼。大石起意東進複國,一方麵是中原的形勢有機可乘,另一方麵也是跟隨他萬裏西征的那些契丹兵和漢兵已經快要熬不下去了。他們穿越沙漠,翻過高山,行經很多無人之地,多次遭受當地遊牧民族的襲擾,好不容易找到塊既適合放牧也適合耕種的好地方,又與當地人語言不通,風俗不同。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著回歸故土,以前不回去是因為沒有機會——如果回去就要受女真人的奴役,還不如客死異鄉呢——但是現在已經兵強馬壯,足堪一戰了,為什麼還不能回家呢?
幾乎每個人的心都飛到了萬裏之外,都恨不得一步就回歸中原,去和女真人大戰一場,以報國破家亡的血海深仇。
此時東進,時機選擇得很好,但終究兩地相隔數千裏,等契丹兵回到中原,形勢是否會有所變化?事先誰都預料不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下一步也隻好看天意如何了。
佛經中暗藏玄機
雖然決定東征複國,但謹慎的耶律大石還是留了一招後手。東喀喇汗國剛剛被征服,還不夠穩定,這個時候身為皇帝的他如果親自領兵殺回中原,一旦戰敗,後果將不堪設想。為了給自己,也給跟隨自己數千裏遠征的那些契丹同胞留一條退身之路,他決定不再親征,隻委派得力將領率領主力東歸。
大石挑選的主將就是我們前麵提到過的蕭斡裏剌,當時在西遼朝廷中擔任的職務是六院司大王。六院司屬於北麵官,負責遊牧民族事務,比之漢製,大致等同於戶部,但權力要更大一些。相當於戶部的北麵官衙門還有一個,就是五院司,也稱為北院,六院司可稱為南院,蕭斡裏剌這個時候,也可以稱他為“南院大王”,就其此後的表現來看,很可能算是大石朝廷裏總理一級的人物。
蕭斡裏剌是東征軍主帥,副帥則選定了敵剌部前同知樞密院事蕭查剌阿不,此外,還任命茶赤剌部禿魯耶律燕山為都部署(前線總指揮),護衛耶律鐵哥為都監。敵剌部和茶赤剌部都是當初大石在可敦城召集開會的那十八部遊牧民族之一,不過看這兩位將軍的姓名,應該是契丹人,而不會真是敵剌部和茶赤剌部的人,大概前麵冠以部族名,是指他們統領從這些部族借來的兵馬吧。同知樞密院事,相當於國防部副部長,“禿魯”則是頭人的意思,護衛就是禁衛軍官,這個陣容可以說是超級豪華。
不僅派將豪華,出兵數量也實足驚人,竟然整備了七萬騎兵,大概是將跟隨大石西征的契丹騎兵、漢族騎兵,還有比大石較早遷來西域的那一萬六千帳契丹人和突厥人,全都包括進去了吧——簡直就是新興的西遼政權的傾國之兵了。
在宰殺青牛、白馬,立旗誓師的時候,大石再次對他英勇的戰士們發表演講,他說:“我大契丹自從太祖、太宗艱難創業以來,其後的多位君主耽於逸樂,不理國政,致使盜賊蜂起,天下土崩瓦解。朕被迫率領著你們遠征大漠,希望能夠恢複故土,中興大契丹。這地方雖然富庶肥沃,終究不是你我君臣世代居住的地方,咱們總是要回故鄉去的呀!”
這番話喊出了大石本人的理想,也喊出了兵將們的心聲,立刻就引來如同海潮一般的歡呼。然後大石關照元帥蕭斡裏剌說:“你這趟去,一定要賞罰分明,和士卒們同甘共苦,選擇水草繁茂的地方紮營,調查清楚敵人的情況再進攻,別自取其敗。”從這番話裏可以看出,大石對此次東征充滿了相當大的憂慮,把那麼大一支部隊交到蕭斡裏剌手裏,他也是不大放心的,否則,那些老生常談,還用對跟隨他多年、做到六院司大王高位的蕭斡裏剌說嗎?
西遼這次東征,準備得相當不充分,後勤物資的保障尤其如此。萬裏行軍,在那個時代是很艱難的事情。後來蒙古人也萬裏遠征,取得了輝煌勝利,那是因為蒙古騎兵同時也是牧民,可以連續數日數夜馳騁而不下馬,一人攜帶數匹坐騎,隨時換乘,渴了、餓了靠喝馬奶就能解決問題。大石麾下的契丹戰士、奚族戰士、突厥戰士們進入中原農耕區域那麼多年,遊牧性已經大打折扣了,況且還夾雜著部分漢人和渤海人,是沒法和後來的蒙古騎兵相比的。
況且,大石遠征西域,也是一程一程走過來的,不是一口氣殺過來的。他先進至葉密立,休整一段時間後再南下進入高昌,兩度征服,終於把高昌回鶻王國牢牢掌握在手心裏,這才西取七河地區,並且在邊界線上停了很久,然後才猛然突進,吞並東喀喇汗國。如果一口氣遠征萬裏,很可能因為後勤問題而兵馬越打越少,找不到一寸立錐之地。
真要想大規模進攻金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在帝國東境,也就是高昌回鶻王國的東部集結兵馬和錢糧,然後聯絡西夏和草原遊牧民族,一起向金朝的腹地推進。如果以虎思斡耳朵為出發地,那麼距離目的地未免太過遙遠了,恐怕還沒等走到邊境線上,糧草物資就會耗光。
但是為了把握這個大好時機,大石是沒有時間慢慢集結和準備物資、兵馬的,此次東征,事實上是一次大冒險。
冒險的結果也在預料之中,蕭斡裏剌率領西遼軍走了一萬多裏地,連個女真兵的影子都沒有見到,反而己方的物資消耗殆盡,牛馬累死大半,隻好垂頭喪氣地返了回來。雖然這一切早就在大石所預料過的多種可能性之內,他仍不禁仰天長歎:“這麼不順利,難道是命數如此嗎?”
雖然比吃敗仗要好,但總得讓我們碰上一回女真兵呀,打上一兩個小勝仗,即便無法在中原站穩腳跟,也總能夠鼓舞士氣,更鼓舞留在故土受女真兵蹂躪的族人們的士氣,鼓動他們起來反抗女真人的殘暴統治。竟然毫無所得,狼狽而回,蒼天就這樣捉弄我嗎?蒼天就這樣捉弄我們契丹民族嗎?!
在耶律大石心中,充滿了壯誌難酬、故國難複的悲憤情懷,而當他聽說隨後在中原地區爆發了怎樣的戰事,應該會感到更加懊悔吧。因為就在這一年的三月份,撒離喝退出漢中,經過了短暫的休整以後,在兀術的協助下,再度返身殺了回來。
富平大戰以後,吳玠退守和尚原,並且打敗過兀術的進攻,後因此地距離後方路途遙遠,糧草補給困難,他就留下兄弟吳璘繼續防守,自己退到了仙人關。吳玠依山據險修築堡壘,起名叫作“殺金坪”,嚴陣以待金兵的再次南侵。
就在耶律大石準備向喀喇斡耳朵進兵之時,兀術終於攻克了和尚原,吳璘退到階州(今甘肅省隴南市武都區)。1134年三月,兀術、撒離喝合兵一處,再次殺入漢中,直逼仙人關。
吳璘聞訊,急忙率領麾下兵馬疾奔七晝夜,突破重圍前來增援兄長。兄弟二人在殺金坪和仙人關一線頑強地抵抗著金兵的進攻,並在敵軍受挫以後突然實施反突擊,吳玠所部甚至迂回到金軍背後,突然殺入了兀術和撒離喝的大本營。金兵死傷萬餘,倉皇撤退,吳氏兄弟從後追殺,連續收複鳳、秦、隴三州。
仙人關大戰以後,金朝終於被迫放棄了進攻四川的妄想——倘若蕭斡裏剌指揮的西遼七萬大軍能夠在此前後突然殺入陝西的話,整個中原西部的形勢都將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金軍在西線受挫,被迫把攻擊重點重新拉回東線,當年九月,金和偽齊聯兵渡淮進擊,結果被韓世忠、牛皋等宋將擊敗,加上糧草不濟,被迫退兵。從此以後,南宋以韓世忠、嶽飛、張俊等將守淮,以吳玠兄弟守川,鑄成了一條完整而牢固的防禦體係,戰爭的天平開始扭轉。
可惜宋高宗趙構並沒有收複失地的雄心壯誌,他隻求偏安江南,做一個太平皇帝,於是趁著軍事形勢好轉,屢次派遣使臣去和女真人和談。就在1134年,南宋使臣楊安來到金朝,並且見到了金朝的禮部尚書宇文虛中——這位宇文虛中並不是女真人,而是漢人,前麵提起過他,曾經上書諫阻北宋伐遼,後來他被俘投降,被金朝尊為“國師”,但一直心向南朝。宇文虛中給了楊安一封“礬書”,讓他把情報傳回南宋。
所謂礬書,就是指用明礬水寫的書信,這種書信筆跡一幹就變成了一張白紙,得重新沾水才能現出字來,算是一種古老的密信吧。宇文虛中是個聰明人,他怕礬書被人識破,所以書信內容乍看隻是一部佛經和經後的“跋語”(後記)而已——其實秘密全都藏在那跋語裏,這樣寫道:
“石頭雙林,雖未出世,氣象已咄咄逼人……當堅其心,有進無退,眾魔將降,吾道自勝……”
前人早就看出了其中的奧妙所在。所謂石頭,其實是指的耶律大石;“雙林”是指兩位林牙,也即耶律大石林牙和耶律佛頂林牙;“魔將”是指女真人;“吾道”是指南宋王朝。這段話看上去都是些神神鬼鬼的妄語,真實含義卻是這樣的:
“最近耶律大石的勢力變得極為龐大,如果能夠與之聯絡,請他大舉進攻金朝,咱們就有恢複中原的希望了。”
宇文虛中要楊安把這份跋書傳遞給張浚,再由張浚奏報給宋高宗趙構知道。可惜趙構一心隻想著投降、和談,他才不奢望恢複中原,重整河山呢,宇文虛中的一番苦心,就此化為了泡影。
但由這份“礬書跋語”可以看出,耶律大石此次派兵東征,雖然沒能見到女真兵,消息卻已經傳了出去,所造成的政治影響是相當巨大的。金人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並且為此戰栗不已。
宋金之間的此次大規模戰爭一直延續到1139年。因為女真兵尤其是偽齊軍在前線節節敗退,金朝的鴿派撻懶(完顏昌)逐步架空鷹派的粘罕,主導了朝中輿論。1137年,粘罕憤懣而死,他屍骨未寒,被他扶上台的偽齊政權就徹底完蛋了——撻懶廢黜劉豫,取消偽齊,同時放回此前扣押的宋使王倫,承諾說願意送還宋徽宗趙佶的靈柩和河南諸州,南北和談。
1139年,和談終於成立。此後雖然隻維持了一段短暫的和平期,終於女真兵可以緩出手來,重新鞏固自己在中原地區的統治,契丹遼朝複國的大好時機也就此錯失了。
對於西遼和耶律大石來說,一次東征铩羽而歸,消耗了無數的糧草物資,沉重地打擊了士氣,數年內是沒有力量更不可能下定決心再次大規模東征了。他們隻有等待,等待著宋金兩國間重新開戰,等待著中原局勢再次發生戲劇性的變化。
那麼,從1134年到1139年,在這五年之間,耶律大石真的沒有嚐試過再次出兵去和女真人見仗嗎?某條野史記載似乎提供了一些說法,往往被專家們所引用。
這條記載出現在南宋進士徐夢莘編纂的《三朝北盟會編》一書中,書裏有一篇《獄中上書》,提到因為大石軍“忽然猖獗,幹冒陛下”,也就是說對金朝發動進攻,所以金朝皇帝派粘罕率軍反擊。金軍在進入沙漠以後,與大石潛伏在沙漠中的軍隊反複交攻,雙方打了整整三晝夜,勝負不分。但是金軍糧草斷絕,人馬也凍死很多,副將外家得本是契丹人,得知他的父兄妻子都在大石軍中,於是突然率數千騎兵陣前倒戈。金軍因此全麵崩潰,傷亡異常慘重。
粘罕死在1137年八月,他在此數年之前就已經被撻懶架空,不再掌管軍隊了,而《獄中上書》裏提到他跟隨兩位“先帝”南征北戰,可見寫這篇上書的時候,金朝已經是第三代天子——金熙宗完顏亶——在位了。戰爭也應該發生在金熙宗1135年即位以後,否則粘罕就不會說大石軍“幹冒陛下”,而會說“幹冒先帝”。以此考據,戰爭應該發生在1135年或者1136年間。
不過話還得說回來,這條野史記載真的可靠嗎?答案很可惜,是徹底的否定。首先,粘罕是病死的,根本就沒有下過獄,而這條野史後麵緊跟著就是《金熙宗誅粘罕詔》,那是完全的無中生有。就算按某些學者的說法,《誅粘罕詔》是“西貝貨”,而《獄中上書》是《病中上書》的誤寫吧,文中所提到的戰爭對象也是“禦林牙兵”而不是“林牙兵”或者“大石軍”。禦林牙兵,當然應該拆讀為“禦林、牙兵”,而不會是“禦、林牙兵”,在非本國君主的相關事物前麵加個“禦”字,那是日本人的習慣,不是女真人的習慣。
因此即便《獄中上書》裏提到的戰爭確有其事,戰爭對象也是一支叛亂的“禦林牙兵”,而和耶律大石一點關係都沒有。某些專家不但考證說這是金和西遼之間的戰爭,甚至還考證出戰爭的地點是在可敦城南方的沙漠地帶,粘罕所麵對的是西遼留守可敦城的兵馬,雖然看著像模像樣,但根基就是虛的,大廈也就無從建立,再怎麼努力考證也隻是空中樓閣而已。
大石在虎思斡耳朵繼續生聚的過程中,除了一次失敗的東征以外,並無史料記載對金朝發動過進攻或者騷擾。他再次對外用兵是在三年以後,即1137年,進攻的目標不是東麵的金朝,而是他的既定目標——河中地區的西喀喇汗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