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卡特萬:改變曆史的瞬間(2 / 3)

桑賈爾之所以抽調呼羅珊直轄領土和周邊各封臣、藩屬的十萬大軍,旌旗蔽日,浩浩蕩蕩地向東進發,其實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要威懾離心傾向嚴重的花剌子模。

所謂花剌子模是指阿姆河下遊南岸地區,北靠鹹海——那個時候的鹹海,就被叫作“花剌子模海”,這一地區早就成為一個單獨的政治單位,最初依附於喀喇汗王朝,後來又歸從伽色尼王朝。伽色尼朝的勢力退出河中地區以後,花剌子模已成河中孤島,被迫服從塞爾柱人的統治,塞爾柱人派遣寵信的“突厥奴”,也即奴仆出身的突厥人前去管理,稱為“花剌子模沙”(“沙”是波斯語“國王”之意)。

桑賈爾征討東喀喇汗國和伽色尼朝的時候,花剌子模沙阿即思一直跟隨在他的軍中。這位阿即思的祖父名叫納失·的斤·伽爾恰,原先在桑賈爾的父親馬裏克·沙宮廷裏負責端著水瓶伺候蘇丹飯前洗手,因為聰明伶俐而受到寵信,最後竟然被任命為花剌子模的稅務官。1097年,花剌子模發生叛亂,沙被部下所殺,暴亂平息後,納失·的斤·伽爾恰的兒子忽都不丁·摩訶末就被任命為新沙,此後統治花剌子模長達三十年之久。

當塞爾柱帝國一度分裂,瀕臨崩潰邊緣的時候,忽都不丁·摩訶末為了尋求靠山,就把兒子阿即思送去距離自己最近的塞爾柱王子桑賈爾宮中服務。靠著桑賈爾的支持,阿即思終於在父親死後順利地繼承為花剌子模沙。

然而很奇怪的,大概是性格不合,桑賈爾和阿即思這對君臣的關係始終不是很好,再加上塞爾柱諸將嫉妒阿即思的身份和權柄,還有些人妄想接管富庶的花剌子模,就經常在桑賈爾麵前說阿即思的壞話。阿即思察覺到了這一情況,於是就在桑賈爾征服伽色尼朝,回師呼羅珊的途中,覲見蘇丹,請求放他歸國。

睿智的桑賈爾立刻看出了阿即思心中所想,他雖然答應了對方的請求,轉過臉來卻對大臣們說:“一個我們再見不到他的麵的人,背著走了。”大臣們詢問:“倘若陛下肯定這點,那為什麼他獲允回家,得到這種恩許呢?”桑賈爾回答道:“他給我們的服勞使我們受到他的大恩,傷害他不合我們的仁義之道。”

果然不出所料,阿即思一回到花剌子模就宣布獨立。1138年9月,桑賈爾親率大軍進攻花剌子模,阿即思因為不相信自己的軍隊,戰鬥還沒爆發,就從兩軍陣前落荒而逃了。於是桑賈爾委派自己的侄子蘇萊曼·本·穆罕默德為新的花剌子模沙。

但是這位蘇萊曼·本·穆罕默德的統治並不長久,被誌費尼譽為“德行高尚、才藝過人”,既是詩人又是政治家的阿即思很快就卷土重來,1140年他收複花剌子模全境,甚至還發兵進攻塞爾柱的藩臣西喀喇汗國,攻陷重鎮蒲華,殺死了當地的塞爾柱總督增基·本·阿裏。

阿即思畢生的奮鬥目標就是使花剌子模贏得獨立,但經過上一次不戰而逃,說明他很清楚自己還不是桑賈爾的對手,因此雖然恢複了故土,卻立刻呈交一份言辭謙卑的誓書,表示願意回歸塞爾柱人的懷抱,老老實實當他們的附庸國。當然,桑賈爾是不會再相信阿即思了,他打算找機會再征河中,給這個居心叵測的老部下更多苦頭嚐嚐。

可是,阿即思已經表示臣服了,要找什麼借口才能再次發兵東進呢?桑賈爾在等待機會,這機會轉眼就出現了——西喀喇汗桃花石汗馬合木寫信給桑賈爾,說境內的葛邏祿人不服統治、屢次掀起叛亂,希望大塞爾柱蘇丹能夠給予增援。

於是桑賈爾集合了整整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向東方殺去。要說僅僅為了鎮壓西喀喇汗國內葛邏祿人的叛亂,是不需要動用如此數量和規模的軍隊的,桑賈爾的真實目的是在穩定西喀喇汗國局勢的同時威服花剌子模,甚至恢複七河和喀什噶爾地區的附庸國。

就這樣,桑賈爾迎麵撞上了剛剛征服東喀喇汗國不久的菊兒汗耶律大石。

大君桑賈爾親率大軍遠征河中的消息傳來,造反的葛邏祿軍官們無不大驚失色。眾寡之勢懸殊,想要獨自抵抗塞爾柱大軍無異於癡人說夢,繳械投降吧,多年來與之為敵的馬合木汗肯定不會放過他們。要怎樣才能保住部族、家庭,以及自己的小命呢?

正好耶律大石駐兵忽氈,便派大批間諜和使者進入河中地區,其中應該也包括剛剛征服的東喀喇汗國境內的葛邏祿人和康裏人。同一民族的雙方一碰頭,說起契丹的菊兒汗如何英明,他的軍隊如何戰無不勝,他的賦稅如何輕減,稅務官們也不作威作福,於是西喀喇汗國的葛邏祿軍官們仿佛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派遣使者前往忽氈,請求耶律大石的救助:

“陛下若能夠使我們擺脫正在眼前的厄運,我們願意服從您的統治,獻上我們的忠誠。”

看似送上門來的肥肉,但實際上這一切早就在大石的計劃之中,雖然因為桑賈爾的出兵使得這個計劃提前成功,確實有些出乎他的預料。於是大石盛情款待了來使,然後提出要求說,如果你們願意按照我國的規定繳納賦稅,那我就出兵幫你們的忙。

西遼的稅額非常之低,前麵說過,包括收獲物十分之一的土地稅和每戶一枚狄納爾的人頭稅,比起中亞細亞舊有的稅率來,減少了將近七成。條件如此優厚,葛邏祿人沒道理不答應,於是他們就此垂下高傲的頭顱,拜伏在了大石腳前。

卡特萬大戰最終爆發,這些葛邏祿人就是真正的導火索。

用針來截斷毛發

大塞爾柱蘇丹桑賈爾於1141年年初開始召集軍隊,轄地內包括呼羅珊、西吉斯坦、伽茲納、馬讚德蘭和古爾等各部族或各地區的首領們紛紛從命,集合了整整十萬騎兵,據說桑賈爾僅檢閱這支大軍就花費了六個月的時間。當年七月,他誌得意滿地渡過阿姆河,開進河中地區。

西喀喇汗國桃花石汗馬合木匆忙前往迎接,把他的宗主接入首都薩末鞬,並且懇請桑賈爾幫助他鎮壓境內叛亂的葛邏祿人。葛邏祿人聞訊非常慌亂,急忙派遣使者前往忽氈,去請求菊兒汗耶律大石的援助。

於是大石就派遣使者前往薩末鞬,並且帶去了自己的親筆書信。大石在信中說,葛邏祿人已經接受了自己的統治,承諾不再騷擾薩末鞬和馬合木汗,希望桑賈爾可以原諒他們,收兵回去。

這是中國人先禮後兵的傳統,但在桑賈爾看起來,卻誤以為菊兒汗怕了自己——十萬騎兵在手,河中地區恐怕數百上千年來就從沒見過如此規模的大軍,還有誰膽敢不服嗎?所以桑賈爾回複了一封態度非常驕橫的信,要求大石立刻皈依伊斯蘭教,並且立誓成為大塞爾柱的附庸,否則他就要用武力來解決問題。

《全史》上說,桑賈爾陶醉於自己軍隊的實力,在信中反複渲染說他麾下戰士擅長使用各種武器,這個文盲蘇丹還加上了一句很不靠譜的比喻:“須知他們能用自己的箭截斷須發。”他的宰相塔伊爾是個有文化的人,進言說,這比喻不對呀,箭是穿刺類兵器,怎能用來斬截呢?況且態度過於傲慢和強橫,反而容易使敵人看輕自己,還是改一改吧。

然而,正在興奮頭上的桑賈爾根本就不聽勸。

塞爾柱的使者就這樣帶著他們蘇丹的回信來到忽氈,當著大石的麵把信一讀,驕橫之色溢於言表。西遼將領們,或許也包括西喀喇汗國的葛邏祿軍官們大為憤怒,紛紛鼓噪,但是大石擺擺手,示意他們安靜,然後叫人按住使者,拔下他的一根胡須,再給他一根針,說:“來,你試試用針來截斷自己的胡須。”

使者茫然不知所措,或許他還真的試了,但箭鏃還是有點側鋒的,勁使巧了說不定真能截斷毛發,針可隻有尖刺,完全沒辦法拿來當小刀使。看著使者慌張局促的表情,各族將帥全都大笑起來,大石也不禁莞爾,反問道:“如果你不能用針截斷胡須,另一個人又怎能用箭來截斷胡須呢?”

既然談判已經破裂,戰爭無可避免,大石也就不再玩書信來往的外交花樣,即刻點起大軍,浩浩蕩蕩地向西進發,前去與桑賈爾交鋒。據說他的軍隊中包括契丹兵、漢兵,大多是他從東方帶來的,也包括突厥兵,那應該是東喀喇汗國境內的葛邏祿人、康裏人和西喀喇汗國新歸附的葛邏祿人。

聽到菊兒汗發兵的消息,桑賈爾也率領他的大軍離開薩末鞬。兩支大軍如同兩道湍急的巨流一般,終於在薩末鞬以北的卡特萬草原遭遇了。

前麵說過,呼羅珊是指波斯東部,而西吉斯坦人主要居住在今天的伊朗和巴基斯坦交界處,古爾人主要居住在今天的阿富汗中南部,伽茲納是指裏海西南岸,馬讚德蘭是指裏海南岸。距離較近,便於開到河中地區的伊拉克以東的大塞爾柱各封臣、藩領,可以說大半都聽命從征了。

在這一地區,除了上述那些隨同出征的國家和部族外,其實大塞爾柱還有三股很大的附庸勢力,那就是伽色尼、花剌子模和西喀喇汗。伽色尼王朝位置過於偏南,沒收到征發命令,或者收到了不肯前來,也在情理之中;花剌子模離心傾向非常嚴重,對於桑賈爾的征召,阿即思肯定能躲就躲了;西喀喇汗國的馬合木則一定會陪同桑賈爾殺出薩末鞬城的,雖然他國土殘破,手下兵將不多,但塞爾柱大軍再加上西喀喇汗的部隊,總數就應該超過了十萬。

中亞地區多高山、荒漠,適於居住的河流沿岸和綠洲地區並不算多,所以地廣人稀。桑賈爾手裏光半個大塞爾柱帝國,疆域總麵積已經超過了才滅亡不久的北宋王朝,但北宋號稱“八十萬禁軍”(雖然真正具有戰鬥力的也就西北軍七八萬人而已),桑賈爾能拿出十萬就已經頂天了。但這確實是河中地區從未見過的龐大軍隊,因為河中地區和中亞細亞,自從公元9世紀阿拔斯王朝衰弱以後就從未出現過如此統一的政權,就連塞爾柱帝國的極盛期,其統治中心也是在西方,東方各國時降時叛,控製力並不穩固。

可以說,隻有坐鎮呼羅珊的桑賈爾才有如此實力,能夠拉出十萬大軍來遠征河中地區。

那麼對比桑賈爾來說,大石究竟動用了多少兵馬呢?此時西遼帝國的疆域大致等同於今天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人口比中亞細亞相對稠密,雖然建國時間不長,但從高昌回鶻往東去是大片沙漠,然後是西夏國,再然後才與金朝接壤,金軍若想遠征西遼,且得準備、忙活一陣子呢,基本上可以說東部並無壓力,可以全力向西。就雙方國力對比來看,西遼略遜於大塞爾柱,桑賈爾傾國殺來,西遼如果也把全部兵力都投入戰場,兵數相差應該不會太過懸殊。

在進攻西喀喇汗國之前,大石曾經委派蕭斡裏剌為統帥,召集了七萬大軍東征金朝,雖然空手而回,還死傷了大批牲畜,人員方麵卻並沒有遭受什麼損失。這支東征部隊,主力應該是契丹人、漢人、渤海人和奚人,也就是說,絕大多數是陸陸續續從契丹遼朝跑過來的“遺民”。這七萬人應該是西遼的主力部隊,因為大石此次西征,目的本是吞並西喀喇汗國,預料不到會和中亞細亞的霸主桑賈爾正麵交鋒,所以也就沒有征調附庸國東喀喇汗和高昌回鶻的部隊。

大石本部七萬人,再加上西喀喇汗國境內剛剛歸降的葛邏祿兵,除一小部分留守忽氈外,與各種穆斯林史料記載相同,前赴卡特萬戰場的部隊約莫七到八萬人。這七八萬人馬,和桑賈爾的十萬比起來確實略顯不足,但隻要指揮得當,還是有勝利的希望的。

大石將怎樣指揮這場大決戰呢?他究竟能否取勝呢?在敘述戰役過程之前,我們還是先來介紹一下戰場附近的地形吧。

河中地區由兩河一湖一山包夾而成,所謂兩河,是指北麵的錫爾河和南麵的阿姆河;所謂一湖,是指西北方的鹹海;所謂一山,是指帕米爾高原及其西部連成一片的諸多山脈。西喀喇汗國的首都薩末鞬位於河中地區的中部偏東,在它東麵是高峻的山嶺,在它西麵是廣袤的草原和沙漠。

薩末鞬城,也叫河中府,今天翻譯為“撒馬爾罕”,乃是烏茲別克斯坦的第二大城市。這座城市位於澤拉夫尚河以南的河穀地區,早在喀喇汗王朝統治此地之前,就已經挖掘了多道溝渠,引澤拉夫尚河水南下,灌溉城市周邊農田,所以薩末鞬的繁榮富庶,可謂河中地區之最。

澤拉夫尚河是河中地區僅次於阿姆、錫爾兩河的重要河流,它發源於東麵的澤拉夫尚山,由東向西,迤邐而來,養育了薩末鞬城和西麵的蒲華城(布哈拉),在靠近阿姆河中遊的地方消失於克孜爾庫姆沙漠。

從薩末鞬城向北五六公裏的地方就是澤拉夫尚河,渡過河去是一片大草原,被稱為卡特萬草原。卡特萬草原呈東高西低之勢,東麵是帕米爾高原群山的餘脈,由澤拉夫尚河的支流衝刷出多條峽穀,其中有一條峽穀名叫達爾加姆峽穀——據說西遼軍隊就是背對著達爾加姆峽穀紮營的。

史料上沒有說東西方兩支大軍誰先進入的戰場,但很有可能是大石占了先,首先選擇好了對己方比較有利的位置。桑賈爾率領大軍離開薩末鞬城,北渡澤拉夫尚河以後,本是麵朝北方,但得知西遼軍隊從東而來,已經立下了營寨,於是轉向朝東,按照《遼史》上的說法,雙方相距約兩裏多——古代的尺度比現在小,換算成現在的尺度,大概是一公裏不到吧。

伊斯蘭史料記載說,這天是“薩法爾月的第五天”,換算為公曆是9月9日,一大早兩軍相遇,各自排列陣形,準備作戰。戰前,耶律大石利用地形的優勢眺望了一下敵方陣列,然後鼓舞士氣說:“敵軍雖多,但多而無謀,隻要一進攻,他們首尾無法相救,則我軍必然取勝!”

這話其實是老生常談,沒有什麼實在的內容。敵軍多是正常的,至於有謀無謀,你在此以前從來都沒有和桑賈爾對過陣、打過仗,這結論是怎麼得出來的?如果能夠攻敵一點,使其首尾不救,打勝也是很正常的,真實的布置在哪裏?計劃又在哪裏?

可是大石也隻能這樣說說,他即便有詳細的謀劃,對戰爭勝負早就胸有成竹,也是沒法對士兵們說的,說了士兵們也未必能懂。重要的是在士兵麵前展現自己的無所畏懼和堅定信念,隻有這樣才能使士兵對他們的將領充滿信心,才能提高士氣。如果仗還沒開打就先說:“敵人比咱們多,打起來很困難,你們要不賣命就死定了。”看看士兵們會有什麼反應?如果雙方兵數實在太過懸殊,這樣講或許可以從另一方麵激發士氣,做困獸之鬥,尋找翻盤的機會,但現在雙方兵力差距非常有限,就沒必要玩這種花樣了。

那麼大石為鼓舞士氣而說了一堆空話,他究竟有沒有完善的策略和取勝的信心呢?我們相信是有的。雖然兵力略顯不足,但西遼軍比起塞爾柱軍有一個很大的優勢,那就是紀律嚴明、陣列緊密。前麵說過,這支軍隊的主力是漢和契丹等民族的戰士,他們多年來跟隨大石南征北戰、東擋西殺,以大石的豐富經驗來說,應該已經將這支主力部隊訓練得如同鐵板一塊,輕易無法打碎了。剛剛依附的西喀喇汗國葛邏祿人或許紀律性要差一點,但數量不多,很難對大局產生影響。

相比起來,塞爾柱方麵是一支聯軍,估計桑賈爾本部的呼羅珊戰士還不到半數,其餘的古爾人、西吉斯坦人等,並沒有長期並肩作戰的經驗,很可能無法完美地配合起來。耶律大石登高而望,他肯定看穿了塞爾柱陣營中幾個雖然微小但確實存在的缺口,所以認為隻要善加利用這些缺口,就有機會拉近兵數的差距,進而取得勝利。

一支真正強大的軍隊,不管被分割為多少塊,不管被分配給怎樣的戰鬥任務,相互間的配合都應該是緊密無間的。這來源於長期並肩作戰所產生的默契,也來源於對己方上級將領用兵風格的了解,來源於統一的軍事製度和法紀規範。人的勇懦總是有所區別的,如果沒有很好的配合,沒有嚴密的約束,勇猛者衝鋒在前,很可能遭到合圍,怯懦者退縮在後,很可能拖全軍的後腿。那麼,是說聯合軍肯定打不過獨立的部隊嗎?也不能如此武斷,重點還要看將領們究竟是怎樣指揮的,是不是真的“無謀”。

雙方列開陣勢,按照慣常的做法,都把自己的軍隊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中軍,然後是左翼和右翼,最後是後方預備隊。一般情況下,都會把主要力量放在中軍——因為這是指揮官所在的位置,如果中軍被擊潰,肯定滿盤皆輸——或者中軍牽製,左右翼完成包抄合圍;或者左右翼協防,中軍突入;在特殊情況下也可能把重兵布置在一翼,形成斜線陣列,也就是中國傳統所謂的“鉤形陣”,但這種情況比較少見。

兩軍對陣,如果兵數相差並不大,往往很難“大旗一揮,全軍掩殺”,瞬間就把敵人給打垮。如果形成一進一退的膠著之勢,勝負就要看誰能在最合適的時機、最合適的方位投入後方預備隊了。後衛部隊雖然主要作用是保障全軍的後路和保護糧草物資,但往往會成為最終製勝的關鍵。

冷兵器時代的平原大決戰,原理就是這麼簡單。當然,具體運作起來,每個細節都可能影響全局,都可能決定最終的勝負,千變萬化,若非有經驗的將領,是絕對不可能運用自如的。

峽穀裏的伏兵

1141年9月9日,西遼和塞爾柱兩支大軍在澤拉夫尚河北岸的卡特萬草原遭遇,各自排列陣勢,準備進行一場大規模的決戰。

塞爾柱方麵的布置是這樣的:桑賈爾親自統率中軍,委派勇猛善戰的西吉斯坦國王擔任左翼指揮官,右翼則交給了重臣艾米爾(阿拉伯語“王子”的意思)庫馬吉。此外,桑賈爾把作戰經驗豐富的老兵列在陣後,作為最後發動突擊的預備隊。

桑賈爾的意圖非常明顯。他雖然態度驕橫,不可一世,終究東征西討那麼多年,不是不懂兵法的白癡將領,他不會妄想著一次衝鋒就可以把西遼軍隊給打垮。他是希望首先用前陣三軍咬住敵人,把敵人逐漸拖乏,然後調上老兵發動雷霆萬鈞的最後一擊,贏得決定性的勝利。後來縱橫歐洲的拿破侖·波拿巴也擅長這樣作戰,習慣把久經沙場的老兵最後投入戰場,經常會瞬間扭轉本已不利於自己的戰局。

相比桑賈爾來說,耶律大石的布陣就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了。按照《遼史》的記載,大石自領中軍,派六院司大王蕭斡裏剌、招討副使耶律鬆山統率左翼部隊,派樞密副使蕭剌阿不、招討使耶律術薛統率右翼部隊——蕭剌阿不很可能就是曾經隨同東征的大將蕭查剌阿不,《遼史》裏漏寫了一個字。同樣是前部三軍排列,同樣派出了自己最信任也最重要的將領率領左右兩翼,自己坐鎮中央,但奇怪的是,西遼軍的左右翼竟然各隻有兩千五百人!

《遼史》中並沒有記錄大石此次出征兵馬總數是多少,按照契丹人作戰的慣例,中軍數量會是左右翼兩到四倍,也就是說,如果左右翼各兩千五百人,那麼大石的中軍最多也就兩萬人馬。按照穆斯林史書記載,西遼軍最少也得有七萬,難道大石把剩下的四萬五千人全都扔到後麵去了嗎?他究竟想幹什麼?

西遼軍的背後就是達爾加姆峽穀,這道峽穀非常狹窄,入口處才不過200多米寬而已。西遼的後軍,同時按數量來說也是主力,究竟是布置在峽穀之外呢,還是布置在峽穀之內呢?四萬多人如果都布置在峽穀裏,那得延綿多長呀,還能在戰鬥中發揮作用嗎?

耶律大石背靠達爾加姆峽穀紮營,是有其明確的軍事考量的。首先,塞爾柱人在戰鬥過程中將無法包抄西遼軍的後路;其次,即便塞爾柱人已經事先在峽穀另一頭布下了伏兵,希望能在戰鬥過程中穿越峽穀,襲擊西遼軍後路,由於達爾加姆峽穀過於狹窄,無法在一線排布太多兵力,因此也不會對西遼軍的後陣造成太大損害。唯一值得擔憂的是,如果塞爾柱人先派兵堵住峽穀另一頭,再在戰鬥中用左右翼完成包夾,把西遼軍都擠入峽穀之中,那就後退無路,肯定全軍覆滅了。

當然,在軍事上沒有絕對有利的地形和絕對完美的布陣,如果塞爾柱人能夠完成對西遼軍的半包圍,把大石壓入達爾加姆峽穀之中,那麼不用堵住峽穀的另外一頭,西遼軍自然就吃了敗仗,頂多就是全軍覆沒還是全軍崩潰的區別而已。

列陣完成之後,戰鼓聲如同驚雷一般敲響,雙方大軍各自穩步向前推進,最終碰撞到了一起。戰鬥初期,最激烈的廝殺發生在中部,耶律大石和桑賈爾都親自指揮作戰,向敵人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進攻,殺得難解難分。但是逐漸的,形勢開始起了變化,西遼軍兩翼部隊開始向後退縮。

西遼左右翼僅僅各有兩千五百人而已,雖然並沒有明確記載塞爾柱人在左右翼各布置了多少兵馬,但數量肯定遠遠大於兩千五。經過頭幾輪勇猛的衝殺以後,因為兵數的劣勢,西遼軍左右兩翼終於無法抵擋敵人的攻擊,被迫向後退卻。

兩軍對衝的時候,後退就等於失敗,很容易全線崩潰。因應這種形勢,作為中軍統帥的大石有兩種選擇:一是同樣後退,二是向一側靠攏。後退是很不明智的,左中右三路同時後退,敵人乘勝追殺,失敗的命運是注定了的,隻是時間早晚而已。比較明智的做法是放棄左右翼中的一翼,中軍主力往另一翼靠攏,把兵力集中起來,猛烈攻打敵方相對的一翼。如果在自己被放棄的一翼徹底崩潰後不久便能擊潰敵方一翼,那麼勝負仍然是五五開,局麵會重新穩定下來。

大石正是采用了這後一種做法,他率領中軍緩緩地向南方運動,靠攏蕭斡裏剌所統率的左翼——也就等於說,放棄了蕭查剌阿不所統率的右翼。蕭查剌阿不本來抵擋洶湧而來的敵軍已經非常艱難,被迫向後收縮,因為中軍主力遠離自己而去,幹脆遠遠跑開,向北方退卻。這樣一來,西遼中軍和右翼之間就被撕裂了一個很大的缺口。

正麵朝向這個缺口的是勇猛無雙的西吉斯坦國王所率領的塞爾柱軍左翼。看到這個大好時機,西吉斯坦國王立刻大踏步地前進,直線插入缺口,攻擊大石中軍的右側。為了保證右側的安全,西遼中軍被迫向左回旋,距離蕭查剌阿不越來越遠了。

那麼原本西遼中軍所麵對的塞爾柱中軍又在幹什麼呢?和西吉斯坦國王相同,蘇丹桑賈爾也看到了西遼軍被迫暴露出的缺口,一方麵為了策應孤軍深入的西吉斯坦國王,另一方麵也為了從側麵打擊西遼中軍,桑賈爾嚴令右翼指揮官庫馬吉牽製住敵人,自己率領中軍也朝這個缺口衝去——西遼軍的全線崩潰,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這一切,其實都在大石的計劃之中,西遼軍是故意露出破綻,引誘塞爾柱大軍進入預先布置好的口袋陣。整個戰役的進程,其實在開戰以前,大石就已經成竹在胸了,他之所以選擇放棄右翼,引誘敵方的左翼快速突入,恐怕也是在戰鬥過程中看到西吉斯坦國王勇而無謀,所以才故意這樣安排的吧。如果西遼軍放棄的是左翼,或許不那麼勇猛的艾米爾庫馬吉不會如此輕易就上圈套——某些時候,勇猛並不是善戰的同義詞,表麵上的怯懦實際是謹慎,或許反倒可以和老謀深算畫上等號。

等到西吉斯坦國王和桑賈爾長驅直入,徹底撕裂了西遼軍的陣列,甚至因為收不住腳而衝入達爾加姆峽穀的時候,卻突然發現因為峽穀狹窄,不易回旋,反而無法及時掉過頭來攻擊西遼中軍了。而大石布置在陣後的真正主力卻在此時發揮了預料之中的強大作用——

大石不可能把全部後軍四萬餘人都布置在峽穀之中,但可能有一支部隊在峽穀中堵住了敵人的去路,其餘主力則埋伏在穀口兩側,趁著塞爾柱人衝入峽穀,短時間內無法轉身的機會,從兩側對其發起迅猛的攻擊。而大石的中軍和蕭斡裏剌的左翼則可以放心地騰出手來,猛攻艾米爾庫馬吉率領的塞爾柱右翼軍,以及布列在陣後的那些老兵。

這個時候,雙方初始就投入戰場的部隊多少已經呈現疲態了,隻有各自的後軍仍然精神飽滿、氣力充沛。戰場被分割為峽穀內和峽穀外兩塊,輸贏的關鍵就看是哪一塊戰場最先決出勝負了。如果塞爾柱後陣的老兵們能夠頂住大石的迅猛攻擊,甚至發動反突擊,逼近峽穀,策應桑賈爾主力逃出,那麼大石的計劃就會功虧一簣;如果西遼的後軍先擊破桑賈爾主力,那麼塞爾柱的老兵即便再能征善戰,也肯定無力回天了。

戰場上看似千鈞一發,在戰場之外回想和分析,勝負的結論卻可以很輕鬆地得出。達爾加姆峽穀方麵,塞爾柱主力部分被逼入峽穀,無法回旋,部分仍在穀外,但遭到西遼軍的兩翼夾擊,基本上處於被包圍狀態。而在卡特萬主戰場上,大石統率中軍、蕭斡裏剌統率左翼軍,對塞爾柱的右翼和後軍卻可以造成夾擊之勢,如果蕭查剌阿不假裝潰敗的右翼軍能夠及時兜個圈子再掩殺回來,那麼包圍圈也可形成。在兩處戰場上,塞爾柱軍都處於被包圍或被半包圍的狀態,還有可能扭轉敗局嗎?

況且,西遼後軍與敵遭遇、對攻,是早就謀劃好的,士兵們人人都有心理準備,而相對的,塞爾柱後軍那些老兵們卻被殺了個猝不及防——明明是我軍占有優勢呀,為什麼敵人能夠殺到後軍來?蘇丹在哪裏?前軍全部覆滅了嗎?背著這樣沉重的思想包袱上陣,即便是刀槍血泊中滾爬出來的老兵,士氣也可能會瞬間跌落到穀底。

戰鬥就這樣按照大石的計劃完美地演進著,最後為暫時的膠著畫上休止符的,就是那些西喀喇汗國投靠過來的葛邏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