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卡特萬:改變曆史的瞬間(3 / 3)

史料上記載說,在卡特萬大戰中,這些葛邏祿人英勇奮戰,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因為大石為葛邏祿各位“伯克”安排的戰場,應該是在陣後,也就是說,他們或者就列兵在達爾加姆峽穀中,堵住桑賈爾的去路,或者埋伏在穀口,從側翼狠狠地打擊塞爾柱人。

“伯克”是突厥語,也可以寫作“伯格”,意思是“頭領”,後來引申為軍隊長官,塞爾柱帝國開國之君圖格裏克在被哈裏發冊封為蘇丹以前,稱號就是伯克。這些葛邏祿伯克們恐怕擁有比西遼兵更為強烈的戰鬥意識,所以大石才會把如此重要的斷後任務交給他們。

對於西遼兵來說,即便這仗打輸了,自己還有地方可逃,即便塞爾柱軍隊趁機突入七河地區,也未必就能順利地打到虎思斡耳朵城下,戰爭拖長了,最終的勝負還未可知。但是對於葛邏祿人來說就完全不同了,他們好不容易依附上了一個比較仁慈的主子,如果這個主子戰敗,族人們不是要再度淪為馬合木汗的奴隸嗎?況且自己這次幫助契丹人和馬合木汗的宗主桑賈爾作戰,桑賈爾會用多麼殘暴的手段來對付戰敗者,尤其在他眼中是反叛者的自己?未來肯定會如同地獄一般殘酷!

基於這種考慮,葛邏祿兵將人人爭先,個個奮勇,毫無畏懼地向前衝殺。在他們的奮戰下,桑賈爾的中軍很快就崩潰了,殘兵逃出達爾加姆峽穀,狼狽地向南方跑去。耶律大石的計劃獲得了圓滿成功,他魔術般的戰術手腕,終於為年輕的西遼王朝贏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遼史》上說,大石“三軍俱進,忽兒珊(指根據地在呼羅珊的塞爾柱軍)大敗,僵屍數十裏”,這多少有點誇張,但是穆斯林史書的誇張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伊本·阿西爾在《全史》中說:“在伊斯蘭教中沒有比這更大的會戰,在呼羅珊也沒有比這更多的死亡。”還說:“十萬人被殺,這當中有一萬二千名戴纏頭巾的(指伊斯蘭學者)和四千名婦女。”那就更可笑了。

冷兵器時代,一般情況下傷亡比率不會超過三成,超過這個數目,部隊建製就會被打散,士兵就會四散奔逃,再有能力的指揮官也無法凝聚人心了。桑賈爾帶到卡特萬戰場上的一共隻有十萬人,照《全史》的說法,難道全都戰死,沒幾人跑掉嗎?進入達爾加姆峽穀的部隊是有可能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遭到全殲的,但也應該會有被俘虜和主動投降的人,仍在峽穀外的軍隊不可能全都做了西遼兵刀下之鬼。

再說了,桑賈爾軍中就算普遍文化程度比較高,有“一萬二千名”伊斯蘭學者,也不可能會帶上“四千名婦女”呀。

當然,桑賈爾在卡特萬吃了大敗仗,這個大敗仗不但是他平生所沒有經曆過的,也是河中地區甚至中亞細亞數百上千年都沒有發生過的,這確實是事實。塞爾柱軍實在是敗得太慘了,衝鋒在前的左翼指揮官西吉斯坦國王做了西遼兵的俘虜,退縮在後的艾米爾庫馬吉也做了俘虜,此外,桑賈爾的妻子,還有著名的伊斯蘭法學家胡薩德·奧馬爾等人也悉數被擒。桑賈爾本人倒是僥幸逃脫,帶著西喀喇汗國的馬合木汗,一路向南疾奔,連薩末鞬城都不敢進,直接逃回呼羅珊去了。

俄國史學家巴托爾德判斷,在卡特萬會戰中,塞爾柱軍進入達爾加姆峽穀的部隊,被峽中澤拉夫尚河支流衝走了一萬人,兩處戰場總共被殺的有三萬人,超過冷兵器時代傷亡慣例的上限!

長老王·約翰

1141年9月9日,在卡特萬草原上爆發的大決戰,如同驚雷落地一般震撼了四方,對中亞細亞甚至整個歐亞大陸的曆史進程都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影響。

從倭馬亞王朝直到阿拔斯王朝,中亞細亞迅速地伊斯蘭化,把原本從東方穩步向其推進的唐文化,以及隨之而來的佛教文化排除在外。怛羅斯之戰以後,390年過去了,中亞細亞的絕大多數居民都信奉了伊斯蘭教,雖然大大小小的王國林立、更迭,但執政的不管是遜尼派,還是什葉派,全都屬於伊斯蘭教,他們名義上的領袖始終是遠在伊拉克的哈裏發,而最近數十年來,實際上的領袖也都是塞爾柱的蘇丹。

在怛羅斯之戰,高仙芝敗退390年之後,耶律大石率領他的無敵軍團從東方翻越群山和沙漠而來,他們高舉著用漢字和本就脫胎於漢字的契丹文字所書寫的旗幟,他們信奉著佛教、道教、摩尼教甚至薩滿教等各種不同的信仰,他們抱持著和中亞細亞傳統迥然相異的價值觀,執行著與中亞細亞傳統截然不同的政治和經濟政策,如同一股勢不可當的洪流,瞬間就淹沒了七河、淹沒了喀什噶爾與和田,甚至淹沒了河中地區。

隻因為一場戰鬥就徹底改變了中亞細亞的政治格局,前有怛羅斯,後有卡特萬,但勝負之勢截然相反。

東亞的黃河、長江, 以及西亞的幼發拉底河、底格裏斯河,孕育了人類最古老的兩大文明,作為這兩大文明重要橋梁的中亞細亞地區,見證了文明的興盛和衰退。怛羅斯之戰預告著脫胎於兩河文明的伊斯蘭文明的崛起,而卡特萬之戰則宣告了東方中華文明的再度興盛。

經過卡特萬之戰,西亞再度陷入分裂和混亂。大塞爾柱西部早就已經諸侯林立、鏖戰不休了,又受到來自歐洲的十字軍的衝擊,桑賈爾原本有機會使王朝複興,再度恢複近似統一的局麵,但耶律大石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的萬丈雄心。

戰敗以後,桑賈爾率領殘兵敗將狼狽地渡過澤拉夫尚河,因為西遼軍在後麵緊追不舍,趕得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被迫連薩末鞬城也不敢進,帶著西喀喇汗國的馬合木汗一路向南奔竄。最終殘兵從忒耳迷(今烏茲別克斯坦的鐵爾梅茲)渡過阿姆河,一口氣狼狽逃回根據地——呼羅珊的謀夫,塞爾柱帝國和桑賈爾本人從此一蹶不振。

桑賈爾打仗的本事是有的,政治手腕也不缺,可惜根本缺乏統治偌大一個帝國的行之有效的組織係統和行政規劃能力。中亞細亞那種鬆散的管理方法,往往會造成帝國的瞬間崛起、膨脹,然後又瞬間衰弱、滅亡,桑賈爾也逃不脫這個曆史規律,不敗則已,一敗塗地。

為了盡快恢複塞爾柱帝國的全盛之姿,桑賈爾不知勞乏地長年征戰,窮兵黷武,搞得國庫空虛,被迫加大對普通百姓的壓榨力度。卡特萬之戰,據說他僅集結軍隊、整備物資就花費了整整300萬狄納爾,這還不包括行軍過程中為表示蘇丹的富有、慷慨而多次大手大腳的饋贈和賞賜。花剌子模沙阿即思本來就對桑賈爾一肚子不滿,趁此機會發動了對塞爾柱附庸各國、各部族,甚至桑賈爾直轄領土的進攻,桑賈爾發兵抵禦,兵連禍結,財政危機更加嚴重。

此後不久,古爾王朝開始崛起,成為塞爾柱最大的邊患。這個王朝又寫作“郭耳朝”或者“廓爾朝”,是由塔吉克人建立的,根據地在今天阿富汗西北部赫裏河、穆爾加布河和法拉河的上遊地區,以出口武器、盔甲、警犬和奴隸著稱。古爾王朝建立後開始對外擴張,往東進攻伽色尼朝,往西進攻塞爾柱帝國。1152年,與塞爾柱同源的古斯人因為不滿桑賈爾的橫征暴斂,起而發動叛亂,投向古爾王朝。1153年,桑賈爾親率大軍前往征討,卻被受古爾王朝暗中支持的古斯人兩次擊敗,一路後撤,最後甚至被迫放棄了首都謀夫。

就在撤出謀夫的時候,這位曾經雄心萬丈、權威赫赫的塞爾柱大君桑賈爾不慎做了古斯人的俘虜。古斯人處死了同時俘獲的其他塞爾柱將領,卻留下桑賈爾一條老命,白天扯他出來坐在王位上當傀儡,晚上把他關進鐵籠子裏,像對待獅子、老虎一般豢養起來——如此屈辱的命運竟然持續了整整三年。

從未遭受過如此挫折與羞辱的桑賈爾竟然沒有被氣死,還能苟活下來,他的命倒也夠硬了。

桑賈爾被俘以後,塞爾柱諸異密擁立原西喀喇汗國的馬合木汗為蘇丹——他老爹是桑賈爾的女婿,多少算有點繼承權。但是馬合木汗繼位雖然也獲得了西方各塞爾柱蘇丹的同意,但本人卻毫無權柄,大權都落到那些異密手中。1156年,被耍了整整三年的桑賈爾終於找了個機會逃出古斯人的掌控,回到屢遭兵燹的首都謀夫。大概是終於鬆了一口氣,這老家夥一年後就病死了,享年71歲。塞爾柱帝國從此再無複興的希望。

相比塞爾柱帝國的衰敗,耶律大石的事業卻因為卡特萬會戰而達到了輝煌的頂峰。大戰結束以後,大石釋放了全部俘虜,然後乘勝渡過澤拉夫尚河,殺到薩末鞬城下。薩末鞬居民們已經被如此規模的戰鬥和失敗嚇破了膽,不敢做任何抵抗就打開了城門,迎接西遼軍進入。於是,大石就此順利地吞並了西喀喇汗國。

但是大石並沒有把河中地區作為自己的直轄領地,他找到馬合木汗的兄弟伊卜拉欣,冊封他為桃花石汗,按照對待高昌回鶻和東喀喇汗國的例子,隻在薩末鞬留下一名沙黑納(監督官和收稅官)就退兵了。

大石在薩末鞬待了90天,然後又前往起兒漫(今烏茲別克斯坦卡尼梅赫)巡行,最後班師回歸虎思斡耳朵。起兒漫是個神秘的地方,似乎冥冥中有著天意似的,西遼的開國君主最遠就走到這裏,而這個王朝的結束之地也是在這裏……

跟隨大石歸國的並非全部軍隊,他委派大將額兒布思(有專家認為此人即《遼史》中提到過的蕭查剌阿不)率領部分兵馬繼續向西,進攻花剌子模。有一種傳說,說因為阿即思不滿塞爾柱人的統治,從而以富庶的河中地區來引誘耶律大石,暗中敦請西遼大軍進入河中,所以卡特萬大戰得以爆發的幕後黑手其實就是阿即思。雖然這一傳說的可靠性並不很高,但倘若真是如此的話,阿即思真可謂前門拒狼而後門迎虎,得不償失了。

雖然大石西征萬裏,攻滅各國,但東西方史料上都沒有記載說西遼兵如何燒殺搶掠,如何屠殺百姓,大概大石自命為仁義之師,或者為了把各地居民的抵抗盡量壓縮到最小,從而嚴明軍紀,禁止搶掠吧。但額兒布思在進入花剌子模後卻背棄了這一政策,大肆燒殺,並且搶掠居民的財產。有一種可能性,即經過卡特萬的勝利,西遼兵將們滋生了驕傲情緒,不肯再嚴守大石的軍紀;還有一種可能性,阿即思打仗不行,耍陰謀詭計和搞外交斡旋卻很強,而且他對待桑賈爾的政策就是屢戰屢敗而又屢敗屢戰,為了能夠徹底打垮這位花剌子模沙的神經,額兒布思才行此下策。

雖是下策,效果卻很明顯,西遼大軍還沒有靠近花剌子模都城,阿即思就已經嚇破了膽,派遣使者前往表示臣服。額兒布思按照西遼對待附庸國的政策開出條件,阿即思一口答應,毫無二話,答應每年繳納三萬枚狄納爾的人頭稅,並且還附帶上其他貢品,這才說服額兒布思滿意地收兵回去。

西遼帝國的最大疆域就這樣確定了下來。王朝的直轄領地是以虎思斡耳朵為中心的七河地區,北至伊犁河,南到錫爾河上遊,西至塔拉斯河(今哈薩克斯坦東南部和吉爾吉斯斯坦西北部),東到伊塞克湖東麵,此外,正東麵可敦城周邊地區也由菊兒汗直轄。附庸國則包括高昌回鶻、東喀喇汗王國、西喀喇汗王國和花剌子模,附庸部族主要有康裏部、葛邏祿部,以及粘拔恩部(在阿爾泰山以北,帝國的東北方)。

拉施特在《史集》中說,西遼“在薩末鞬西北方的卡特萬草原擊潰了最後一位‘偉大的塞爾柱君主’桑賈爾的軍隊,征服了花剌子模,並首次迫使中亞伊斯蘭教徒接受異教徒的統治”,從此菊兒汗耶律大石成為“統治突厥斯坦和河中的所有各國和地區,擁有大量軍隊武裝、人民的偉大君主”。

因為卡特萬大戰,西遼確立了在河中地區的統治地位,並且威震中亞細亞。不僅如此,“契丹”之名從此遠播四方,甚至遠傳到了歐洲,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俄羅斯人用“契丹”來稱呼中國,拉丁文中也時常如此表述。

這個時候的歐洲各國,正在聯合起來向伊斯蘭世界發起進攻,1096年發動了第一次十字軍東征——那一年,耶律大石虛歲10歲。十字軍在耶路撒冷及其周邊地區建立起很多個基督教的小王國,但此後逐一被塞爾柱突厥人掃平,遭受重挫。當大石在卡特萬擊敗了塞爾柱大軍以後,消息不脛而走,傳到地中海沿岸,給那些仍在死守最後基地的十字軍很大鼓舞。他們期盼著東西方夾擊伊斯蘭世界,並很可能由此產生了“長老王·約翰”的傳說。

在基督教世界長期以來都流傳著一個神話,說“東方三博士”之一的後裔在遙遠極東之處建立了一個強大的王國,擁有數不盡的財寶和多如天上浮雲的軍隊,這個國家的國王就是“長老王·約翰”,他將在必要的時候率兵前來救助基督徒們的危難。這則神話的源起正是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前後。

對於“長老王·約翰”是否確實存在,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麼,曆代都眾說紛紜。有人認為那是指埃塞俄比亞的一位皇帝,但埃塞俄比亞是在歐洲的南方而非東方;還有人認為那是指蒙古草原上的克烈部,克烈部很可能在10世紀前後就皈依了景教(基督教聶斯托利派),但克烈部最強盛的時代也不過三分之一個蒙古草原的霸主,規模比起傳說中的遠方王國來實在差得太多了。

很有可能,歐洲基督徒心目中的“長老王·約翰”,指的就是菊兒汗耶律大石,約翰的王國就是西遼帝國,或者神話傳說原本並無確切根源,但因為西遼的崛起而使二者合並為一了。首先,在大石的統治下,景教在七河地區獲得了極大的支持,消息傳播速度很快;其次,教皇亞曆山大三世曾在1177年寫信給“長老王·約翰”,請他幫助十字軍,時間恰在卡特萬大戰之後不到四十年,根據雙方相隔的距離和當時的信息傳播速度來看,亞曆山大三世心目中的遠方王國很可能就是指西遼。

正因為受到了“長老王·約翰”傳說的鼓舞,1147年到1149年,法王路易七世和神聖羅馬皇帝康拉德三世領導發動了第二次十字軍遠征——根本沒有西遼也就是傳說中的遠方基督教王國的策應,結果當然還是無功而返。

二世瓶頸

西遼的建立,以及耶律大石對河中地區的征服,對西方所產生的影響並不僅僅體現於“長老王·約翰”的傳說,除此以外很重要的一點是打通了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渠道。在此之前,中亞細亞甚至包括西亞細亞很長一段時間都處於突厥人的統治下,以塞爾柱各蘇丹為最典型的例子。這些突厥貴族大多沒什麼文化,連桑賈爾本人都是一個文盲,他們的征服和統治隻會帶來文化的衰退。而大石則不同,他是林牙出身,精通蕃漢文字,文化素養很高,而他麾下的那些漢族和契丹族將領也大多是契丹遼朝的舊貴族,是受過相當程度文化教育的。因此在西遼的統治下,中亞細亞的地方文化受到保護,遠來的中國文化更為其注入了相當大的活力。

中國文化通過西遼這個踏板,繼續向西方傳播,這是其中一點;另一方麵,來自中國的科學技術也由此洶湧向西,不可遏製。怛羅斯之戰後也曾經產生過一股東方科技西傳的洪流,但都是被迫的,是片麵的——阿拉伯人俘虜了部分唐軍中的工匠,學到了火藥配製、造紙術,以及先進的絲織技術和東方的繪畫藝術,其中阿拉伯人看重的是軍事工藝,阿拉伯火器因此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稱雄世界。卡特萬會戰後的科技西傳卻是主動的,並且是全方位的。

從國家組織形式、經濟技術、建築技術,到語言文字、文學作品、服飾、音樂等,中國的科學技術和文化藝術,就此全方位多層次地在中亞細亞紮下了根,並且在大石等西遼統治者的推動下不斷傳向西方。在《長春真人西遊記》中,李誌常曾經記述說中亞細亞的居民反映“桃花石諸事皆巧”;蘇聯的《吉爾吉斯史》裏也說:“吉爾吉斯斯坦出現的高度發展的漢文化的新浪潮,歸功於喀喇契丹。”

此外,西遼還使契丹文字得以保存。契丹文分為大字和小字兩種,大字創製於太祖阿保機神冊五年(920年),是模仿漢字筆畫設計的方塊字,約有3000多個,小字則是阿保機的弟弟耶律迭剌根據回鶻文創建的拚音文字。在契丹遼朝,契丹文和漢文並為官方文字,後來金朝也根據契丹大字創造過女真文字,到了1191年,金章宗完顏璟過河拆橋,說女真文也造完了,契丹文就沒用了,下詔全部廢除。於是契丹文字在中國本土就此滅絕,連臣服於金朝的契丹人都逐漸不認識自己本民族的文字了。

然而在西遼境內,耶律大石和他的繼承者們仍然照著老規矩,定漢文和契丹文為官方通行文字。西遼滅亡以後,成吉思汗鐵木真率領蒙古大軍西征,他麾下有一位重臣名叫耶律楚材,本是契丹貴族的後裔,但也早就數典忘祖,不認識契丹文了。耶律楚材來到中亞細亞,找到一個叫李世昌的人,李世昌自稱原本是西遼貴族,被封為郡王,於是他就拜在此人門下學習契丹文字,並且把一些用契丹字書寫的文獻翻譯成漢文,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

文化的上升、科技的發展,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寬鬆的政治環境和宗教政策。其實阿拉伯人進入中亞細亞之初,宗教政策也是比較開明的。阿拉伯人剛占領中亞細亞,一直打到蔥嶺的時候,並不強迫當地居民皈依伊斯蘭教,而隻是按照教義所規定的,凡穆斯林都可以不繳稅,稅金要轉嫁到“異教徒”頭上去。這樣一來,居民們紛紛改變信仰,等到穆斯林人數越來越多,阿拉伯的地方長官們可就為了難,為什麼?因為可能繳稅的人口越來越少了呀。於是他們一方麵破壞教義,也向穆斯林征稅,一方麵更為凶狠地壓榨“異教徒”——這是各地暴亂不斷、紛鬧不休的很大一個原因。

而一旦伊斯蘭教在中亞細亞占據統治地位以後,“異教徒”就逐漸沒有了容身之地,屢受欺壓。等到耶律大石率軍殺來,吞並了喀喇汗國,一改以伊斯蘭教為國教的做法,延續中原王朝的傳統,允許各種宗教平等傳布。佛教、基督教(主要為聶斯托利派)、猶太教、拜火教、摩尼教又繁盛起來,使得境內的文化發展更加多元化,更加生機勃勃。不過《全史》中說耶律大石本人信奉摩尼教,恐怕隻是訛傳。須知摩尼教傳入中國有兩個方向,一是從西北方向傳入,未入中原就已止步,二是從東南沿海傳入,範圍不出今天的蘇、浙、閩三省,從契丹遼朝故地過來的大石此前是很難接觸到的,更不大可能會虔誠信奉。大石本人很可能信的是在契丹遼朝盛極一時的佛教或者傳統的薩滿教。

諸多宗教在中亞細亞複興的同時,伊斯蘭教的傳布空間當然會受到擠壓。在當時回鶻族盲詩人艾哈邁德·尤格拉克的長詩《真理的入門》中,曾經這樣寫道:

學者丟棄了善功,隱士舍棄了虔誠,

哲人竟跳起歡樂的薩瑪(指薩滿教祈神之舞)手舞足蹈。

禁止異教的人已無影無蹤,

異端學說卻猖獗風行。

然而這對伊斯蘭教來說卻也並非是樁壞事。任何一種思想,也包括宗教,在占據統治地位以後往往會停滯不前,逐漸腐化,被剝奪統治地位以後,反而更容易吸收別家所長,重新煥發出活力來。正是受到西遼寬鬆的宗教政策影響,伊斯蘭教蘇菲派中產生了新的改革者——亞塞維,他所創建的亞塞維派,簡化了原本的宗教儀式,吸收遊牧民族的神和宗教儀式,用當地流行的突厥語來傳播,使伊斯蘭教更便於東傳,甚至一直進入中國的腹地。

宗教政策的開明、文化藝術的發展,使得後人紛紛讚譽西遼為“名教大國”,這話真的一點不假。

西遼康國八年(1141年)九月,天祐皇帝耶律大石在卡特萬擊敗塞爾柱大君桑賈爾,順勢吞並了西喀喇汗國,隨即又派大將額兒布思攻入花剌子模,迫使花剌子模沙阿即思臣服,王朝就此達到鼎盛。但大石去國萬裏,經過連年征戰,身體健康每況愈下,兩年後的康國十年(1143年),他突然在虎思斡耳朵去世,享年56歲(按虛歲記是57歲)。

以當時人的壽命來算,大石不算長壽,但也不算短命,隻是從後人的眼光看來,多少都會慨歎他英年早逝。人們紛紛猜測,以大石一貫抱持的理想來看,或許再積聚個三五年,他就會揮師東進,去和金朝一爭雄長吧。如果大石能夠多活兩年,曆史又會有怎樣驚人的改變呢?

就在卡特萬大戰的前一年,即1140年,南宋名將嶽飛在郾城大敗金朝統帥完顏兀術,準備乘勝渡河,恢複中原,河東、河北各地義軍也遙相呼應,大金朝麵臨著建國以來的第一次大危機。可惜嶽飛最終並沒能完成夙願,宋高宗趙構隨即就下詔諸將班師,並且解除了他們的兵權。嶽飛憤而前往廬山隱居,表示“非暴力不合作”,結果被召回臨安,扣上一個“莫須有”的帽子,慘遭殺害。

嶽飛遇害於1141年農曆十二月二十九日,也就是卡特萬大戰的數月以後。遠在萬裏之外的大石不大可能得到相關情報,他或許並不清楚,如果在三五年內第二次發兵東征,所麵對的形勢與離開中原時是大為不同的。首先,嶽家軍確實很能打,但嶽飛能夠連番取勝,並不僅僅是自己能打而已,同時也說明了女真貴族已經開始墮落腐朽,建國初期的悍勇善戰之心正在逐漸瓦解,並且金朝在中原地區的統治並不穩固,這點對大石無疑是有利的。

同時對大石東征還有不利的一麵,那就是經過1141年簽訂的“紹興和議”,南宋甘當金朝的臣屬,已經不大可能配合西遼軍,從南線夾擊金朝了。

昔日的有利變成了不利,昔日的不利轉化為有利,那麼當大石領兵萬裏而歸的時候,他將麵對怎樣的敵人,將會爆發怎樣的戰爭,又會取得怎樣的成果呢?是能夠順利恢複契丹遼朝在中國北方的統治,還是二度铩羽而歸,甚至被殺得大敗,從而連好不容易打下的西方領土也麵臨崩潰的危險呢?後人可以隨心所欲地猜想,曆史卻終究無法假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石真是死得其時,他在自己事業最輝煌的頂點撒手塵寰,留給後人無限的崇敬和懷想,用震撼世界的勝利畫上這樣一個句號,雖不完美,卻很圓滿。

從王朝創建者的角度來看待大石,他無疑是個勝利者,世界曆史上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樣,用短短十年時間就征服如此廣大的一片領土,奠定下數世的基業。然而,從契丹人的角度來看大石,他卻又是一個悲劇人物,因為他一直夢想著恢複契丹遼朝在故鄉和北中國的統治,他南征北戰、東殺西討,隻為了積聚複國的實力,而當他真正擁有這種實力的時候,老天卻又不給他時間了。當初離開可敦城的時候,大石應該不會想到,自己將會埋骨異鄉,再也沒有機會回到中國去了……

耶律大石去世以後,新興的西遼帝國並沒有像很多“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國家那樣,因為天縱英才的領袖去世而瞬間崩潰,這是因為大石套用了契丹遼朝的政治製度,完善了一整套的管理體係,群臣各安其職,同時也因為他在帝國直轄領域內不再分封土地,沒有任何一員將領可以趁機反叛,取而代之。然而,下一代的接班過程也並非一帆風順,因為據說太子夷列年紀尚幼,還沒有辦法親自主政,有效地管理那麼大一個國家。

曆史上很多王朝都在初代征服者去世以後陷入危機,這可以稱為“二世瓶頸”。征服者深感創業之難,並且也比較了解民間疾苦,他們在世的時候或許會如履薄冰、兢兢業業地治理國家,而當他們去世以後,如果繼承人年紀還輕,基本上沒有經曆過什麼苦難,純粹是蜜罐子裏養出來的,就很有可能肆意妄為,從而使國家瞬間走向衰敗。況且,開國之臣們勞苦功高,也未必就甘心接受年輕君主的領導,主幼臣強,從來都是禍亂的重要根源。

很多王朝都無法順利度過這“二世瓶頸”,眨眼間天下大亂,很快就滅亡了,比如說秦朝,再比如說西晉,甚至連自己也上陣打過仗、才能超卓、登基時候年紀也不算輕了的隋煬帝楊廣也沒能擺脫這一厄運。還有很多王朝,二世的時候經曆過多次朝野變亂,全靠上下一心、苦挨苦熬,才勉強渡過危機,比如西漢惠帝病弱、呂氏亂政;再比如曹操才死,北中國立刻人心惶惶,軍隊的嘩變、百姓的暴亂此起彼伏。那麼,西遼又將怎樣度過這種“二世瓶頸”呢?

皇帝死了,太子尚幼,怎麼辦?其實契丹人早就有應對類似危局的傳統方法,那就是母後臨朝,攝政護君。當年阿保機去世,太子耶律德光年輕無法服眾,全靠了德光的老娘述律太後在阿保機靈柩前自斷一腕,震懾人心,才使得局麵穩定下來。後來景宗耶律賢年紀輕輕就掛了,全靠了他的老婆蕭太後(蕭燕燕)抱著兒子臨朝稱製,才順利完成景宗朝到聖宗朝的過渡。

西遼是契丹人建立的王朝,政治製度基本上全盤延續契丹遼朝,因此也保留了這種太後臨朝稱製的傳統製度。耶律大石去世的時候,遺命太子夷列繼位,因為夷列尚幼,就讓皇後,也就是夷列的母親、未來的皇太後塔不煙“權國”,也即暫時管理國家。

西遼帝國的建立和興盛,全靠的是耶律大石,這個大帝國順利度過“二世瓶頸”活了下來,塔不煙功不可沒。在論起中國曆史上為數不多的女政治家的時候,千萬可不要忘記了這位傑出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