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剌子模這些年可真是“抖了”起來,雖說名義上臣服於虎思斡耳朵,還得年年繳稅,但終究“天高皇帝遠”,它和西遼中間還隔了一個西喀喇汗國,菊兒汗根本就管不到那麼遙遠的地方,任由他們胡作非為。尤其是西遼的幾個附庸國,高昌回鶻周邊是吐蕃、西夏和金朝,沒什麼地方好發展,東喀喇汗國鄰著吐蕃,西喀喇汗國鄰著花剌子模,也都受到同樣的局限,隻有花剌子模向西、向南一望,大片混沌,可以渾水摸魚。
花剌子模第二代沙阿即思原本的理想不過是謀求獨立,可是桑賈爾在卡特萬吃了大敗仗以後,他就改變策略,轉守為攻,開始有計劃地蠶食塞爾柱帝國的領土。在向西遼表示臣服,糊弄走了額兒布思以後,阿即思立刻就發兵殺入呼羅珊,攻陷了塞爾柱的首都謀夫,殺死和擄走了一些當地的宗教學者,還把桑賈爾的國庫搶掠一空。1142年春天,阿即思再度攻入呼羅珊,拿下了曆史名城你沙不兒(今伊朗呼羅珊省內沙布爾)。
可是終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桑賈爾逐漸在呼羅珊站穩了腳跟,恢複了統治,就於1143年四月發起反攻。估計因為耶律大石的去世,西遼暫時沒有精力前去救援,阿即思吃了敗仗,被迫再次向桑賈爾表示臣服,還把前兩年搶到的財寶全都還了回去——當然,他也並沒有放棄和西遼的隸屬關係。
如此狡猾多詐而又反複無常的花剌子模沙阿即思,終於在西遼和塞爾柱兩大強國的夾縫裏苦熬到了1156年,見到了來自西方的曙光。那一年蘇丹桑賈爾被古斯人所擒,阿即思立刻抓住這個大好機會,率軍進攻塞爾柱轄區內的阿模裏(在阿姆河南岸,即今天的土庫曼納巴德)。阿模裏守軍進行了頑強的抵抗,阿即思發現難以攻克,就寫信給桑賈爾,表示效忠和勤王,並請求把這座城堡賞賜給自己。但是桑賈爾回複說:“我們不對人吝惜該堡,但先遣你的兒子伊勒·阿兒斯蘭率師來救援我們,然後我們將把阿模裏堡和成倍的城堡賞賜給你。”
阿即思當然不是真心想要救援桑賈爾,一看拿不下阿模裏堡,幹脆就收兵回去了。此後不久,在謀夫登上塞爾柱大君之位的馬合木主動寫信請求花剌子模的救援,阿即思受邀前往呼羅珊,但在途中病倒,且再也爬不起來了。
阿即思的長子伊勒·阿兒斯蘭此時鎮守在外,聽到老爹的死訊,立刻領兵歸國,囚禁了打算篡位的兄弟蘇萊曼沙,繼位成為這一係的第三代花剌子模沙。這個時候,在花剌子模的西方,塞爾柱再難重興,呼羅珊也亂成一鍋粥,在其南方,伽色尼朝日薄西山。伊勒趁機大肆擴充地盤,實力得到了很大的增強——這個小小的花剌子模,即將成為西遼帝國最強大的敵人。
葛邏祿問題
1156年在中亞細亞曆史上發生過三件大事,分別是桑賈爾的被擒、阿即思的去世和伊勒的繼位,以及咱們前麵提到過的饑餓草原之戰。饑餓草原之戰後不久,西喀喇汗國新汗阿裏·本·哈桑對境內葛邏祿人發動了全麵反攻,於是,葛邏祿貴族們就淒淒惶惶逃往花剌子模,去投奔花剌子模的新沙伊勒。
花剌子模從阿即思開始,就對富庶的河中地區垂涎三尺,這回可算是逮著機會了。拉欽伯克等人跑來跪在階下哭訴,說:“阿裏汗殺死了古爾汗,還打算對其他葛邏祿首領動手。”伊勒高興得一拍大腿,機會終於來了,於是他就以保護葛邏祿人為借口,悍然發兵進攻河中地區。
1158年七月,花剌子模軍以流亡葛邏祿人為先鋒,進入西喀喇汗國境內,攻陷了名城蒲華。恰克雷汗阿裏一方麵把境內的土庫曼人召集起來,協助防守首都薩末鞬,一方麵急忙派遣使者去向菊兒汗夷列求救。
饑餓草原之戰的時候,伊卜拉欣三世沒有想到去向宗主國求援,大概他根本就沒把那些葛邏祿人放在眼裏,沒想到一次托大,竟然導致兵敗被殺的淒慘命運。恰克雷汗阿裏不像他前任那麼無謀和大意,並且他此刻所麵對的不是國內的反叛勢力,而根本是一支龐大的外國軍隊——花剌子模這兩年勢力膨脹很快,遙遠的虎思斡耳朵或許不大清楚,他阿裏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使者一路快馬來到虎思斡耳朵,跪在菊兒汗夷列駕前哭訴,請求發兵救援,這回夷列再不能無動於衷,聽之任之了。對於附庸國內的事務,也不知道他是昏庸呀還是秉持著粗放原則,一般情況下懶得多管,可是求救信正式遞到,如果再置之不理,那可是會喪盡人心的呀,那自己還能期望各路藩屬的忠誠嗎?
然而夷列深曉“以夷製夷”的道理,自己不親自動手,卻下詔給東喀喇汗國的“伊利克-伊·土庫曼”(也就是原本的東喀喇汗國阿兒斯蘭汗)伊卜拉欣·本·阿合木要他出兵相助。那位土庫曼王接到詔書,不敢怠慢,急忙點了一萬精兵,親自率領,浩浩蕩蕩向西進發。
伊勒在蒲華停留了一段時間,穩定局勢,向居民們許下種種諾言,請他們支持自己,然後才東向逼近薩末鞬。阿裏沉著應戰,雙方隔著澤拉夫尚河列陣,小小打了幾仗,互有勝負。就在這個時候,土庫曼王終於領兵趕到了,阿裏請他立刻配合進攻敵軍,然而對方卻一個勁兒地搖頭。
那位土庫曼王登高一望,隻見花剌子模軍武器精良、士氣高昂,實在是一支勁旅。土庫曼王一想,我這趟來是為的什麼呀?就算打贏和趕走了花剌子模人,也不過就贏得阿裏一聲感謝和菊兒汗一聲稱讚而已,損傷自己的軍隊,結果恐怕什麼也撈不著。這樣的仗,不打也罷。
於是土庫曼王煽動薩末鞬城裏的宗教學者們起來反對戰爭,說大家都是真主的信徒,不應該自相殘殺。阿裏抵抗不住這種輿論壓力,隻好央告宗教學者們去花剌子模軍中求和。伊勒一看對方援兵到了,想起西遼帝國遼闊萬裏,附庸眾多,就算自己打贏這一仗,敵人增援源源不斷地開到,也總有扛不下去的時候,於是就同意了和談。
和談的結果,花剌子模立刻撤兵,阿裏則恢複葛邏祿各位首領原本在西喀喇汗國中的職務。
花剌子模和西喀喇汗國之間的這場戰爭,並沒能從根本上解決葛邏祿人的問題,隻是把矛盾借著和約暫時壓製下去而已,可以預見的,時間一長還得出亂子。不過菊兒汗夷列是看不到事情的結局了,他僅僅在位20年,也就是說親政才13年就去世了,估計死的時候不會超過40歲。
西遼仁宗夷列年紀輕輕的就駕崩了,他起碼有兩個兒子,但是年齡還小,無法親自主政,按照規矩,還是皇後權國。然而或許因為皇後已經去世,或許因為皇後太沒有政治才能,夷列破天荒地把政權移交給了自己的妹妹——耶律普速完。
普速完是耶律大石和蕭塔不煙的女兒,為了拉攏開國的第一功臣、六院司大王蕭斡裏剌,大石(或者塔不煙)把她嫁給蕭斡裏剌的長子蕭朵魯不為妻。大概因為普速完和她母親一樣,都很有政治頭腦,身後又有強大的蕭氏家族支持,所以夷列才會請妹妹代自己的兒子執掌朝綱吧。
這倒有點像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了。然而太平公主雖然對朝政有很大的影響力,終究沒有親自主過政,普速完則不同,她登上攝政寶座,改元為崇福,自己給自己冠上“承天太後”的尊號——大概意思是繼承自己母親感天皇太後的事業——中國五千年的古代史,公主攝政的,就隻有她一個而已,空前絕後。
承天太後普速完和她哥哥夷列不同,行動力和決斷力都超強,對於附庸國內事務絕不肯粗放管理。她執政時期有記載的曆史事件,比老哥和老娘兩代加起來還要多,為什麼呢?因為她想要徹底消除前兩代遺留下來的隱患,並且不是有事把事情按下去,而是沒事也要惹事,先激化矛盾,再解決矛盾。
普速完上位以後有記載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河中地區的最大不穩定因素——葛邏祿人。1164年才剛掌握政權,她就下詔給西喀喇汗國的新君主馬蘇德二世,要他把蒲華和薩末鞬兩地的葛邏祿人遷往喀什噶爾地區。
這些西部葛邏祿人長期以來充當西喀喇汗國的邊防軍,貴族們都是軍事將領,可是根據普速完的命令,他們不許攜帶武器上路,到了喀什噶爾以後,全都得轉行務農。馬蘇德接到詔書,大喜過望,自己一直頭大的葛邏祿人即將被趕走,那位菊兒汗寶座上的女人真是太英明了!於是他立刻一板一眼地執行命令——理所當然地,引發了葛邏祿人的大暴動。
西部葛邏祿人已經在河中地區生活了好幾代,不是你說讓他們走,他們立刻就肯搬走的,況且他們大多數是戰士,突然要他們放下武器,改行務農,誰都會心裏哆嗦——我能夠靠耕地養活自己嗎?本來這些葛邏祿人就已經對普速完的命令有所不滿了,馬蘇德再來個公報私仇,嚴格執行命令,毫不通融,葛邏祿人當然會拿起武器來反抗。
葛邏祿人在他們的多位伯克領導下,聚集起來向蒲華進軍。此時蒲華的城市長官名叫摩訶末·伊本·奧馬爾,這人很有頭腦,他一方麵派遣快馬去薩末鞬告急,一方麵派人和造反的葛邏祿人交涉。據說使者這樣對葛邏祿人的首領說:“要知道,當昨天異教徒(指契丹人)通過這個國家的時候,他們放棄了搶掠和屠殺;而你們是穆斯林戰士,把手伸向別人的財產和鮮血,那是卑鄙的。我將向你們繳付足夠你們需要的錢,隻要你們放棄搶掠和襲擊。”
對方既然這樣低姿態地前來懇求,還願意繳納保護全城百姓身家性命的贖金,葛邏祿首領們也不便斷然拒絕,於是張口開出天價。使者回去稟報,摩訶末·伊本·奧馬爾就地還錢——就這樣使者在兩邊來回跑,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馬蘇德二世趁機秘密發兵前來,從背後突襲葛邏祿叛軍。葛邏祿人大敗,一部分依循前例逃去花剌子模境內,大部分則被繳下武器,押送去了喀什噶爾。就這樣,在普速完雷厲風行的指令下,在摩訶末·伊本·奧馬爾的策劃下,在馬蘇德二世的奇襲下,終於圓滿地解決了河中的葛邏祿人這個老大難問題。
下一步,就該收拾膽敢收留葛邏祿人,還曾一度侵入河中地區的花剌子模了。
阿即思仿佛腦後有反骨似的,一輩子都在和塞爾柱蘇丹桑賈爾作戰,希圖擺脫塞爾柱人的控製,但他始終不敢對西遼說半個不字。等到伊勒時代,來自西方塞爾柱的威脅逐漸土崩瓦解,1162年,原西喀喇汗國的桃花石汗也是後來塞爾柱的大君馬合木遭到部下穆阿夷·愛阿巴的劫持,被刺瞎雙目囚禁了起來。伊勒趁機發兵呼羅珊,逼迫實際掌握政權的愛阿巴低頭求和。
既然西方的壓力解除了,這位比他老爹更野心勃勃的花剌子模沙就開始把目光瞄向東方,借口葛邏祿人問題沒能得到圓滿解決,拒絕再向虎思斡耳朵繳納貢賦。
或許伊勒有點看不起普速完吧,菊兒汗夷列已經去世了,他的繼承人還很年幼,一個女人盤踞在虎思斡耳朵的寶座上,又能有什麼作為呢?然而伊勒料想不到,這位承天太後的性格可比她去世的哥哥要火爆得多,況且此時西遼的軍事實力又有很大增強,於是1170年,一支數量驚人的大軍離開虎思斡耳朵,浩浩蕩蕩向西進發,前去討伐“不服王化”的花剌子模。
普速完這次征伐,得到了和花剌子模有仇的西喀喇汗國的大力支持,馬蘇德二世也急忙領兵前去會合。花剌子模沙伊勒點兵迎戰,還按照老規矩,讓流亡的葛邏祿人當先鋒,這支葛邏祿人的統帥正是曾在饑餓草原會戰中取得過大勝的艾亞爾伯克。
艾亞爾伯克在阿模裏構築防線,想要擋住西遼和西喀喇汗國的聯軍,等待花剌子模大軍前來會合。然而眾寡之勢實在太過懸殊,大軍一到,寸草不留,艾亞爾伯克兵敗做了俘虜。這個時候伊勒還在半道上,聽到消息,又驚又恐,突然就從馬背上摔下來,病倒了。於是他急忙派人前去西遼軍前求和,自己退兵回歸花剌子模。
史料上並沒有記載和談的結果,大概是伊勒對自己此前的行為表示道歉,答應按時繳納貢賦吧,普速完知道一口吃不下花剌子模,也就不再緊逼,詔令大軍班師。然而受此屈辱和驚嚇,伊勒的病勢越發沉重,當年8月8日終於咽了氣。
這就是比老爹還膽大,敢和西遼開戰的下場。
鐵腕太後
花剌子模伊勒共有兩個兒子,長子特克什,次子蘇丹沙(音譯,不是蘇丹+沙)。伊勒自己在登上沙的寶座前曾被封在名城氈的(今哈薩克斯坦克孜勒奧爾達東南方),花剌子模對這個城市非常重視,所以他在繼位以後,也命令特克什鎮守氈的。因為老爹死得突然,特克什還沒來得及回去奔喪,就得到消息,小兄弟蘇丹沙已經登上王位了。
特克什聞報又驚又怒。原來兩兄弟不是一個娘生的,蘇丹沙的母親圖爾罕王後是個很有權力欲的女人,一心想把自己的兒子扶上寶座,自己也好“垂簾聽政”。因為就在花剌子模本土,所以伊勒一死,這母子倆就近水樓台先得月,還下詔召特克什前去覲見。
特克什知道自己不能回去,這一去就等於承認了弟弟蘇丹沙的國主地位,同時還很可能一去不複返,遭到後母的囚禁或者謀害。可是以氈的一城之力,還無法與奪位者相對抗,於是他一麵敷衍,一麵積聚力量,打算找機會起兵,奪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權力。
圖爾罕王後一看特克什不肯應召前來,一不做,二不休,立刻發兵討伐。特克什不敢抵擋,匆忙逃出氈的,騎快馬跑到虎思斡耳朵,去向承天太後普速完請求庇護。特克什在承天太後的駕前,又是哀告,又是抹眼淚,說花剌子模的王位本該是他的,後母、兄弟篡位不說,還打算把他連根鏟除,請宗主國主持公道。
為了能夠說動普速完,特克什還承諾說:“如果我能得回我的王國,必將花剌子模的所有財富都進獻給太後,並且年年進貢,歲歲來朝。”
普速完一聽,這倒不錯,通過擁立一位新的花剌子模沙,可以把這個素有離心傾向的王國重新拉回正道上來,何樂而不為呢?根據誌費尼所記載,普速完派遣駙馬率領一支為數眾多的軍隊陪同特克什前往花剌子模,圖爾罕、蘇丹沙母子被大軍嚇破了膽,丟棄王位,逃到呼羅珊去了。
所謂駙馬,指普速完的丈夫蕭朵魯不,誌費尼曾經記載道:“(特克什)投奔喀喇契丹諸汗之汗的女兒,她在那時自己擁有汗的稱號,朝政由她的丈夫駙馬處理。”可見蕭朵魯不當時在西遼政權中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重要權柄。
1172年12月11日,特克什在西遼大軍的護衛下進入花剌子模,登上王位。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諾,極其恭敬地招待了駙馬蕭朵魯不,送他歸國,然後派遣使者去虎思斡耳朵稱臣,雖然沒有獻上所有的財富,此後倒也確實連續進貢了好幾年,不敢再有絲毫拖欠。
雖然有西遼在背後支持特克什,但花剌子模的內亂並沒有就此平息。圖爾罕、蘇丹沙母子在逃出花剌子模以後,跑去呼羅珊向穆阿夷·愛阿巴,也就是刺瞎蘇丹馬合木雙眼的那家夥求救。圖爾罕臨走時帶走了國庫裏的大量財寶,此時全都進獻給愛阿巴,並且承諾說隻要愛阿巴幫助他們母子複國,她就“把花剌子模國土及其整個疆域奉獻給他”。
在圖爾罕的花言巧語遊說之下,愛阿巴錯誤地認為花剌子模的貴族和百姓都在感情上傾向於她的兒子蘇丹沙,隻要自己協助出兵,奪回政權不費吹灰之力。於是1174年七月,愛阿巴搜集被前花剌子模沙伊勒打殘的兵馬,保護著圖爾罕母子向東方進發,結果他所在的前軍遭到特克什突襲,幾乎全軍覆沒。愛阿巴自己也做了俘虜,於7月11日被斬殺於花剌子模沙的大帳之前。
圖爾罕母子倒是僥幸跑掉了,逃往的希思丹(今土庫曼斯坦東南境,阿特拉克河以北,裏海東岸)。特克什緊隨而至,的希思丹人開城投降,並且獻出了圖爾罕王後。特克什處死庶母以後就回國了,這次戰爭仍未能捉住他同父異母的兄弟蘇丹沙。蘇丹沙先是逃回呼羅珊,依附愛阿巴的兒子脫歡沙,繼而又跑去投靠古爾王朝,仍舊和老哥作對。
外敵暫時清除,特克什開始把目光移向國內,據說“他實現了花剌子模秩序的恢複,國政井然有序”。與此同時,“契丹的使者們往來不絕,而他們的征索和需求難以容忍,尤有甚者,他們不守禮節”。特克什和協助他上台的宗主國西遼之間,隻維持了很短的一段蜜月期,雙方的關係很快就產生了裂痕。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情況呢?照理說耶律大石所規定的對附庸國的管理製度是很開明、很得人心的,教育程度普遍很高的契丹使者更不會“不守禮節”。包括花剌子模在內的各附庸國,西遼並不在其境內派駐軍隊,隻是偶爾派遣一支小部隊“巡邊”而已。如前所述的西喀喇汗國和葛邏祿人之事,要等附庸國主動提出要求,西遼才會調動軍隊前去協助平叛。
一般情況下,西遼隻會發給附庸國或者附庸部族首領一麵銀牌,就如同中原王朝習慣派發的金印一般,同時派遣一兩名官員常駐或定期巡視該國、該部族,主要任務是監察情況和收取貢賦。這種官員名叫“沙黑納”,某些曆史著作中將其翻譯為“總督”,是不確切的,因為沙黑納的權限非常小,比起慣常所謂的“總督”來差得十萬八千裏。西遼本身套用了一個漢名來稱呼這種官員,即為“少監”。
誌費尼在《世界征服者史》中這樣描述西遼對河中地區的統治:“當喀喇契丹的諸汗控製了河中時,算端(蘇丹之異譯)烏思蠻(指西喀喇汗國後期的一位君主奧斯曼)也受菊兒汗的統治,服從他的敕旨和禁令。菊兒汗讓他繼續擁有河中的國土,沒有把他從那裏攆走,滿足於征收一小筆年貢和把一名沙黑納派駐在他那裏。算端烏思蠻過著安適和快樂的生活,每當朝見菊兒汗時,總受到尊崇禮敬的接待。”
在這種情況下,似乎花剌子模隻要恪守臣道,甘心尊奉西遼為他的宗主國,特克什就沒有理由對虎思斡耳朵政權產生任何不滿。
可惜,製度是由人來定的,也終究會被人本身來加以破壞。從耶律大石派額兒布思征服花剌子模,直到特克什被扶上寶座,已經整整三十年過去了,原本完善的製度逐漸走向崩潰。從虎思斡耳朵方麵來說,承天太後普速完雖然雄心鐵腕,卻很可能是一個生活奢靡的人,她基本上沒有參與過父母艱苦奮鬥、開疆拓土的戰爭,政治經驗也略顯不足。她因為扶助特克什上台,自以為有恩於花剌子模,從而在額定的年貢外還想多索取一些財物,也是可以想見的事情。
尤其特克什當初來求救的時候,那話可是說得太滿了,竟然許諾“將花剌子模的所有財富都進獻給太後”,普速完心想,我不要你所有財富,就比製度規定的多要一點點,你還有什麼不滿嗎?
而從特克什方麵來說,他在登上花剌子模沙的寶座以後,卻目瞪口呆地麵對著一個空空如也的國庫——圖爾罕母子不是把財物都劫到呼羅珊,獻給了穆阿夷·愛阿巴了嗎?特克什很可能連繳納本年應該獻給西遼的貢賦都捉襟見肘了,更別提還得父債子還,支付老爹伊勒在世時拖欠的那些錢,在這種情況下,普速完還多次派遣使者前來要求額外的財物,兩國之間的關係就此產生了裂痕。特克什一怒之下,甚至把一名前來催款的契丹官員給處死了。
這一外交事件並沒有立刻引發兩國間新的戰爭,按照誌費尼所說的,隻是“特克什和契丹人相互謾罵”而已,但躲在古爾朝的蘇丹沙聽說了這個消息卻大喜過望,於是1177年前後派人前往虎思斡耳朵去遊說。此時普速完正在憤恨特克什簡直是狼子野心——我幫了你那麼大忙,你還敢斬殺我派去的使者——轉頭聽人說蘇丹沙還活著,就不禁起了再度廢立之心,派人去召蘇丹沙前來覲見。
蘇丹沙來到虎思斡耳朵以後,又搬出他老娘欺騙穆阿夷·愛阿巴那一套,指天發咒地保證花剌子模的百姓和軍隊都擁戴自己,隻要西遼肯發兵相助,老哥特克什除了逃跑以外,沒有第二條道路可走。普速完也上了當,再度任命丈夫蕭朵魯不為統帥,率領一支大軍前去護送蘇丹沙歸國。
特克什聽到這個消息,嚇了個半死,但他並沒有如蘇丹沙所說的落荒而逃,因為此時他在花剌子模國內已經站穩了腳跟,得到了貴族、百姓和軍隊的擁護。當然,即便如此,想要和西遼大軍相對抗,也是很不現實的,於是特克什掘開阿姆河水,淹沒附近道路,打算一方麵遲滯西遼大軍的進攻,一方麵盡量鞏固城防。
西遼大軍在開入花剌子模境內以後,沿途所見,老百姓並沒有“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蘇丹沙在這裏並不受歡迎,蕭朵魯不多少有點後悔。正在這個時候,突然聽說阿姆河水淹沒了道路,使得前進之途茫茫有如汪洋,於是就打算下令退兵。
蘇丹沙聽說這個消息以後,實在是嚇壞了——難道自己就這樣再跟著西遼大軍回虎思斡耳朵去嗎?那“欺君之罪”的帽子一扣下來,自己小命鐵定就完了呀。他左思右想,突然心生一條妙計,就去對蕭朵魯不說:“大軍征伐,未經一戰,未得寸土,回去怎麼向太後交代呢?不如駙馬退兵回去,給我一支偏師,去奪下一兩座城池,也可避免太後的雷霆之怒。”
蕭朵魯不和老婆普速完一樣,耳根子也有點軟,竟然聽信了蘇丹沙的謊言,分派一支小部隊給他,讓他前去進攻古斯人占據的撒拉哈夕(在呼羅珊東北部,具體位置不詳)城。蘇丹沙快速進軍,猛攻撒拉哈夕,守將滅裏·的那吃了敗仗,被迫龜縮回城堡裏再也不敢露頭。一看此城倉促難下,蘇丹沙就轉道攻克了名城馬魯(今土庫曼斯坦馬雷市),收編了當地的軍隊,並且把跟隨他前來的西遼軍隊遣散回國。
就以這座馬魯城為根據地,蘇丹沙逐步對外擴展,麾下很快就膨脹到一萬多人,終於在1181年前後控製了大半個呼羅珊地區——此乃後話。
西遼駙馬蕭朵魯不第二次進攻花剌子模雖說無功而返,但花剌子模沙特克什經此一嚇,隻得再次放低身段,向虎思斡耳朵表示服從。承天太後普速完重新控製了花剌子模,加大了對西方的統治力度,但與此同時,西遼在東境的控製卻逐漸走到了盡頭。
這裏所說的東境,是指西遼帝國東北部的可敦城周邊地區,以及部分謙謙州。前麵說過,粘拔恩部的酋長撒裏雅、寅特斯率領康裏酋長孛古等三萬多人脫離西遼的掌控,投奔了金朝,即所謂“乞求繳納從前大石所賜的金牌、印章,接受朝廷(金朝)的金牌和印章”——時間是在1175年,也就是特克什成為花剌子模沙的三年之後。從此西遼的東北境不再包括謙謙州,而後退到阿爾泰山一線。
西遼帝國的直轄領土原本像是一個兩頭大、中間細的啞鈴,兩頭大就是東麵的可敦城和西麵的七河流域,而中間細就是阿爾泰山以北、謙謙州地區的狹長走廊。謙謙州的丟失,自然使得可敦城周邊地區成為遠隔在外的孤島。女真人早就對可敦城覬覦已久,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遠在數千裏外的“大石”還則罷了(況且隔在中間的高昌回鶻還兩頭受封,誰都不得罪),可敦城就在帝國西北邊境上,真要出點什麼事情,他們和西夏勾結起來,麻煩可就大了。因此經過外交和軍事兩方麵的手段,最終金朝吞並了可敦城。
可敦城,這座耶律大石賴以起家的根據地,終於無可挽回地落到了宿敵女真人手中,不知道大石在天有靈,會做何種感想?他會認為拿西方的花剌子模交換東方的可敦城,是一筆好買賣嗎?這支僅存的獨立的契丹民族,距離故鄉越來越遠了……可敦城丟失的具體時間,史料並無所載,但估計應該在謙謙州粘拔恩部降金以後,也即1175年以後不久,金朝進而也基本完成了對整個蒙古草原各部的控製——可惜,時間並不算長,因為就在這個七十年代的末期,草原上一位落魄貴族邁入了他的青春期,此人就叫作鐵木真。
政變和迷局
公元1178年,鐵木真16歲了,在偉大的西遼帝國中,承天太後普速完迎來了她所統治的第15個年頭,也就是崇福十五年。同樣冠以太後之名高踞西遼王座上的她的母親,也隻統治了7年而已,還不及女兒的一半。可以想見,即便仁宗夷列去世的時候,他的兒子尚在繈褓之中,此時也接近成年了,過不了多久,以姑母身份攝政的普速完就要徹底交出政權,退居幕後了。況且,根據穆斯林史料的記載,夷列起碼有兩個兒子,而繼任菊兒汗的乃是次子。
從感天皇太後塔不煙到夷列,政權是和平移交的,而從普速完到下一任菊兒汗,問題卻並沒那麼簡單。《世界征服者史》把西遼皇族世係搞得一團糟,按照書中的說法:“菊兒汗(耶律大石)不久後死了,他的妻子闊陽作為他的繼承人登上寶座,開始頒發敕旨,百姓都服從她。後來她因為淫亂,和跟她通奸的人一起被處死。還活著的菊兒汗兩兄弟之一被選擇來繼承他。”
這段混亂的話把三代人變成了一代人,似乎耶律大石去世後由皇後塔不煙攝政,然後塔不煙被殺,皇位落到了大石的兄弟手中。任何史料記載中都沒有記述塔不煙是何時因何而死的,更沒有提到大石還有兄弟。
事實上,“闊陽”很可能是漢語“國王”的蒙古語轉音,她並非指感天皇太後塔不煙,而是指承天太後普速完,“活著的菊兒汗兩兄弟”也不是指大石的兄弟,而是她的孫子們。
根據《遼史》記載,普速完勾搭上了丈夫蕭朵魯不的兄弟蕭樸古隻沙裏,把蕭朵魯不趕出政權核心,封為東平王,不久後還羅織罪名,把丈夫給害死了。蕭朵魯不的父親蕭斡裏剌率兵包圍普速完的宮殿,射死了普速完和小兒子蕭樸古隻沙裏。
雖隻寥寥數語,言之不詳,但比照《世界征服者史》,我們可以相信《遼史》的記述是基本正確的,普速完確實因通奸被殺,而殺她的人正是她的公公、西遼開國重臣蕭斡裏剌。前麵說過,蕭斡裏剌的身影最早在耶律大石稱帝的時候就出現了,被委以重任,封為六院司大王,也就是南院大王,這個職位相當於漢族政權的戶部尚書,或者更高一些。但蕭斡裏剌並不是一個文臣,大石發兵東征,希望恢複故土的時候,他任命蕭斡裏剌為統帥,在卡特萬大戰的時候,更委以節製左翼的重責大任。在其他很多西遼開國重臣資料缺失的前提下,我們甚至可以猜測蕭斡裏剌很可能是大石麾下的第二或第三號人物(有可能第二號人物是留守可敦城的那位耶律佛頂,蕭斡裏剌排在第三)。
正因為如此,所以大石或者他的妻子塔不煙才會把女兒普速完嫁給蕭斡裏剌的長子蕭朵魯不,借以拉近兩家的關係。而進一步成為皇親的蕭斡裏剌,無疑威望和權柄有更大幅度的增長,成為西遼政權的真正第一重臣。普速完掌權以後,根據穆斯林史料的記載,“朝政由她的丈夫駙馬處理”,蕭朵魯不很可能和普速完共同執政,就好像契丹遼朝曆史上經常出現的皇帝、皇後並肩坐朝一般,蕭氏的權柄之重一時無兩。
普速完勾搭上了丈夫的兄弟蕭樸古隻沙裏,很可能想要和丈夫離婚,改嫁給小叔子,但基於夫妻雙方的身份,家庭矛盾轉化為政治衝突。普速完羅織罪名,趕走並進而殺死了自己的丈夫,因此引起公公蕭斡裏剌的不滿,發動軍事政變,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雖然按照耶律大石所設定的製度,貴族沒有封地,將領也不專兵,得逢有戰事,才由朝廷給統兵大將調發軍隊,但以蕭斡裏剌的威望,或許再加上普速完殺害丈夫等行為的不得人心,老頭子是很有可能召集部分軍隊跟隨他鋌而走險的。鐵腕女主普速完就這樣死在了自己公公的箭下,而蕭樸古隻沙裏也被當成殺害長兄的同謀,被自己老爹一箭給射死了。
既然權國的女主普速完在政變中喪了性命,仁宗夷列的兒子、曾經年幼的菊兒汗就應該從幕後走向台前,親自執政,或者在重臣蕭斡裏剌的挾持下假裝親政了。根據《遼史》所載,是夷列的次子直魯古繼承了皇位。
前麵論證過,按照中原王朝的傳統,以及基本政治製度都沿襲中原王朝的西遼的傳統,是沒有女人當皇帝或者當菊兒汗的。中國曆史上,被記載在帝王世係中的隻有五個女人,即篡唐的大周皇帝武則天,西遼的塔不煙、普速完,以及蒙古的乃馬真後和海迷失後。除了武則天確曾戴上皇冠以外,另外四個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國之君,乃馬真後和海迷失後也都是在大汗尚未被選舉出來之前暫時執政而已。
普速完和她的母親塔不煙一樣,隻是權國攝政,她高踞寶座的時候,真正的菊兒汗應該是她的侄子——夷列的兒子。那麼,此後親政的是夷列次子,他的長子哪裏去了呢?
《遼史》中對此並無記述,但在《世界征服者史》中,誌費尼卻寫道:“還活著的菊兒汗兩兄弟之一被選擇來繼承他(這個‘他’,原意是指耶律大石)。另一個兄弟企圖篡國,因此給除掉。前一個兄弟逐漸強大,委任官吏,並把沙黑納派到各地去。”
按照這段記載,在普速完被殺以後,西遼帝國內部還發生過一場兄弟相爭,夷列的兩個兒子爭當菊兒汗,結果其中一個獲得勝利,殺死了另外一個,登上寶座——也就是說,身為次子的直魯古殺死了姓名已經湮滅不可考的長兄,成為西遼新的皇帝。
然而,如果說在普速完執政的時候,她眼前還有一個掛名不掌權的菊兒汗,為什麼這個菊兒汗會是做弟弟的直魯古,而不是他的長兄呢?如果直魯古已經當了十多年有名無實的菊兒汗,他的長兄又有什麼機會起來造反呢?
讓我們來猜測一下,曆史的真相會不會是這樣的——夷列遺命自己的長子繼位,因為長子年齡尚幼,就請妹妹普速完權國當政。普速完當政的第15年,蕭斡裏剌突然發動政變,將這個兒媳婦殺死,同時廢掉當時的菊兒汗,擁立直魯古為新的菊兒汗。如果真相確是如此,那麼直魯古就不是西遼第三任皇帝,而是第四任,在他前麵還有一個在位14年,卻連名字都被人遺忘了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