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河中府:大廈崩塌的開端(3 / 3)

當然,還有可能是直魯古趁著宮廷政變之機奪權篡位,說不定他打著為姑母報仇的旗號消滅了蕭斡裏剌的勢力,因為蕭斡裏剌的身影從此也從曆史上消失了,誰都不知道他是哪年死的,因何而死的。反過來說,也存在著第三種可能性,與此正好相反,即夷列因為種種原因讓次子直魯古繼位,但在蕭氏發動政變以後,國中大亂,他的長兄想要趁機奪權,最後卻被捏掉了。

因為史料實在過於簡略,上述任何一種可能性都能夠自圓其說,但在沒有新的、靠譜的史料的支持下,也都是無法作為定論的。西遼政權這一次非正常的政權交替,恐怕會湮滅在漫漫黃沙之中,就如同直魯古長兄的名字一樣,將永遠不為後人所知吧。

西遼崇福十五年(1178年),重臣蕭斡裏剌發動政變,殺死了權國的承天太後普速完。其間還經過了什麼風波和坎坷,無人得知,隻知道在同一年內,仁宗夷列的次子耶律直魯古繼承皇位(或者是親政),並於第二年改元天禧。

耶律大石去世以後,包括塔不煙、夷列在內,執政時間都並不算長,就連最長的普速完也不過短短15年而已,執掌國政的君主或者君主代理說不上更替頻繁,卻也都沒有超過15年,這就使得政策反複轉變,王朝無法進入一段穩定、平和的大發展時期,換言之,達不到一個享國長久的王朝所必然在第二或第三代達到的極盛期。這大概也就注定了西遼帝國存在的年數會相當有限吧。

直魯古在位時間倒是頗長,可惜在他執政的時代,帝國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在東方,可敦城和謙謙州已經失去,在西方,花剌子模的崛起也極大規模地壓縮了帝國的統治疆域,同時封閉了對外擴張的可能性。

因為史料的缺失,直魯古在位前二十年,幾乎無事可說,至於這位菊兒汗是賢明還是昏庸,是勤政還是疏懶,是儉樸還是奢侈,也都無從考究——雖然他此後的表現實在不怎麼樣,但人也是有可能逐漸改變的。而這二十年的時間裏,倒是特克什所領導的花剌子模國大發展的時期,它逐漸從西遼附庸中疆域最狹小、實力最薄弱的一個國家,躍升成為中亞細亞首屈一指的大國。雖然直到特克什於1200年去世,花剌子模始終沒有和西遼徹底撕破臉,絕大多數時間一直服從於西遼鬆散的統治,按時繳納貢賦,但事實上他已經可以算是和西遼、古爾王朝鼎足而立、三分中亞了。

特克什在1177年前後掘開阿姆河,放水堵住了蕭朵魯不統率的西遼討伐大軍,渡過了他人生中最後一次危機,隨即就騰出手來,專心對付他的兄弟蘇丹沙。

1187年年初,特克什率領大軍進入呼羅珊,蘇丹沙趁機殺向花剌子模,想要奪回故土。但以特克什之能,是不會故意空出後方來讓兄弟有機可乘的,花剌子模各城防守嚴密。蘇丹沙一看情況不妙,隻得倉促退兵,然後把大軍駐紮在阿模裏,自己僅帶著五十名戰士突破特克什的軍隊,衝入被重重包圍的馬魯城——這小子倒是足夠勇敢。

特克什一看兄弟已經歸來,知道硬磕硬碰,自己也沒有好果子吃,於是被迫撤除了包圍。就這樣,兄弟兩個不停地在呼羅珊地區交兵對戰,打到1189年,因為花剌子模軍節節勝利,攻取了你沙不兒地區,蘇丹沙被迫求和,和跟他爭鬥多年的長兄締結了和約。這一年的7月24日,花剌子模沙特克什扔掉了“沙”的頭銜,自稱為“蘇丹”——因為這個時候,原本呼羅珊和波斯的統治者塞爾柱大君已經不複存在了,西方各塞爾柱小國的君主紛紛自稱蘇丹,花剌子模實際控製區域比他們都大,幹嗎不稱蘇丹呢?

西遼帝國對此似乎也並沒有表示反對,或許在他們看來,作為伊斯蘭世界的世俗君主“蘇丹”,本就該屈居於眾汗之汗的菊兒汗之下,對於並不信仰伊斯蘭教的耶律直魯古和他的朝臣們來說,蘇丹稱號根本一文不值。但他們沒有料到,這個稱號卻極大地提升了特克什的威信,以及他在伊斯蘭世界中的發言權。

蘇丹沙在和長兄締結和約並且被迫承認特克什蘇丹的頭銜之後,轉向西南,開始和古爾王朝惡戰不休。因為戰事進展並不順利,他厚著臉皮向特克什提出種種要求,索取財物和軍事支援,搞得特克什頭疼腦熱的。終於,特克什再也無法忍受這個毫不懂事的兄弟了,1190年,他撕毀協議,發兵進攻蘇丹沙。不久後,兄弟兩人再度談和,並且一直延續到1193年。

這個時候,蘇丹特克什的領地已經極大擴展,不僅包括花剌子模本土,還包括了大半個呼羅珊地區,甚至連很多波斯王公也向他表示臣服,他的威名遠揚於西方世界——對於這種情況,宗主國西遼竟然不聞不問,也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就在他和兄弟蘇丹沙二次締結和約後不久,突然有一位使者來到花剌子模,為他敞開了向西攻伐的大門。

帝國袍服上的繡花

派遣使者前來向蘇丹特克什請求支援的,乃是阿塞拜疆的領主忽都魯亦難赤,他因遭到伊剌克(指波斯伊剌克,即今天的伊朗中西部地區,以伊斯法罕省為其中心)的塞爾柱蘇丹圖格裏爾的進攻,希望特克什能夠出兵相助。於是特克什親率花剌子模大軍西征,擊敗了圖格裏爾,迫其臣服。正當此時,突然聽聞那個不安生的兄弟蘇丹沙再度去進攻花剌子模,於是他急速回師。因為部將的反叛,蘇丹沙的領土瞬間就全部落到了特克什手中。1193年9月22日,蘇丹沙死掉了——史料並無記載是病死、被殺還是自殺,崛起於花剌子模的那個新蘇丹王朝就此控製了整個呼羅珊地區。

城下之盟終究是難以持久的,不管是對於蘇丹沙來說,還是對於圖格裏爾來說都是如此。特克什前腳才離開伊剌克,圖格裏爾立刻就舉起了反旗,迫使特克什於1195年前後發動了第二次西征。雙方擺開陣勢,在剌夷(今伊朗首都德黑蘭附近)城下打了一場大仗。據說圖格裏爾在混戰中跌落馬下,無巧不巧,老仇人忽都魯亦難赤揮舞著鐵錘衝了過來。圖格裏爾摘下自己頭盔上的麵罩,忽都魯亦難赤哈哈大笑說:“我從所有這些人當中尋找的,正是你,這次敵友之間奔走的目標,也正是你!”掄起一錘,打碎了那位塞爾柱蘇丹的天靈蓋。

忽都魯亦難赤砍下圖格裏爾的首級,掛在駱駝背上,送給了蘇丹特克什。特克什滾鞍下馬,跪在地上感謝真主的保佑。隨即花剌子模大軍進至哈馬丹(今伊朗哈馬丹省的首府哈馬丹市),基本上占據了伊剌克全境。

特克什既然自稱“蘇丹”,雄踞在伊斯蘭世界世俗君主的寶座上,那麼那位名義上真正的君主——阿拔斯王朝哈裏發——又作何感想呢?其實阿拔斯王朝的領地早就四分五裂,群雄並起,諸侯紛爭,哈裏發實際可掌控的疆土不過首都巴格達及其周邊地區而已。一百多年前,塞爾柱人進入巴格達,哈裏發還以為救星到了,忙不迭地冊封其君主“蘇丹”的頭銜。當然,塞爾柱蘇丹們是不會真心聽從哈裏發的指示的,巴格達寶座上的哈裏發隻是一個傀儡。

特克什知道哈裏發跟塞爾柱人有仇,為了提升自己的威信,也希望哈裏發可以承認他蘇丹的頭銜,於是在拿到圖格裏爾的首級以後,立刻派人送去巴格達報功。哈裏發納綏爾拿到人頭,大喜過望,他聽說花剌子模人是有文化的,不像塞爾柱人那麼粗魯,還以為可以趁機撈到點實惠,就派遣使者前去回禮,並且開價說,希望特克什能夠把伊剌克或者起碼伊剌克的一部分,交還給他這個名義上的伊斯蘭世界最高統治者。

特克什當然不肯把才吃到嘴裏的領土再吐出來,不僅如此,他還趁勢殺入兩河流域,兵鋒直指巴格達。哈裏發納綏爾聞報大驚失色,多次派遣使者請求特克什退兵回東方去,都遭到拒絕,萬般無奈之下,隻好向古爾王朝的君主加蘇丁求救。於是古爾人威脅要進攻呼羅珊,迫使特克什撤兵。大概因為長年的征伐使得兵力疲憊吧,對於這次和古爾人的交鋒,特克什並沒有必勝把握,他頭一次被迫望向東方,向宗主國西遼求援。這是公元1198年前後所發生的事情,菊兒汗直魯古在執政二十年後,他的名字終於再度在史料上出現了。

特克什請求西遼出兵攻擊古爾王朝,為自己保障呼羅珊的安全。按道理來說,附庸國受到攻擊,宗主國是有義務發兵救援的,況且西遼帝國和古爾王朝前不久才剛結下了很深的梁子。

二十多年前的1165年,那時候還是承天太後普速完執政的時候,阿姆河以南巴裏黑(今阿富汗北部巴爾赫省)地區的突厥統治者向西遼王朝表示臣服,答應每年繳納貢賦。到了1197年,古爾王朝向北擴張,巴米揚地方長官別哈烏丁·沙木吞並了巴裏黑——從此,對於西遼帝國來說,來自巴裏黑的貢賦就斷絕了。

堂堂“天朝”的領土竟然被外人侵占,這使菊兒汗直魯古惱怒異常,他本就打算發兵去教訓古爾人,正好特克什派來了使者,請求牽製古爾軍、救援呼羅珊。於是直魯古就派遣駐紮怛羅斯的大將塔陽古點兵出征。

這位塔陽古,看起來是直魯古非常寵信的一員將領,誌費尼稱他為“(西遼)帝國袍服上的繡花”,不過很可能塔陽古並不是他的真正姓名。有專家認為,塔陽古其實是阿拉伯語“哈吉布”的轉音,意思是書記官或者侍從。當時伊斯蘭世界各國的官僚體製相對簡單,君主的真正朝臣隻有維齊爾(宰相)、哈吉布和派駐各地的沙黑納而已,其餘絕大多數官員都是割據一方的異密,還有被拔擢參與朝政的宮廷奴隸(比如花剌子模蘇丹特克什的祖先,就曾是塞爾柱宮廷中負責君主盥洗的突厥奴)。他們對中原王朝以及沿襲中原王朝傳統製度的疊床架屋式的西遼官製完全一頭霧水。在他們看來,不掌朝政就不是維齊爾,沒有封地就不是異密,沒被派出去收稅就不是沙黑納,出身貴族就不是宮廷奴隸……這名將領還可能是啥?他當然就是哈吉布(塔陽古)嘍!

因此這位“塔陽古”,他真實的姓名究竟是什麼,真實的官職究竟是什麼,恐怕永遠都是一個謎了。

塔陽古率領西遼大軍渡過阿姆河,一路燒殺搶掠。但是看起來直魯古並沒有打大仗的準備,因為他一方麵還派遣使者前去古爾王朝,勸說對方交還巴裏黑地區,或起碼恢複巴裏黑對虎思斡耳朵的進貢——他的心還真是不黑,換句話說,這人安於現狀,毫無擴張野心。

據說古爾王朝的君主加蘇丁是個殘疾人,身患麻痹症(或者是半身不遂),連路都走不了,到哪兒去都得人用轎子抬著。古爾王朝的所有軍事行動,都由其弟施哈卜丁領導,而這個時候施哈卜丁不在北方,正在南線進攻印度次大陸,倉促間趕不回來。情勢如此危急,加蘇丁卻仍然不肯退讓,寧可拖著自己殘廢的身體親自上陣。

據說加蘇丁首先派遣三名異密統率本部兵馬去阻擋塔陽古的侵襲,自己親率主力部隊隨後跟進。三將來到前線,在仔細查看了敵軍的營地以後,發動了一次夜襲。根據巴托爾德的分析:“哈喇契丹人依其舊俗,入夜從不離開營帳,也就是說,夜間不設哨兵。因此,古爾人這次夜襲取得了輝煌戰果。”

真是太可笑了,契丹人哪裏會有這種舊俗?!若有這種習慣,根本哪一仗都打不贏,隻要不是趁著白天猛攻過去衝垮敵軍,天色一黑,敵人稍微有點頭腦就能讓他們大敗虧輸。契丹民族從唐朝開始登上北中國的舞台,五六百年過去了,打過的仗不計其數,從來也不曾聽說有類似事情發生。隻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巴托爾德所引用的資料是在胡唚(資料來源是伊本·阿西爾的《全史》),二是塔陽古疏忽了防備,夜晚巡哨製度形同虛設——從此後的種種情況來看,這是很有可能的,因為這家夥根本是個沒頭腦的莽夫,他之所以被稱為“帝國袍服上的繡花”,或許和“繡花枕頭”是同一個意思……

總之,古爾三將夜襲得手,大挫西遼軍士氣。第二天一早,塔陽古發起反攻,卻沒料到加蘇丁的主力部隊已經開到,與三將聯合,殺得西遼方潰不成軍。敗軍退過阿姆河的時候,遭到古爾人從後追擊,紛紛落水淹死,真是慘不堪言。

身為宗主國,應附庸國的請求出兵,吃了那麼大一個敗仗,實在有損威信。換個有頭腦的,要麼找機會反攻挽回臉麵,要麼就盡量封鎖失敗的消息,免得被附庸國看不起。對於西遼這種純靠威勢鎮服附庸國、不向附庸國境內派駐軍隊的大帝國,如果威信喪失,肯定烽煙四起,反叛迭興。然而很可惜的,那位菊兒汗直魯古的治國之才,起碼是外交之才非常蹩腳,他不但不封鎖消息,反而派遣使者去往特克什軍中,要求賠償金。

使者是這樣轉述菊兒汗的話的:“殺死我的人是你,因此我為每個死者要求一萬狄納爾的補償。”史料中所載或許有所錯訛,因為一萬狄納爾實在不是一個小數目——前麵說過,西遼直轄領地內的老百姓,每年所要繳納的人頭稅也不過才一狄納爾而已。據說此戰西遼損失了一萬兩千人,乘以一萬就是一億兩千萬狄納爾!花剌子模每年的額定貢賦是三萬狄納爾,突然獅子大開口要求超過年貢四千倍的賠償,直魯古的腦袋裏進水了吧?雖說花剌子模現在的實轄領地比原本大了三倍還不止,但也拿不出那麼多錢來呀!

巴托爾德也提出了這個問題,說“中世紀從無支付如此巨款的事實”。就我們猜想來看,一萬狄納爾,或許是十狄納爾的錯記吧。總共要求十二萬狄納爾的補償,雖然也是天文數字,以當時的花剌子模國力來看,未必就拿不出來。

可是我為什麼要支付這筆巨款呀?特克什立刻加以拒絕,並且答複說:“你的軍隊隻是力圖奪取巴裏黑,並不是來幫助我的。我沒有加入他們當中,也沒有命令他們渡河。既然是你這樣做的,那我將你向我要的錢留給自己。但是你們之所以向我說這種話和表示這種要求,隻是因為你們原來對古爾人束手無策。至於我,已同古爾人言歸於好,並加入了他們的國籍,也不再是你們的國籍!”

事實上,花剌子模蘇丹特克什一直到死都沒有脫離西遼帝國的統治,始終按時繳納規定數目的貢賦,根據誌費尼的記載,他“極力用種種方式討好菊兒汗”,並且“他臨死前告誡他的兒子們不要跟菊兒汗打仗,也不要撕毀已達成的協議,因為‘他是一道其後有可怕敵人的長城’”。

可以想象得到,特克什的主要發展方向一直是西,他想要徹底取代塞爾柱突厥人成為伊斯蘭世界的霸主,為此甚至不惜與巴格達哈裏發開戰,而因為哈裏發拉攏古爾王朝對他展開夾擊,所以他也多次南下征伐古爾人。對於背靠的東方宗主——西遼帝國,特克什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恭順有加的,以剛剛發展起來的花剌子模國的實力,也確實沒有力量東西兩線開戰。

當然,花剌子模和西遼之間確實存在著種種矛盾,偶爾激化,爆發戰爭也並非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這並非特克什的本意。伊本·阿西爾在《全史》中所記載的西遼出兵巴裏黑地區,遭到古爾軍隊的夜襲和挫敗,進而與特克什發生矛盾,依前文所述,存在著種種不合理和矛盾之處。巴托爾德就曾經懷疑過這些記載的可信度,因為有關西遼出兵巴裏黑之事,隻是一條孤證。

不過伊本·阿西爾的記述,或者不如說“故事”並沒有到此完結——暫時假設特克什確實被西遼菊兒汗直魯古的獅子大開口給激怒了吧,假設他一時頭腦發昏,確實說出了“我已同古爾人言歸於好,並加入了他們的國籍,也不再是你們的國籍”之類的氣話吧,這種話一出口,就等於公然破棄盟約,打算解除雙方的宗主國和臣屬國關係了,對此直魯古當然不能置之不理。於是西遼再次派出大軍,長驅直入,一直殺到花剌子模的首都玉龍傑赤(又名玉裏鞬,即今天土庫曼斯坦的庫尼亞-烏爾根奇)城下。

玉裏鞬的守軍頑強抵抗,並且每夜都殺出城外,偷襲契丹人的攻城大軍,造成很大的傷亡,而由於此時特克什已經威名遠播,控製的領土除花剌子模本土外,幾乎還包括了整個呼羅珊和呼羅珊以西的波斯地區,所以他振臂一呼,要求各方諸侯前來拯救穆斯林的危機,於是“大批‘聖戰者’前來支援”。西遼軍隊一看敵軍越聚越多,被迫撤圍後退。

特克什不依不饒,跟隨其後,追殺西遼敗兵,一直殺入西喀喇汗國境內,包圍了河中名城蒲華。看起來,河中地區的居民與花剌子模人不同,他們仍然忠誠於宗主國西遼——前麵提到過,西喀喇汗國的君主“過著安適和快樂的生活,每當朝見菊兒汗時,總受到尊崇禮敬的接待”——因此堅決抵抗,英勇地抗擊花剌子模大軍。

據說特克什身有殘疾——長年在戰場上打混的人,很難保證四肢和五官都健全——隻有一隻眼睛,所以蒲華的軍民們就想出個法子來嘲笑和侮辱這位敵軍主將。他們找到一條獨眼的老狗,給狗披上長袍,戴上高帽子,拖著在城牆上到處遊逛,稱呼這條狗是“花剌子模沙”。大概怕距離太遠,城下的敵軍看不清也聽不清,他們最後甚至還用弓弩把這條可憐的穿衣狗射入敵營,同時站在城頭上齊聲高喊:“這就是你們的蘇丹!”

花剌子模兵將也反唇相譏,喝罵蒲華人為“背教的叛逆”。攻城戰打得非常激烈,並且似乎持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然而無論是西喀喇汗國還是西遼帝國,都沒能及時派發援軍前來解圍,最終蒲華城還是被攻陷了。

被罵為狗、受到如此奇恥大辱的特克什,在此時表現出了一位君主所應該具備的寬容和仁慈,他並沒有因此大肆屠殺蒲華城中的居民,反而打開府庫,分賜了他們大量錢幣。然後特克什在這裏稍作停留,就退兵返回花剌子模去了。

地獄的支柱

特克什死於1200年7月3日,他在位近三十年,經過不懈奮鬥,使得花剌子模從西遼帝國諸多附庸中最弱小的一個,一躍成為可與宗主國一競短長的疆域遼闊的大帝國。然而特克什還活著的時候,雖然多次與西遼政權發生矛盾,甚至兵戎相見,卻始終沒有正式脫離西遼的掌控,換言之,對額外的索貢他是深惡痛絕,但早從西遼德宗耶律大石時代就規定好的貢賦,一直都按時繳納。

特克什去世的時候,花剌子模國已經完全控製了呼羅珊地區,勢力深入“兩個伊剌克”,也即波斯伊剌克和兩河流域(今伊拉克),隻差一步,就要完成自己的夢想了。但特克什給自己的繼承人摩訶末留下的遺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卻仍然是一個表麵光鮮、內裏千瘡百孔還有蟲在爬的爛果子。

首先,占領區內很多地區、城池還並沒有穩定,異密們隨時有可能舉起反旗;其次,古爾王朝在南方虎視眈眈,隻要找到一點空隙,就會長驅直入花剌子模腹地。當然,最嚴重的問題還是特克什和巴格達哈裏發之間公然敵對的關係,這使得他和領地內的宗教界人士矛盾重重,被迫主要依靠突厥軍事集團,而這些軍事集團的日漸坐大,最終導致了王國的崩潰。

花剌子模境內的突厥軍事集團,包括古斯人、康裏人、欽察人和渾族人,為了拉攏對方,特克什甚至娶了一位康裏公主(一說為欽察公主)為妻,這女人的名字和特克什當年砍掉的庶母相同,也叫圖爾罕,或者翻譯為禿兒汗。

這位圖爾罕哈敦(“可敦”,王後之意)為特克什生下了一個兒子,名叫摩訶末——其實這名字若用現在慣常的翻譯法,應該寫成穆罕默德,但出於習慣,咱們還是寫為摩訶末吧。特克什去世,摩訶末繼承了父親的寶座,不過一開始稱“阿老丁”,數月後改稱沙,後來權力穩固了才自稱蘇丹。

花剌子模沙摩訶末初登基的時候,國內形勢並不算好,他的侄子興都汗起而爭位,向古爾王朝借兵,奪取了一些呼羅珊的城池。為了穩定國內局勢,摩訶末被迫更加倚重那些突厥軍事貴族,而這些軍事貴族全都團結在他老娘圖爾罕哈敦周圍,這就使得花剌子模的政權二分——摩訶末是表麵上的君主,圖爾罕哈敦是真正的統治者,並且這個真正的統治者最終搞垮了花剌子模王朝。

1202年,也就是花剌子模蘇丹特克什去世兩年以後,他的宿敵、古爾王朝蘇丹加蘇丁也與世長辭了,摩訶末趁機發兵呼羅珊去收複失地。1204年,加蘇丁那位能征慣戰的兄弟施哈卜丁遠征印度歸來,繼承了蘇丹的寶座,他席不暇暖,立刻集結兵馬直取花剌子模。

摩訶末聞報,匆匆從呼羅珊趕回花剌子模,一方麵按照祖、父抵禦外敵的慣例掘開阿姆河以阻擋敵軍前進的速度,一方麵匆忙派遣使者前去虎思斡耳朵,向菊兒汗直魯古求援。

掘河放水的策略阻礙了古爾軍整整四十天,為花剌子模贏得了寶貴的準備時間,當兩軍最終在花剌子模首都玉裏鞬東麵某處運河邊相遇的時候,據說摩訶末已經集結起了七萬大軍。古爾朝軍隊的數量雖然不明,但看起來可能比花剌子模軍更多,並且施哈卜丁還從印度帶來了大群戰象,以至於誌費尼比喻說“隻要他們願意,他們能夠把烏滸水(阿姆河)變成一片平川,用血把平原變成一條烏滸水”。

施哈卜丁仗著兵力優勢,打算搶先渡過運河,直取摩訶末的大本營。但他還沒來得及行動,突然一道洪流從東向西洶湧開來,與花剌子模軍呈夾擊之勢——那正是直魯古派來的援軍,主將還是那位塔陽古,副將是西喀喇汗國的君主奧斯曼。根據記載,契丹軍的數量為一萬,西喀喇汗國的軍隊數量不詳,但應該在一萬以上。

古爾軍遭到前後夾擊,瞬間就全線崩潰了,士卒逃散。塔陽古、奧斯曼率領西遼軍緊追不舍,最終在俺都淮(今阿富汗西北部的安德胡伊)追上了施哈卜丁。這場戰鬥異常慘烈,從白晝一直殺到天黑,各自收兵休息一晚後,第二天淩晨,西遼大軍發起了總攻。據說“那支軍隊(指古爾軍)的所有殘餘者,共五萬人,死於戰場”——這個數字有點誇張,但可知西遼軍隊取得了全麵勝利,古爾軍死傷慘重。

當施哈卜丁發現麾下士兵或者陣亡,或者逃散,自己身邊隻剩下一百人左右的時候,他再也無法堅持下去了,匆忙後退,逃入俺都淮堡固守。西遼軍略作準備,就發起了猛烈的攻城戰,小小的俺都淮堡無法抵禦如此強勁的攻勢,很快就被打開了一個缺口。眼看大軍即將一擁而入,把施哈卜丁拖出來繩捆索綁、抓為俘虜,正在此時,奧斯曼突然攔在了塔陽古的身前。

奧斯曼對塔陽古說:“你就算捉到施哈卜丁又有什麼用?高興的隻有花剌子模人,菊兒汗能夠得到什麼好處呢?”他主張寫信給施哈卜丁,勸其繳納贖金,以交換自己的性命。

塔陽古答應了奧斯曼的請求,於是奧斯曼這樣寫信說:“為了伊斯蘭的尊榮,我不願一個穆斯林蘇丹落入異端羅網,死於他們之手。因此對你說最好交出你所有的一切,諸如大象、馬匹、動產和不動產,作為你人身的贖金。以這個理由,我將替你斡旋,求得這些人的同意。”施哈卜丁無路可走,隻好接受了條件。

當然,奧斯曼信中所說的話肯定有所誇大,如果真要施哈卜丁交出“所有的一切”,那麼他身為古爾王朝的蘇丹,就應該把整個國家都奉獻出來,成為西遼帝國的附庸。然而事實上古爾朝從來都不曾臣服於西遼,施哈卜丁隻是繳納大量財寶(包括剩下的全部戰象),贖回了自己的性命而已。

俺都淮之戰給予古爾王朝沉重的打擊,但並沒能徹底將其摧垮,不僅如此,反而使得施哈卜丁把北線的進攻目標從花剌子模移向了西遼。在僥幸逃得殘生以後,施哈卜丁立刻答應了摩訶末的請求,兩國簽署和平協議,同時積極地招兵買馬,隨時準備對西遼發動複仇之戰。

俺都淮之戰發生一年以後,也即1205年,古爾王朝的巴裏黑總督伊馬杜丁·歐馬爾突然發兵攻取了西遼轄下的忒耳迷城,據說那是一座“世所公認”的堅固城堡——無疑,此乃施哈卜丁對西遼帝國發動全麵進攻的前奏。

然而隻有前奏,可以預見的隨之而來的狂風暴雨卻瞬間消散了。原來施哈卜丁擔憂國庫空虛,無法維持對龐大的西遼帝國的長期戰爭,就先率軍向南,遠征印度,想去搶點錢來花使。古爾軍所向披靡,施哈卜丁很快就搜集到了足夠的軍用物資,班師回朝。1206年三月,施哈卜丁進軍到阿姆河南岸,在此地修築起一座簡易的前線堡壘,堡壘的一半突入水中。

就是這個簡單的失誤,竟然要了這位古爾蘇丹的性命,有幾名刺客趁著黑夜遊過阿姆河,秘密潛入堡壘。此時施哈卜丁正在休息,一聲沒吭就做了刺客的刀下之鬼——這幾名刺客,一說是印度教徒,一說是伊斯瑪儀派的。

施哈卜丁多次遠征印度,確實和印度教徒仇深似海,但要說這些印度教徒會大老遠跑來阿姆河邊刺殺仇敵,似乎有點荒誕。而伊斯瑪儀派乃是伊斯蘭教什葉派比較激進的一個分支,也叫“七伊瑪目派”,11世紀末,謝赫(指宗教長老)霍山(哈桑·本·薩巴赫)在伊斯瑪儀派中又開創出阿薩辛派,割據波斯西部的阿拉木特堡(意為“鷹巢”),中國史書中稱之為木剌夷朝。這個霍山,人稱“山中老人”,可以說是現代恐怖分子的始祖,他訓練了大群刺客,專門從事暗殺和他不對付的哈裏發、蘇丹,以及其他達官貴人的活動,甚至一直跑到地中海邊,去刺殺基督教十字軍的將領們。要說是伊斯瑪儀派,甚至是木剌夷朝的刺客殺死了施哈卜丁,還比較靠譜一點。

如果下手的真不是印度教徒,而是伊斯瑪儀派刺客,背後主使會是誰呢?本著“誰得益,誰可疑”的原則,嫌犯就隻有兩個——花剌子模沙摩訶末,或者他老娘圖爾罕哈敦。

因為施哈卜丁一死,古爾王朝瞬間分崩離析,他麾下的突厥軍官們紛紛自立為王,摩訶末趁此機會,不僅完全奪回了呼羅珊地區,還把勢力伸入古爾朝本土,並於1208年迫其臣服。

到了這個時候,整個伊斯蘭世界沒有一國有花剌子模那般廣大的領土,也沒有一位君主有摩訶末那麼強大的權柄,於是摩訶末日益驕橫起來,自稱蘇丹,並且想學習古爾朝的加蘇丁和施哈卜丁,自詡為伊斯蘭世界的解放者。

然而這個解放者要怎麼當?自己還是異教徒(西遼)的藩臣,每年還得向虎思斡耳朵進貢錢財,怎麼能算是“解放”穆斯林呢?而這個時候的西遼王朝在直魯古統治下,朝政日益腐敗、官員日益驕橫、軍隊戰鬥力下降,此消彼長,已經完全無法控製本就離心傾向很強的花剌子模了,兩國關係終於走到了徹底決裂的邊緣。

就在古爾朝蘇丹施哈卜丁遇刺的同一年,河中重鎮蒲華突起動亂,成為花剌子模與西遼之間爆發全麵戰爭的導火索。

蒲華是僅次於河中府(薩末鞬)的西喀喇汗朝第二大城市,但從西喀喇汗朝歸屬西遼統治前不久,就已經處於半獨立狀態了。桃花石汗雖然仍在蒲華派駐總督,但這位總督並無權柄,充其量也就是一名負責收稅的“沙黑納”而已,城市實權掌握在一個世襲的宗教家族手中,習慣上稱之為“布爾罕王朝”。

布爾罕王朝曆代首領都冠有“薩德爾·賈罕”的頭銜,意思是“世界的支柱”。當西遼降服西喀喇汗國之後,雖然指定桃花石汗同族的阿爾普特勤為蒲華總督,但實權仍牢牢捏在這些薩德爾·賈罕手裏。

薩德爾·賈罕們在蒲華城外擁有大片良田,在城裏也掌控著超過半數的商隊和手工業作坊,他們不但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壓榨百姓,還以西遼菊兒汗的名義收取貢賦。要知道,收稅這種活動層級越多,越容易上下其手,層層盤剝,菊兒汗直接向西喀喇汗國征稅,西喀喇汗國的桃花石汗就添加上自己所需,再把份額下發給蒲華總督,然後蒲華總督添上一筆後交給薩德爾·賈罕……落到老百姓頭上,這數額比西遼規定的一人一枚狄納爾多了不知道多少倍!

也就是說,大石的善政經過其附庸,再經過附庸的異密,再經過地方豪門,層層下來,給蒲華百姓們套上了異常沉重的經濟枷鎖。在這種情況下,薩德爾·賈罕的家財越聚越多,蒲華百姓們則貧苦不堪,怨聲載道,他們背地裏都稱呼自己的首領為“薩德爾·賈罕納姆”,意思是“地獄的支柱”。

1206年,百姓們終於再也無法忍耐下去了,在蒲華城中爆發了規模龐大的起義,起義領袖是一個“賣盾者的兒子”,和從前那位大名鼎鼎的塞爾柱蘇丹相同,也叫桑賈爾。薩德爾·賈罕家族財產都被剝奪了,本人也被趕出了城外,於是他淒淒惶惶地向薩末鞬和虎思斡耳朵求救。

然而奇怪的是,無論西喀喇汗國還是西遼王朝都未派兵來幫助薩德爾·賈罕鎮壓起義。猜測起來,大概桃花石汗很想趁著這個機會把布爾罕王朝連根拔去,把蒲華城歸於自己的直接統治吧。而西遼按照慣例,是不大插手附庸國事務的。是呀,如果附庸國有所請,我當然有義務出兵,但得桃花石汗來請,你薩德爾·賈罕算什麼東西?!

薩德爾·賈罕等來等去等不到救兵,無奈之下,又往玉裏鞬派出了使者,摩訶末得報大喜過望。花剌子模垂涎河中的花花世界,已經不止一代,現在摩訶末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兵的好借口,更重要的是,他此刻軍力極大膨脹,野心和信心也極大膨脹,心說就算桃花石汗或者菊兒汗起兵前來抵擋,我也未必怕他。於是摩訶末親自率軍殺向蒲華。

起義者在趕走薩德爾·賈罕以後,就放鬆了警惕,光想著研究城市自治了,完全沒料到花剌子模會發兵來攻,摩訶末幾乎沒有遭遇什麼抵抗就入了城。他本是打著調解者的旗號入城的,但一等站穩腳跟,就立刻殘酷地屠殺起義者,把起義領袖桑賈爾投入澤拉夫尚河活活淹死了。

就以蒲華城的陷落為起點,西遼這座百年巨廈開始碎磚裂瓦,一步步邁向徹底崩塌之路。更重要的是,與此同時,在東方數千裏外的蒙古草原上,鐵木真在斡難河畔被蒙古各部推舉為大汗,稱“成吉思汗”——

曆史車輪開始飛速地旋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