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二章 藝術家韓起祥(11)(1 / 1)

韓起祥每一次被領導們接見回來,心情就煩躁,秘書在院子裏為栽種的一片豆角澆水,韓起祥讓他放下水桶,去郊區文化館那兒取一份資料。秘書忙不迭地騎了自行車便去,可一個小時後,韓起祥忽然想起該召開曲藝創作會了。參加的代表名單應該被地區宣傳部審查了,就說:“皇甫,你去把名單取回來!”皇甫是秘書的姓,皇甫沒叫應。韓起祥便喊:“皇甫!皇甫!”正喊著,皇甫推了自行車進院了,說:“啥事?”韓起祥劈頭就罵:“你死到哪兒去了,七聲八聲喊不應?你是工作人員,你不是來我這兒的親戚!”這樣的罵,發生過數次,秘書鑽在自己的廈屋裏委屈地哭。哭聲驚動了韓起祥。又罵:“你浪夠了你還哭?!”秘書說:“我哪兒浪了,你讓我去郊區文化館取資料的。”韓起祥說:“我讓你去……”驀地想起確實是自己讓秘書去郊區文化館的,就喃喃說:“我讓去的,我讓去的。”用手拍自己腦門。韓起祥回坐到臥室發一陣呆,從櫃子裏取了一瓶酒,出來了,朝廈屋喊:“皇甫,皇甫,咱爺兒們喝酒!嗨,我把我藏了六年的酒讓你喝你還不領情嗎?!”

韓起祥有酒量,但韓起祥還是喝醉了。秘書也喝醉了。韓起祥喝酒上臉,從頭到腳都紅彤彤的,皇甫卻越喝臉越白。韓起祥說:“你現在去楊家嶺,聽說馬步雲在那兒,你把他給我叫來!”秘書說:“他再不來,我就把他趕出延安!”韓起祥說:“他就是不認我這個主席,也該認我這個師弟,你就說,我要給師傅編一本書哩,讓他提供些資料,看他來不來?”秘書就又騎自行車搖搖晃晃去了。

過了半天,秘書回來了,他是在半路上跌了一跤,爬起來,再沒有管自行車。意識裏似乎覺得自己是騎了自行車的,就雙手架著,做推了自行車的姿勢,一路竟又返回來。韓起祥則在院中的水池邊撒尿,水池上的水龍頭嘩嘩地流水,他對秘書說:“這尿怎麼總尿不完呀?!”他們沒有再提起馬步雲的事,都倒在地上嘔吐,狗舔著嘔吐了的汙穢,狗也臥著不動了。

韓起祥越來越沉溺於酒中,秘書都害怕了,為了阻止他多喝,秘書就戒了酒。到了夏天,延河上修建大橋,周圍村鎮的男勞力全上了工地。城裏機關單位也輪流組織職工去參加義務勞動,韓起祥去工地說了幾回書,說畢了總要坐在河神廟的舊址上,他說:“酒!”秘書從懷裏取了酒瓶,在酒瓶蓋裏倒滿了遞給他。他又說:“酒!”秘書又倒了一酒瓶蓋。喝了三酒瓶蓋,酒是沒有了,秘書出門隻給他裝這麼多酒。韓起祥就開始講他曾經在河神廟的故事,講的是那樣的仔細,甚至囉嗦。秘書先還“嗯”著回應他,後來就不吭聲了。

“我是不是老了?”韓起祥說。

“你沒老。”秘書說。

“我說過去的事你煩了。”韓起祥說,“我真不該記過去的事了。”

“應該的,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這是毛主席說的。”

“那你能跟我去一趟南泥灣嗎?”

“去南泥灣幹啥?”

“我想起那個寡婦了。”

秘書回過頭來,看見韓起祥的樣子很可憐。

但是,在南泥灣卻怎麼也尋不到寡婦的墳了。韓起祥硬說那個山梁梁下就是寡婦的墳,秘書瞅來瞅去,除了一棵樹外,地上平平的沒土丘。韓起祥說:“樹是啥樹?”秘書說:“榆樹。”韓起祥說:“是不是樹幹有一個彎兒?”秘書說:“你怎麼知道?”韓起祥過去抱住了樹,喃喃道:“我隻說把探路棍兒插在你墳上,沒想它長成這麼粗的樹了!”就跪下來,要秘書也跪下來。

“你認我是不是師傅?”韓起祥說。

“當然認你是師傅。”秘書說。

“你要認我了,你就先認她,你給她磕個頭。”

“這兒不是墳呀。”

“是墳!”韓起祥堅決地說,頭就仰起來,對著樹又說:“妹子,是你在這兒了,你就讓樹上落個鳥兒吧!”

果然一隻鳥飛了來,就落在樹上,但鳥是烏鴉,哇哇哇地聒。秘書磕了一個頭,渾身都發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