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雄狠命地一腳踹開室門,順著台階進入了“二室”。這是一間方形的臨時居室,室壁由鋼筋水泥砌成,並且全都掛上了墨綠色的掛毯,盡管也安上壁燈,但此時並沒有亮,整個房間顯得更為陰森。室西側陳設著兩對西式沙發,地上鋪著灰色的地毯,沙發前擺著條形的茶幾,茶幾上燃著幾支蠟燭,似乎由於氧氣不足而有氣無力地燃著。整個室內顯得格外的昏暗,李國雄借著微弱的燭光望去,隻見溥儀身著晚禮服,瘦弱的軀體深深地埋在沙發之中,緊閉雙眼,口中含混不清地反複念誦著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李國雄忙上前打了個立正,恭恭敬敬地聲細若蚊地說道:“老爺子,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來晚了,禦體沒受驚吧?奴才萬萬不該回去,奴才不該回去,老爺子,懲罰奴才吧。”
聽了李國雄半晌的絮絮叨叨,溥儀這才慢慢地睜開了雙眼,用一種異常恐怖的眼神看了看李國雄,像突然有了主心骨似的,口氣也不像是皇帝,說了句:“李國雄,你可來了……”
李國雄見“皇上”老爺子沒有責怪的意思,忙趨步上前,雙手扶起溥儀,輕聲說道:“老爺子,沒受驚就好。現在空襲警報已經解除了。請老爺子起駕回宮吧!好生好生休息一下。”
溥儀喉管裏輕輕地“哼”了一聲算是回應,然後吩咐李國雄說:“你去照看一下‘福貴人’她們吧,讓二嬤陪她們回去吧。”
溥儀吩咐完畢,扶了扶近視鏡,理了理晚禮服,便起身離開了。王連壽扶著“福貴人”李玉琴也跟在溥儀身後向外走去。走到門口,二嬤回身向李國雄使了個眼色,李國雄會意了。
李國雄在二嬤的授意下開始尋找“皇後”婉容。他沿著走廊來到防空避彈室的第三室,剛一推開門,室內那淒慘的景象把那自小生長在宮中不知經過了多少人間未遇慘象的李國雄驚得目瞪口呆。隻見婉容那昔日如同瀑布般的黑發此時被剪得短短的,且淩亂不堪;昔日穿上綾羅綢緞現出美妙曲線的身段,此時卻被一襲褶皺肮髒的紅色睡袍包裹著,形同幹屍;昔日如同嫩藕般,能夠給人以無限遐想的一雙美足,此時卻沾滿汙垢赤裸著,昔日豐滿無比,此時卻瘦骨嶙峋的身軀半躺在室內灰色的地毯上。皇後躺在地上時而翻過身“咯咯”地傻笑,時而左右擺頭,時而又用那蘆柴棒似的手揉搓著頭發,時而又用那瘦弱的手捶打著地板,“呸、呸”地吐著唾味,嘴裏還不住地含混不清地念叨著:“今天鬧鬼了,今天鬧鬼了。那些大壞蛋,那些膽小如鼠的家夥,不就是幾聲鬼嚎嗎?不就是幾聲公雞叫嗎?就沒命地跑,就跟沒了魂似的,就嚇破了膽,鑽那些鼠洞,連老祖宗都不要了,連老祖宗都不顧了……今天鬧鬼了……鬧鬼了。”
說著說著,她便伸出那蘆柴棒似的手,從上向下猛地抓去,每抓一把,口中就念念有詞:“抓鬼了!抓鬼了!”
看著眼前如此慘狀的婉容,看過宮中多少人間悲劇的李國雄,也不免動了惻隱之心,憐憫之感油然而生。他輕輕地來到婉容身邊,壓低著聲音說:“主子,我是李國雄呀,那幾隻‘大公雞’已經被我們趕跑了。主子,起駕回宮吧。時間長了,要著涼的,身體要緊啊!”
婉容聽到呼聲,猛地抬起頭,睜大了那兩隻呆滯失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李國雄,胳膊肘支在地毯上,身軀在地毯上艱難地移動著,口中還不住地聲嘶力竭地喊道:“李國雄,李國雄是什麼東西?!出去、出去,你這個鬼!你就是鬼,抓鬼啊!”
她邊說邊竭盡全力支撐起身子,瑟縮成一團,朝黑暗的角落中躲去,似乎要尋個老鼠洞鑽進去。
“主子,你別怕,你別怕,我是李國雄,我是國雄呀!主子,您回宮吧!”李國雄盡可能輕柔地說。
婉容似乎被這輕柔的聲音所感動,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李國雄,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然後側身貼著牆壁,旋風般地跑了出去。
此時天已放亮,李國雄一夜未能合眼,疲憊不堪,但經外麵的涼風一吹,睡意全無。望著經過初次空襲的長春城的街道,雖然還沒有給人滿目瘡痍的感覺,但他分明感到蘇軍正逼近“新京”。想到避彈室中的“皇上”與“皇後”,特別是“皇後”婉容在他腦海中留下的印象,他心中突然湧出了一種不祥的、悲涼的預感:偽滿洲國快要完蛋了,日本關東軍也快要完蛋了!
8月9日清晨約5時許,按照日本主子的意思,長春的日偽電台正式對外廣播了蘇軍越境的消息,然後又反複廣播軍樂,那純粹是為了拿“雄壯的歌聲”去刺激那萎靡不振的士氣。然而,無論那軍樂聲是多麼“雄壯”,那些身在“滿洲”的日本兵士以及偽滿的日偽官員都再也提不起精神來了。他們的麵容上充滿了痛苦的表情,完全沒有料到日本武運的末日竟這樣快地來到了。盡管偽滿的廣播裏三令五申讓人們保持鎮靜,但長春街上開始出現了三三兩兩的馬車,滿載著日本人的行李物品向市外駛去。這自然是為求生而逃難的。
經曆首次空襲而折騰半宿的“康德皇帝”此時剛進入夢鄉。
但到了上午9時許,緝熙樓上西前間的那台電話驟然間響了起來。按照慣例,這台電話在這個時刻是不會響的,因為按溥儀的作息時間,他這時正在酣睡,誰敢這樣不識趣地驚擾“聖體”呢?但這次電話不僅響了,而且長時間地鳴叫,直到把溥儀弄醒。被驚了好夢的溥儀不耐煩地拿起話筒,電話中傳來的消息卻讓溥儀惺忪的睡眼睜大了許多。
“陛下,皇軍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此時正在由大連返回新京的飛機上,回來後馬上要到皇宮,向皇帝陛下通報重要情況,請陛下做好準備。”原來,這是關東軍司令部打來的電話。
“是。馬上準備,請到同德殿。”
溥儀選擇在同德殿接見,也不知是為了躲避空襲方便,還是為了在這緊急關頭,表明其無論何時都要和日本主子“一心一德”的忠心。
溥儀不得不打破作息規律而提前起床。洗漱完畢,在隨侍的伺候下開始進餐,盡管此時的早餐和往常一樣精美豐盛,但溥儀味同嚼蠟地僅吃了幾口,就傳令撤了下去。
飯後溥儀踱步走向同德殿。溥儀無意間抬頭向天空望去,整個“新京”城上空晦暗昏黃,不時地有成團的烏雲乘風翻滾,有的似凶猛的野獸,互相追逐,互相廝殺;有的似蟒蛇,互相糾纏,擰作一團;有的似乎張開血盆大口,向偽宮方向狂奔而來,要把偽宮一口吞下去。這使得溥儀那顆本來就充滿疑懼、篤信神靈的心更加害怕,腳下不由得加快步伐奔向同德殿。頃刻間,雷電交加,大雨滂沱,夾雜著狂風的大雨猛烈地抽打著同德殿的黃色琉璃瓦頂,衝刷著瓦當滴水處“一心一德”的字樣,似乎老天爺也要嘲弄這不肖的“天子”,要讓那代表著屈辱的“一心一德”變成“離心離德”。整個天地間風聲、雨聲交織在一起,雲氣、水氣混合著,萬事萬物都籠罩在灰蒙蒙之中。同德殿也仿佛在暴風雨中震顫、搖曳、晃動著,康德皇帝的寶座也似乎搖搖欲墜。
中午時分,滂沱的大雨仍沒有停息的意思,繼續不停地下著。那每絲雨都好像鞭子無情地抽打著溥儀的心,那瘦弱的身子縮在禦座上顯得更為憔悴了。
最末一位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今日卻顯得格外神情沮喪。山田乙三等人匆匆走進同德殿大門,來到候見室,未作停留就由一位侍從武官導行,經廣間東行,登上三層鋪著紅色毛毯的大理石台階,進入了“皇帝”的覲見室。
山田乙三未等落座,便以命令的口吻說道:“皇帝陛下,蘇聯政府背信棄義片麵撕毀條約,大日本皇軍不得不與蘇聯軍隊開戰。蘇軍憑其高度機械化的大兵團部隊,強大的、密集的炮火,強行推進,速度迅猛異常,對皇軍大大的不利。目前,皇軍如固守北滿,將影響到整個東亞聖戰的大局,不利日滿親善。為此,從全局考慮,皇軍準備放棄新京!”
山田乙三看了看驚愕的溥儀,繼續說道:“皇軍準備放棄新京,這是從全局考慮的。這是為大東亞聖戰取得最後勝利而做的決策。放棄新京,皇軍將在通化和奉天一線阻擊蘇聯軍隊,固守東邊道防線,給蘇軍以毀滅性的打擊,根據這一作戰方案,滿洲帝國政府要員需隨軍遷都通化。請陛下盡早準備好,務必於今日晚間動身,不得拖延,以免延誤戰機,不利大東亞聖戰全局。”
溥儀這時才猛地從禦座上站起身來,瞪大了眼睛,漲紅了臉,急切地說:“禦前會議的決定朕是讚許的,關東軍的決策朕是擁護的,大東亞聖戰是要堅決進行到底的,遷都也是一定要遷的,但無論如何今晚是不能動身的。”
“皇帝陛下,請你要明白,遷都是我大日本皇軍的既定決策,這是不可更改的,而且,我大日本的天皇陛下不久也將遷來通化,和親邦一起共同把大東亞聖戰進行到底,徹底打敗美英盟軍及那可惡的蘇軍。”山田乙三邊說邊瞪了溥儀一眼。
正如山田乙三所說,遷都通化是日本皇軍的既定決策。早在1945年3月左右,由日本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和偽滿總務廳長官武部六藏主持,有日本關東軍的各軍司令官和偽滿政府中司以上的日偽官員參加,在軍人會館召開秘密會議,經過十餘天的密謀,製定了周密的放棄長春、退走通化的垂死掙紮計劃。
這個計劃的大致內容是:蘇日開戰以後,日軍將放棄東北的大部地區,而把日偽的主要機關遷移到通化,以奉天、吉林、延吉這一線為抵抗線,先將蘇軍引入東北內地,繼而斷其後路,再展開遊擊戰,實行焦土政策,無限製地屠殺民眾。
對“新京”這個“特別市”更是采取以下措施:破壞“新京”的主要建築物;從吉林、哈爾濱發射長距離大炮,射擊解放新京的蘇軍;破壞吉林水壩,阻擊蘇軍進攻。
看到溥儀還在猶疑不決,站在山田乙三身後的吉岡安直向前跨了一步,習慣性地挺了挺身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陛下如果不走,落到蘇軍手裏,後果是難以設想的!”說罷,吉岡安直狠狠地瞪了瞪溥儀一眼,心懷叵測地奸笑了一聲,麵部肌肉不住地抽動著,眉毛又向上挑了兩挑。
溥儀見吉岡安直的態度如此強硬,心中的恐懼感又增加了幾分。他暗自尋思:大勢已去,日本人如果惱怒於我的不肯遷都,懷疑我與“親邦”存在二心,按日本人的慣常手法,那必欲殺我滅口,那真是“後果難以設想”。何不……何不……以忍為先。於是溥儀扔掉了皇帝的所謂“尊嚴”,向山田乙三哀求道:“擁護遷都,朕決無二心;支持親邦進行聖戰,與蘇軍周旋到底,朕責無旁貸;我滿洲國人民也必會做出最大的犧牲。隻是宮內財產及親屬,既有老,又有少,總該料理料理,僅限半日恐怕過急,忙必出亂,忙必出錯,還是請將軍再寬限幾日為佳!”
溥儀的話音剛落,隻見山田乙三沉默了片刻,略為思忖,慢慢地舉起了三個指頭,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陛下,三天,就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