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內有幾處練兵的營地。李鶴鳴幼時,他父親曾有幾年在其中一處營地操練軍隊。
李鶴鳴彼時不過十來歲,該是在學堂奮筆疾書的年紀,但因和兄長打架險些燒了祠堂,被他爹抽了幾鞭子。
李鶴鳴傷一好,便被他爹扔進了兵營跟隨將士一同操練。
明麵上好似要將他練成一代將門虎子,不過李鶴鳴心裏清楚,自己是因犯了錯到軍營受磨礪來了。
但李鶴鳴終歸是將軍之子,且年紀尚幼,抻直了背也沒軍中爺們兒的肩膀高。是以平日裏雖然與將士同吃同住,但在營中實際沒幾人真正將他當作能打仗的士兵一同對待。
李鶴鳴的兄長李風臨當時也在軍中。李風臨比李鶴鳴年長六歲,少年小將,儀表堂堂,一把長槍使得出神入化。
十四歲便跟隨父親上了戰場,在軍中同將士混了好些年,比初來乍到的李鶴鳴有聲望得多。
李風臨揍起李鶴鳴來收著力,但喚起他來絲毫不心疼。
李鶴鳴仍記得那是一個酷暑難耐的午後,赤陽低懸,炎熱之氣似要活活將人烘幹在這燥悶的天地間。
李鶴鳴當時在靶場練他新到手的弓,靶場飛沙重,烈風揚起沙塵,迷得人睜不開眼。
李風臨揣著從他爹那兒偷來的銀子,頂著烈日晃到靶場,叫他跑腿去西街第一家酒鋪買兩壇子烈酒。
李鶴鳴沒理會他,舉弓捏著羽箭,雙目緊盯著手中箭尖,冷冷道了兩個字:“不去。”
他小時候脾氣就那臭德行,難怪李風臨老是揍他。
李風臨拖長聲音,遺憾地“嗯”了一聲,但沒離開,而是從一旁的弓架上隨手取了把重弓,從箭筒抽出支羽箭,也如李鶴鳴一般搭箭拉弦,瞄準了朱紅的靶心。
李鶴鳴皺了下眉,總覺得李風臨要使壞,果不其然,手裏的箭方離弦,就聽耳邊同樣傳來了長箭射出的破空之聲。
羽箭迅如閃電,風沙彌漫的靶場上,隻聽“噌——”一聲顫響,李鶴鳴先離弦的箭竟被李風臨後射出的斜飛之箭擊落在地。
風沙漫漫,中靶已是不易,李風臨能射中李鶴鳴的羽箭,可見射術非同一般。
李風臨收了弓,挑眉看著自己一臉不滿的親弟弟,笑得格外開懷。
他把銀子往李鶴鳴手裏一塞,開出了個李鶴鳴難以拒絕的條件:“你去把酒買來,明日我教你如何在這風沙場上射箭。”
李鶴鳴看了眼李風臨手中那把比自己個頭還要高的重弓,又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不似在誆自己,揣著銀子離了營。
因天熱,街上人不多。李鶴鳴走了小半個時辰,酒鋪沒看見,倒看見街邊一家糕點鋪門前站著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
大熱的天,小姑娘獨自立在鋪子前,極為惹眼。
她身著桃衫雪裙,頭上梳著雙丫髻,手裏攥著一把蠶絲流雲圓扇,有些不安地瞧著身前寥寥幾位匆忙行過的路人,看起來像是與家人走丟了。
她看著實在可憐,小小一個人還不及來往行人的胸口高,分明一副需人幫助的模樣,但卻沒人肯在這烈日下為她駐足。
李鶴鳴眯眼看了看頭頂能曬死人的日頭,走到了她跟前。
他正欲開口,可小姑娘一見他,卻捏著扇子緊張地後退了一步,像是被他的模樣嚇著了,睜著幹淨漂亮的雙眼有些無措地看著他。
李鶴鳴那時候天天跟著將士日曬雨淋,曬得黑瘦非常,偏身量又竄得高,昭昭日光下晃眼一看,好似從野山上跑下來的細長瘦猴。
軍中將士都活得糙,即便有幾分姿色也被每日的訓練搓磨成了塊爛石頭,李鶴鳴也不能例外,已然成了個能嚇得小孩驚慌失措的野門神。
不過小姑娘倒是生得乖巧,螓首蛾眉,目若秋水,仿佛一尊漂亮的小玉觀音。
李鶴鳴想來也知道自己這段時間長得不太入眼,想了想,放低姿態屈膝蹲了下來。
他耐心地等她麵色稍微冷靜下來後,才搭話。
“你找不到家人了嗎?”他盡量以溫柔的語氣問她,但少年時期特有的沙啞嗓音卻很難聽出柔和之意。
小姑娘抿唇,有些難過地輕點了下頭:“嗯。”
她不曉得一個人在這兒站了多久,曬得麵色發紅,額頭已浮了熱汗。
李鶴鳴見一顆汗珠從她眉間滾下來,就要滑進她眼裏,抬手用拇指將她的汗擦走了,擦完李鶴鳴還把指上的水珠給她看了一眼。
“汗。”他說,似在表明自己不是什麼見她可愛就要隨便摸一把的怪哥哥。
許是他的善舉叫姑娘以為他是個好人,她從袖口掏出張繡得精致的小香帕子給他,用扇子指著他汗濕的額頭道:“哥哥,你也擦擦。”
她說話聲音很柔,因年紀小,還有點咬字不清的黏糊。
李鶴鳴看了一眼她手上白淨如雪的絲帕,道:“不用。”
說著抬手隨意抹了把汗津津的額鬢,將手上的汗往地上一甩,幾大顆汗珠濺在曬得發燙的青石地板,他把濕著的手往膝上的褲子一擦,便算擦幹了。
這番舉止,說好聽點可謂隨性灑脫,說難聽些,糙得哪像個世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