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熙語氣嘲諷:“世間都說天下的父親最疼幼子,總是偏心,兒臣原來還不信。可當兒臣被六弟的宮人打斷膝骨,推下冷湖才終於明白這話做不得假。父皇當時根基不穩,顧及六弟母妃背後的權勢,想息事寧人,兒臣便陪著您裝傻充愣。可恨就是恨,這些年來,兒臣一日比一日恨。”
朱熙鬆了手,將朱銘的腦袋扔到地上,冷眼看著那顆頭顱在地上滾過幾圈,緩緩道:“弟弟?母妃因我腿傷逝世後,我像個嬰兒被太監抱著毫無尊嚴地把尿時,我便發過誓,朱銘與我,這輩子隻能活一個。”
崇安帝聽得這話,陡然鬆了挺直的背脊,往日龍威不在,他此刻就如民間一名失子的普通老父,彎腰捧起朱銘的斷首,撫摸著朱銘頸上那道傷疤,落下濁淚。
他喃喃道:“你六弟陪我浴血疆場,以命救我數次,好多次我都親眼看著他從鬼門關爬回來,他睜眼第一聲便叫‘父親’。我又如何不偏心?你若是恨我……”
“兒子不恨。”朱熙打斷崇安帝的話。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腿:“隻是兒子在這輪椅上坐久了,父親便也忘了,兒子本也可以陪您浴血疆場。我情願像三弟與四弟一樣死在戰場上,也不願這樣活著。”
崇安帝看著朱熙,麵色悲憤:“你既恨他,大可斷他一雙腿,何苦非要殺他!”
他一再逼問,朱熙亦再按捺不住怒意:“父皇怎麼就是不肯醒!六弟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早已激起天下子民對我皇室的憤恨,六弟必須死!他若不死!天下豪傑奮起,江山何安!”
朱熙說到此處,猛然咳了幾聲,胸口的箭傷浸出鮮血,蒼白的臉上浮出了一抹慘淡的血氣。
他止了聲,緩了幾口氣,麵色也稍平靜了些。他道:“事已至此,民憤已平,至少父皇可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了。”
他看著抱著朱銘頭顱的崇安帝,淡淡道:“如若父皇當真覺得六弟不該死,恨我手刃手足,可直接下令殺了兒臣。這吃穿住行就連更衣都要人伺候的窩囊日子,兒臣也不想過。”
他說完,轉著車輪朝著殿外而去。鐵木車輪滾過冷硬的石麵,發出沉悶的響聲。
身後,崇安帝脫下龍袍蓋住朱銘的斷首,脫力般緩緩垂首坐在了殿中,閉著眼落淚不止,良久未言。
朱銘的靈柩在鍾粹宮停滿七日,於一個晦暗不明的深夜秘密運往了帝陵安葬。
皇子葬於帝陵本不合禮製,但朱銘已死,民怨已平,知曉此事的言官也沒敢在這時候挑的崇安帝的不是。
而朱熙圍困鍾粹宮,手刃親弟之事傳出之後,竟引來民間一片叫好之聲。
百姓不知緣由,隻當此舉乃崇安帝授意,大頌聖上明德。
崇安帝老來喪子,雖明麵上未罰朱熙,卻將與此時有牽扯的幾名官員都貶謫發配了別地。
衛凜僥幸逃過一死,隻被發往了北方苦寒之地。但錦衣衛之職向來特殊,在旁人看來,也不過是帝王悲恨之下自斷鷹爪罷了。
不久後,在這場黨爭中仿佛從始至終都無甚關係的李鶴鳴終於清白出獄,官複原職。
輝煌之地穢濁暗生,堂皇之處陰私盡藏。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宮變事後,表麵好似政治清明,但實際死的死,傷的傷,平了舊恨,卻也添了新怨,隻在暗中蓄勢,等待著下一次的爆發。
這是曆朝曆代永不能平息的衝突。即使過上百載千年,也不能遏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