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城市就像被洗了一遍,道路潔淨,空氣潤爽。下了公交車,走去公司的路上,子夏的速度比平時慢了些,似乎有一種一定要慢下來的心情。這個城市前些天一直在下雨,這兩天才放晴,今天又有些灰著,但灰得很亮,仿佛是一塊巨大的磨砂玻璃,玻璃後有著若即若離的光。空氣中浸著足足的濕潤,樹葉吧嗒吧嗒地滴著水,小巷裏的晾衣繩上還綴著一粒粒的珠子,如吊鑲的圓鑽。川流的人群,熟悉的喧嘩,一切似乎都和以前一樣,但還是讓她感覺隱隱陌生起來,恍惚間有了隔世之感。
都一樣的,你和往日沒有什麼不同。子夏對自己說。然而這麼說的時候,她也清楚地知道:這種提示的產生,是因為終究是有那麼一點或者很多不同的。
走到帝湖房地產公司門前的時候,子夏深吸了一口氣,想讓自己的情緒變得好起來。果然,隨著肺腑漸漸清澈,她依稀覺出心裏那些幽暗的東西似乎慢慢地亮了一些。
這個城市原來是西榮東冷,現在已是東貴西賤。東邊是行政區,一棟棟咄咄逼人的大樓拔地而起,日新月異。西部則因聚集了眾多落魄的國有大型企業,進入眼簾的就是無數下崗工人的破舊小窩。消費力低,購買力弱是眾所周知的。格林房地產的老總是個海歸派,手裏大筆資金無處消遣,逛遍了整個城市後審時度勢,大膽出手,將西區沿邊的兩千畝地一口氣買下,政府被他的手筆鼓舞,將其中包括一個即將幹涸的廢棄湖泊免費贈送。這個湖原名低湖,幹涸了也是地勢低下,若要蓋成房子不知道得填多少土。老總請來設計師精心謀劃,化腐朽為神奇,將低湖改名為帝湖,野心勃勃開始了創業史。先把帝湖整飭一新,注入滿湖清水,浩大湖麵波光搖曳,碧水粼粼,自是可以繞著湖水作盡文章。品位不低,房價不高,雅俗共賞,窮富皆喜。首期推出便大獲成功。之後二期,三期,四期……無邊房子蕭蕭起,不盡財源滾滾來。
走進公司,迎頭看見保安頭頂的時鍾:九點零五分。她遲到了。保安的微笑中帶著同情。子夏朝他點點頭,推開樓梯通道的木門,直奔二樓。宣傳企劃部就在二樓,不用等電梯,又省了一些時間。
進了辦公室,宣傳企劃部主任張宏果然已經在了,正在抹桌子。子夏問好,張宏故作嚴肅道:“怎麼又遲到了。”子夏做了個鬼臉:“就這一次。”
“一次複一次,看你下次還說什麼。”
“我會說:就這兩次。”
張宏笑了。子夏知道簽到時他一定給她打過了掩護,便很乖地給他的茶杯續上熱水。張宏瞥了她一眼:“在路上撿錢了?那麼高興。”
“好不容易遲到一次,當然要高興。”子夏說。一麵不由得照了照包裏的鏡子,清晰地看見自己的臉上蕩著粉嘟嘟的光暈。怎麼會高興呢?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那麼一點兒無恥。
電話鈴響,子夏接起。是很硬的鄉村普通話,男聲,找張宏的。接完電話的張宏長歎了一口氣,子夏問怎麼了,張宏說找他的人是他姑姑家的孩子,他的表弟,一直在這裏打工。最近他母親腦子裏長了一個很大的瘤,要來做開顱摘除手術,可是家裏窮,沒有錢,想讓他幫忙找個便宜點兒的醫院。
“那你有得忙了。”子夏表示同情。
“那是應該的。不僅幫忙,還得盡全力。我姑姑對我特別好。”張宏說他就這麼一個姑姑,從小姑姑就待他如同親生。他三歲的時候得過小兒麻痹,醫生都說不能治了,他父母都放棄了。他姑姑不知道從哪裏聽到一個偏方,說用中藥熱敷之後,再用擀麵杖擀他的腿,就能把他的病治好,就把他接到鄉下,每到他臨睡之前就用中藥熱敷,等他睡著之後就用擀麵杖擀,硬是擀了一年半,把他的腿治好了。以至於到現在每當他看到自己的腿,就會想起姑姑的擀麵杖。
滔滔不絕地說了一段,他看了看表,頓了頓,“上班時間,不和你聊了。趕快把那篇文章給我。”
子夏答應著,打開電腦。昨天張宏要她寫一篇宣傳帝湖三期的軟文,所謂軟文,就是軟廣告,用業主的名義為帝湖吹噓,從而引入更多的購買者。要在最近的廣告版麵上用,題目她都起好了,今天得交上去。可坐了半天,電腦上還是那個題目《渴望回家——帝湖花園三期首批業主談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