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解放軍指戰員進入隴海路車站時,但見被蔣軍用炸藥炸毀的火車頭和隴海鐵路工廠,各種機器和廠房東倒西歪,殘破不堪。工廠翻砂工人李德臣領著一群工人前來歡迎。老李說:“該殺的把廠炸毀了,我們一千多工人怎樣吃飯?沒關係,我們有辦法修好它!”
自動投誠的徐州“剿總”指揮部的文書李文彬向解放軍說:“杜聿明是昨夜坐著黑色小汽車,夾在汽車團中西逃的。當時路上擠滿了人。杜躲在小汽車裏,連吃飯睡覺都不下車,隻是拚命催著‘快開!’一聽大炮響,急忙調殿後的十幾輛坦克到前麵開路。他的副官站在當頭一輛坦克上,一麵指揮衝撞,一麵向擁擠的人馬、車輛大叫道:‘我是司令部的,快讓開!快讓開!’跟隨蔣軍高級軍官乘汽車逃跑的太太小姐們,被坦克、車輛的擠撞,嚇得哭哭啼啼。就是這樣狼狽混亂的逃命。”
12月1日早晨,尾追的解放軍開到蕭縣東北的毛莊時,發現蔣軍一百多輛美式汽車完好地丟在公路上,村裏二百多名被遺棄的蔣軍官太太,無人過問,正在大哭大叫,解放軍指戰員當即連車帶人一起收容起來。
平行追擊、截擊的部隊,在黑夜中乘敵人混亂,大顯身手,沿途穿插截擊,打得蔣軍亂上加亂,狼狽不堪。
12月1日夜,華野戰鬥英雄韓耀亮,率一個連在蕭縣西南宋山突入敵群,大喊道:“繳槍不殺!”隻顧西逃的蔣軍以為是同伴的玩笑,口中喃喃說道:“什麼時候了,還開玩笑!”話音未了,一聲槍響,一個官太太一頭跌下了驢子。隨之,機槍一響,蔣軍一片驚叫,四散逃命。黑夜中隻聽槍聲大作,喊殺連天,混亂中的蔣軍,一時不知解放軍來了多少,嚇得有的鑽進草堆,有的跌進茅坑,有的滾進溝裏,官不顧兵,兵找不到官,在黑夜裏一團亂糟糟,有的幹脆高舉雙手當俘虜。
三個兵團二十一個師近三十萬部隊夾雜著從徐州逃出的商人、地主、職員、軍官眷屬以及原先從海州逃到徐州的難民,還有三十餘所中小學校的學生——僅銅山中學的學生就達二千餘人,甚至還有和尚、道士、妓女……人群擁擠在公路兩側,如匆匆遷徙的無比龐大的獸群。轟轟隆隆,卷起蔽天蓋地的塵霧。洪流所過,留下了一條寬寬的殺死一切生命的沙河灘一般的黃塵大道,遺落的破鞋和衣服、被汽車壓斷腿的傷兵、被坦克碾碎的屍體零零落落撒在路上。
坦克也走不動了。那聲嘶力竭的副官從坦克上跳下來,又去推前麵的行人。
杜聿明隻得下車,步行比坐在車裏還快些。他無心責問身邊的將領。他隻想快些離開徐州,越快越好!
“剿總”中將辦公室主任郭一予一直沒有下車。他乘坐的是劉峙留給他的嶄新的黑色轎車。他的身邊,偎著一位姿容曼妙的年輕姑娘。郭一予不停地調著收音機,在這恍如隔世的轎車裏,享受著他人生之宴的最後一道佳肴。
“這是不可避免的。”杜聿明自己安慰自己,“隻要一直前進,擺脫共軍,安全抵達阜陽,也就萬事大吉了。”
作為戰將,他關注的是指揮謀略,而對部隊撤離徐州的心理、組織、紀律等諸多方麵的混亂知之甚少。大部分軍官認為撤退就是逃跑,頓時悲從中來。九軍一六六師四七九團所有軍官人人備了士兵服;“剿總”軍官教導隊和八軍留守處竟沒有接到撤退通知……至於遺留在村頭、路旁的汽車、武器裝備就更多了,東關裏2門嶄新的大炮套著新炮衣棄在屋簷下,被視為累贅,誰都不願帶走;四十一軍一二二師山炮營12門山炮出城不久就丟了9門;2輛坦克被遺棄在城外公路上,其中1輛連電門都顧不上關閉,馬達突突地響了一個通宵……
杜聿明心裏明白,但他顧不上了。趕路要緊。
毒不過蛇蠍,惡不過逃兵。邱清泉的第五軍按說還是個像樣的部隊,可是經過肖縣時,搶走了三百餘名年輕婦女。大軍所過,村村年輕婦女遭到輪奸,上吊投井,慘不堪言。姚莊農民王景玉的新婚妻子被十幾個官兵在火堆旁輪奸,王景玉被捆著,眼睜睜地看妻子遭受獸行,氣得昏死過去……
士兵們一路撤退,一路擄掠。七十二軍野炮營二排殺了老鄉快要生犢的母牛,一刀兩命;炮一排牽來一頭山羊,也是懷孕的;彈藥隊把抓來拉車的牛用斧頭砍掉頭扒皮吃肉,還把血淋淋的牛頭掛在炮車上……
老百姓傾家蕩產支援淮海戰役,並不全靠解放軍的政治工作,國民黨軍自身的行為喚起了這些備受苦難而又不甘受辱的農民。
撤退無疑變成了潰逃,已不可收拾了。但杜聿明坐在他的小轎車裏,眉眼間毫無愧色,嘴角倒是掛著幾分得意的神情。他相信,他這次組織撤退會像在葫蘆島一樣順利。他想象他的對手們還在徐州褚蘭一線加固工事,即便是已經攻進徐州,發現撲空,重新調整部署,組織部隊追擊,恐怕也隻不過是誇父追日,空留鄧林。他不覺想起說書人常用的一句話:鼇魚脫得金鉤去,搖頭擺尾不再來!
將軍差矣!此處不是葫蘆島。且看徐蚌戰場,粟裕已經指揮他的30萬華野將士,開始了規模宏大的追擊。
當然,此刻粟裕的心情分外緊張。盡管11月30日他就得到了杜聿明放棄徐州的情報,並向部隊發出了動員令,可直到杜聿明集團全部撤出徐州之後,情報才被完全證實。待粟裕下令所部傾力西追時,已延宕了一天的時間。如果不能追上並且截住杜聿明集團,一旦使其與黃維兵團會合,淮海戰役又將是另外一個局麵。他急電命令豫皖蘇地方部隊控製渦河、沙河渡口,遲滯敵人;一麵電報中央軍委和劉、陳、鄧首長,希望在南線支援中野圍殲黃維兵團的第十三縱,從南線北上堵擊;一麵用電報、電話、騎兵等各種通訊手段通知各縱,火速全線追擊。
國共雙方六七十萬大軍在徐西廣袤的黃淮平原上卷起無邊無際的煙塵,中部是灰色的,兩側靠後是土黃色的,染在了曆史上的那一個冬天。這大約是古今中外的戰爭史上最為波瀾壯闊的奇觀了。以至數十年後,美國軍事院校的教官不惜漂洋過海,考察這一隻有在兵力資源最為豐富的國土上才可能出現的歎為觀止的曆史遺跡。
隨著時間的推移,土黃色漸漸越過了灰色的,灰色麵積不斷擴大、稀釋,被土黃色所浸潤。但是,灰色仍然保持著很大一片的純潔,向西南飄動,土黃色緊緊相靠,如地球的板塊碰撞出曆史的巨響。
12月2日下午4時,國防部新聞局局長鄧文儀乘飛機來到徐淮上空。他看到這巨大的流動的色塊,驚奇得瞠目結舌又恐怖得毛骨悚然。他投下了一封蔣介石給杜聿明的親筆信,與那灰色中的聲音——七十四軍軍長邱維達講了幾句話,便匆匆飛返南京。
小李家總前委指揮部裏,劉伯承手裏拿個放大鏡,輕輕地顛著節拍;陳毅眯著眼,沉浸在那駱駝牌香煙的雲霧裏;鄧小平神情貫注,左手的中指摸著嘴角,似乎在琢磨這胡髭又長了多少。他們都坐在會議桌前的椅子上,聽參謀人員指點著軍用掛圖,講述徐州集團放棄徐州後的兵力部署和中野、華野各縱的位置。
陳毅坐不住,站起來低著頭踱步。煙燒著了手指頭,他有些慌亂地扔出門外,幾個指頭互相摩擦,撣掉燒灼的痛感。劉伯承走到地圖跟前。今天光線好,他經常移開放大鏡,還用指頭在與戰役進程有關的地名上反複撫摩。鄧小平歪過腦袋,蹙著眉頭,下力地傾聽室外傳來的一種不大尋常的聲響。
“你們聽!你們聽!”鄧小平的臉上蕩開笑紋,仍然偏著頭,“大部隊過來了!”
“嗯?”劉伯承摘下眼鏡,頭一歪,也笑了,“是的!是的!”
陳毅正在點煙的手停住了。他收起火柴,走出大門,在外麵轉了一圈,進門就嚷:“去看看吧!”
三個人走出司令部,來到村口,隻見塵土飛揚,一支不見首尾的部隊正匆匆地朝西北方向開去。腳步聲、馬蹄聲、茶缸碗具的撞擊聲、炮車的吱呀聲彙成滾滾洪流,隆隆地撲向遠方。
警衛班的小戰士看了熱鬧跑回來,一邊跑還一邊扭頭看,跑到他們跟前,喘著氣,興奮地用袖管直擦臉上的汗,說:“華東……十……十一縱隊的,去……追杜聿明的……”
陳毅將手一揮:“快看看去!”
三個人直走到路口,笑眯眯地看著這支如江水浩浩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