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覃湖邊上,有人用一圈搖搖欲墜的籬笆圍成了一個小院。屋簷下掛滿了雜七雜八風幹的兔子、山雞、臘肉等“野味”,竹簞裏則曬滿了類似於葛根、山藥、紅薯之類的“山珍”,每種都數量不多,品種卻五花八門。讓人疑心這家的主人是否對食物有著特殊的追求,亦或是懶懶散散毫無作為,靠吃百家飯過活。院中的小屋也是頗為簡陋,不知它是如何在盛夏的重重暴雨中屹立不倒的。
“先生!沈先生!”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站在竹籬前,不停拍打著搖搖欲墜的虛掩著的竹門,看樣子是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卻不肯擅自推門進去,可見她對於屋主人還是十分敬重的。院門口,一頭瘦黑驢子拴在木樁上,時不時地啃兩口邊上早已貼地的青草皮。屋裏的人約莫是睡熟了,過了好一陣子,屋門才開開。恰在開門時,屋頂落了兩根茅草下來,正好落在出來那人的腳麵上。他分外珍惜地將茅草拾起來,重新塞回簷下,才看見門口焦急的老太太,慎重地朝她拱拱手:“林老太,找我何事?那頭豬又跑了?”
“不是,哎呀,沈鬱先生,出大事了!”林老太急得直跺腳。
慢吞吞地走出來的,是一個年輕人,他一身湖藍色的袍子有些發舊,卻很是整潔。他身形十分瘦削,顯得整個人並不是很精神,連累得一副清俊相貌、瑩白肌膚也變得平庸了幾分。縱觀他渾身上下,唯有一雙黑目炯炯,令人過目難忘。
“沈先生,昨天來了七位客人投宿,今日早上,就死了一個,不見了一個!”
“哦?”沈鬱挑了挑眉,並無什麼動作,“死的是什麼人?”
這覃湖縣地處偏遠,以湖命名,其間湖澤遍布,氣候潤澤,鄉民性情也要樸實溫厚許多。向來鮮有什麼偷雞摸狗的事情發生,命案更是頭一遭聽說。
“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林老太估計被那命案嚇得著實不輕,現在話都說不利落,“沈、沈先生快去看看吧。那幾個大漢一看就不說好相與的,還帶著兵器。說什麼、說什麼也要我老頭給個交代,卻說是江湖人士,和官府不相往來,不讓我們報官。”
“聽起來像是江湖糾紛,這些我向來是敬而遠之的,”他歎了口氣,看了眼門口的黑驢,眼睛輕輕一眯,隱住了那黑曜般的光芒,露出一個狐狸般的笑容來,“不過既然是美人蒙難,我去看一眼也無妨。”
林老太對他的話並不感到意外,可見對此人脾性十分了解,沒有露出鄙夷的神色,卻是客客氣氣地請他上驢。沈鬱反想將林老太扶上驢子,可老人家很是執拗,也很敬重他,堅決不肯,兩人隻好一前一後,牽著驢子趕到渡口。
沈鬱住處離渡口並不太遠,到了地方,沈鬱便將黑驢就拴在簷下的一根木樁上,甫一打好繩結,就有兩騎奔來。昨夜下了大雨,是以地上泥窪一片,兩人似是有極要緊的事情,來不及收勢,沈鬱又恰恰站在路邊,馬蹄濺起的泥水落了沈鬱半邊衣袖。
“抱歉。”男子跳下馬,對著沈鬱拱拱手,“在下急於趕路,不慎弄髒了先生的衣衫,還望先生原諒。這裏有紋銀十兩……”
沈鬱袖著手,笑眯眯道:“無妨無妨,我這身衣服也不過半吊錢,請我在這林家客棧吃頓飯就是了。我看大夫這般著急,不知是否急於行醫?”他見男子愣了愣,懶洋洋地解釋,“公子身上藥香陣陣,顯然漸染日久。”
男子這才緩過神來,笑了笑:“看來先生不是一般人。在下姓許名赫,在慕容府做大夫。說來慚愧,我家小姐染上怪疾,我才疏學淺,沒有醫好小姐,隻得護送小姐去尋家師。途中突生意外,落在了後頭。”
沈鬱眸子微微閃了閃,點了點頭。
這位笑容謙和的許大夫並不簡單,便是三年前在江湖頗有名氣的“赤血丹心”許赫。許赫師從藥學大家濟安門,常年走南闖北,一路上行俠仗義,懸壺濟世,救了不少江湖中人,頗得人稱頌。去年開始,卻不知為什麼,許赫鮮少再在江湖上露麵,同不少摯友斷了來往,原來是投入了慕容世家門下。慕容世家的老太爺慕容相是“一葦渡江”劍法的創始人,慕容家子弟憑借這套劍法,在江湖上曆經三代,長盛不衰,雖然談不上開宗立派,卻也積累了一份厚實的家底。他口中所說的小姐,應該是慕容相的長孫女,慕容小蓮。
沈鬱抬眼看了看仍在馬背上坐著的姑娘。她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相貌平平,隱隱可以看見顴骨上有一條淺淺的疤痕,臉色蒼白蒼白的,滿是病態的感覺,完全說不上是好看,看打扮應該是丫鬟之類的,一雙細小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前方。沈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看到江麵上泛起的晨霧。
“沈先生。”旁邊的林老太有些畏縮,卻還是開口叫了他一聲,想必在等待他們閑聊的時候,已經是心急如焚了。沈鬱收回目光,正想詢問林老太客棧內的情況,卻聽得馬上的女孩道:“那些人的馬在那邊。”
“咦?”許赫聞言,並沒有去尋找那些馬,而是將目光投向身側的林家客棧,“這麼說,他們還沒有護送小姐過河,而是仍然逗留在這裏?”
沈鬱歉然一笑:“這家客棧,怕是出了些聳人聽聞的事。鄙人沈鬱,平日承蒙林老太照顧,今日正是為此事而來。”
許赫臉上的表情僵了僵,又有些迷惑,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聽過,想來也不是什麼大人物。看他的打扮,也不過是個鄉間的窮困秀才;聽他要趁機訛詐一頓飯的口氣,又像是慣於行騙的街頭混混。不明白林家客棧出了事,老太太為何會喊這個人過來。他又打量了沈鬱幾眼,估摸是自己記差了,便不再理會,自顧自地扶著那個女孩下了馬,隨著林老太、沈鬱,一同走進了客棧。
客棧原本就不大,沈鬱一進門,隻覺得裏麵擠滿了人——五個彪型大漢黑著臉,圍著瘦弱的林老伯,咄咄逼人,林老伯則一直解釋他和此事並無關係。
屋裏的人見到沈鬱闖進來,並沒有什麼好臉色,正要發作,看見沈鬱身後冒出來的許赫,瞬間變了表情,接二連三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許大夫,小姐她……不在了。”
“什麼?”許赫臉色大變,林老太適時提點道:“在樓上東二。”
林家客棧一共兩層,一樓吃飯、二樓住宿。二樓一共有十間客房,昨夜除了慕容家的這些人馬,再無旁人入住。發生命案的便是東二間,住的便是那得了怪病的慕容小蓮。
許赫三兩步衝進了東二,直撲到床前,掀開半掩著的床幔,爾後跌坐在地。
沈鬱跟在他身後慢慢踱進去,將床幔別到旁邊的鐵鉤上,床上的景象才徹底顯露出來:一個女子躺在床上,麵容血肉模糊,衣衫不整,裸露出來的肌膚也無不同麵容一樣慘遭毒手,尤其是腹部的傷口,尤為嚴重,幾乎刺了個對穿。她身下墊著的被褥已被血浸透,滴在地上一雙暗紅的繡花鞋裏,鞋底泡在一灘血跡裏。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場麵妖嬈,甚是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