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重返校園(3)(2 / 2)

雨停了,風也停了。暖洋洋的太陽出來了。一條彩虹掛在藍天上。

當年高老師才二十七八的年紀,高個子,長臉龐,一頭濃密的黑發向後梳著,人長得很帥氣,現在他快六十歲,快退休了吧?高老師好像不領取工資報酬,他的生活全靠村民們資助,他是幾十年前誌願到這個窮困的大山溝裏義務教書的。現在,他的腰佝僂了,頭發花白,麵色黯黑,身體衰弱不堪,左手扶在後腰上,右手按在講桌上一本翻開的語文書上,朗誦的聲音嘶啞蒼老。

過道不在教室中間,而是在靠近窗戶的一側。我盡量不打擾高老師上課,悄悄沿著過道向前走,一隻手捂在嘴上,以免被煙嗆得咳嗽起來,驚擾學生。學生們的書桌仍舊是我當年讀書時使用過的書桌,又寬又厚又長,從教室左邊一直延伸到右邊,整個兒一張長條木板作為書桌,中間不間斷,後麵坐了七八個學生。木板也朽壞嚴重,顏色黢黑,上麵布滿刀痕疤,有的地方出現了拳頭大小的凹坑,裏麵塞滿了被墨水弄髒了的碎紙。

高老師聽見腳步聲,抬頭望了望。我朝他招了招手,對打擾他上課表示歉意。高老師點點頭,停止了朗誦,左手從後腰上拿開,捂在嘴上大聲咳嗽。

全班學生都抬起頭來,瞪大眼睛望著我這個不速之客,連正在生爐子的值日生,也站直了身體,右手拎著鐵條,默默地望著我。

“高老師,您好,”我說,“對不起,打攪您上課了。三十多年沒見麵了,我一直都在思念您……高老師,您還認識我嗎?”

“認識!認識!”高老師顫聲說,勉強笑了笑,身體凍得直哆嗦。

“高老師,教室裏真是太冷了,和過去一樣冷,應該想點兒辦法才是,並且——”

“是的,是的。”高老師輕輕應了一聲。他望著我,想說點兒啥,但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使得他說不出話來。

兩個女學生跑上講台,一邊為老師捶背,一邊用責備的目光望著我,顯然是怪我這個陌生人擾亂了課堂上的平靜氣氛。等高老師這陣子咳嗽平息下去,我趕緊湊近講桌低聲問道:

“高老師,村南邊那個小糞坑還在嗎?”

“還在,還在,”高老師說,“不過現在已經沒有啥用處了,裏麵早就空了,沒有一個糞球球了——我不再帶領學生勤工儉學拾糞賣了。自從生產隊解體以後,土地都承包給農戶個人耕種,再也沒有人需要我們的糞肥了。”

“當年你為班級買的小足球呢?它還在嗎?”我又問道。

高老師笑了。“早就踢碎了。唉,沒有辦法,沒有錢買一個新的。”說到這裏,高老師皺了皺眉頭,低下頭去,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又開始帶領學生朗誦課文。

我不便久留,匆匆與高老師告別,倒退著朝課堂後麵走,想改天再來拜訪他。

高老師抬起頭來望了我一眼。

“是啊,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幾十年沒見麵了……你父母現在還好嗎?謝謝你來看我,你從小就是一個好學生,隻是有點兒不守紀律,老是拿粉筆在窗框上畫小人兒……出去時別忘了把門關好,外麵風太大了。”

“好的,高老師。”

我一邊慢慢退著走,一邊四處張望,不想馬上從教室裏出去。教室裏實在太冷了,這些穿著單薄的孩子,一個個凍得臉色發青,嘴唇發紫,三三兩兩擠在一起取暖,朗誦的聲調也變了。教室的後半部分幾乎是空的,沒有坐人。

我走過一張課桌時,一個十多歲的女學生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懷裏抱著一個小娃娃,正聚精會神跟著老師念書。她的長相使我想起了當年跟我很要好的女同學冬梅——那時冬梅恰巧也坐在這個座位上。女學生長得真是跟冬梅太像了:一樣的杏仁眼,一樣的細眉毛,一樣的鵝蛋臉,一樣的薄嘴唇,牙齒潔白,麵色粉紅,就連臉蛋兒上、手背上生的凍瘡的位置也和冬梅的一模一樣,就連身上穿的舊得不成樣子的花棉襖也和冬梅當年穿的一模一樣,上麵也有粉紅色的梅花圖案。由於寫字時手長時間裸露在冰冷的課堂上,再加上放學後抱著弟弟回家去,手裸露在寒風中,小姑娘的手背上布滿黯黑的皺紋,蛇皮一般,皺皺巴巴,右手尤為嚴重。手指也皸裂了,僵硬變形,如一段枯樹枝,比夏天時粗大了一倍。指關節上生的凍瘡,裂開一道道口子,出血後凝結的又厚又硬,點點團團,黑糊糊一片。握筆寫字時食指活動最多,用力也大,右手食指關節上的凍瘡最為嚴重,上麵裂開的口子更長,更深,縱橫交錯,淤痂也更厚、更大、更黑,連綴成了片。整隻手就像一團牛屎,掌指不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