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遠富犯了什麼事,誰也說不清楚,大家都有點激動,七嘴八舌。
是不是詐騙啊?
是嫖娼吧?
賭博也要抓的哎。
田老板一碗麵還沒有吃完呢。
田老板說,你讓我把麵吃完好嗎?但是警察不肯,他們說,走吧。田老板走出去的時候,那半碗麵還冒著熱氣呢。
他們在議論的時候,田二伏在一邊發著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隻是覺得心裏空空的,好像丟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有一個懂一點的人對他說,田二伏啊,你快去看看田老板吧,現在可能還隻是拘留,拘留是可以看一看的,萬一一會兒轉逮捕了,你看也看不到了,要等到判下來呢。
要多少時間判下來呢?有一個女的問,她肯定不是王小香,王小香正和鐵蛋及表哥談事情呢,她暫時不會過來參與他們的。
那不一定的。現在田二伏已經清醒過來了,而且他這方麵是懂的。他經常聽廣播,廣播裏也有法律方麵的熱線,他們告訴聽眾,案件如果複雜,或者辦得不順利,從拘留到逮捕再到判刑可能時間會很長的,如果辦得順利,也可能很快就判下來了。
什麼又是很長,又是很快?你等於沒說。他們說。
因為案情不一樣的。田二伏說。
哎呀哎呀,田二伏啊,那個懂一點的人說,你還有心思在這裏講人家的事情呢。
那、那,我到派出所去看他?
你不到派出所你到哪裏呢,總不見得到市政府吧。
嘻嘻嘻。
嘿嘿。
有人笑起來,那個懂一點的人瞪了他們一眼,還笑呢,飯碗都敲掉了,等一會兒就要哭了。
但是田二伏不認得派出所的人,他是新來的,在這一帶還沒有開始混起來呢,他不知道到了派出所該找誰,找了誰又該說什麼,大家又七嘴八舌了。
你自己去人家不會理你的。
卵也不卵的。
會把你罵出來的。
這是他們一致的想法,所以他們又積極地給田二伏出主意了。
找王虎帶你去好了。
還是洪兵有用,派出所裏有他的弟兄。
那還是黃大好,黃大的妹夫是派出所的所長。
副所長。
他又不是這個派出所的。
這個派出所和那個派出所還不都是派出所,他們派出所和派出所之間,等於是一家人,今天你幫我抓這個人,明天我幫你抓那個人,都是這樣做的。
這樣他們就帶了田二伏去找黃大了,黃大倒很爽快,他拍了拍胸,不就是見一個麵嗎?他說,你跟我走。他就帶著田二伏到派出所去,路上認得田二伏的人問,田二伏啊,到派出所去啊?
哎哎。田二伏覺得有點尷尬,難為情,但是黃大倒是風光的,他一路跟人點頭、打招呼,是啊是啊,到派出所去。他還給人家派煙,好像碰到了喜事一樣。
派出所裏人很多,亂糟糟的樣子,好多人坐在長凳上排隊。黃大又給警察派了煙,警察的桌子上散亂地扔著一根一根的煙,但是警察不抽煙,他看到黃大扔煙的時候,就笑了笑。黃大把田二伏交給警察,他跟警察說了幾句,警察看了看田二伏,向他點了點頭。
黃大走了以後,田二伏就坐在長椅上排隊等候了。
這是田二伏頭一回進派出所。這裏人多事雜,田二伏覺得很新奇。有一個人正在說照相館不經他的同意,就把他女兒的照片掛出來了,弄得人家都說他的女兒是什麼什麼。不過他不是在向警察訴說,而是向和田二伏這樣的到派出所來等候辦事的人說,因為警察都在忙著,暫時還沒有輪到他向警察說話呢,他可能性子急,等不及,就先向別的人說了說,人家聽了,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掛出來也好的呀,等於給你女兒做免費廣告呢。有一個人說。
我幹什麼要做免費廣告?他有點生氣,我女兒又不是做生意的。
叫他賠錢好了。又有一個人出主意。
叫他賠的,他不肯呀,這個人說,所以才來找派出所。
這個事情不歸派出所管的,田二伏說,他是十拿九穩的口氣,你去找消協好了。他從這個人的臉上看出來,他可能沒有聽懂,所以又加了一句,消協就是消費者協會。
咦,有一個人看看田二伏,你怎麼知道?
我聽廣播的,田二伏說,廣播裏的《法律熱線》節目。
那個人哼了一聲,有點生氣的樣子,廣播裏的東西沒有用的,他說,我上過當的。
他們說話的時候,有一個警察過來拍拍田二伏的肩,新潮歌舞廳的?
是的是的。田二伏趕緊跟他過去了。
你怎麼來的?警察說,我們還沒有傳喚你,你怎麼已經來了?
咦,我就來了呀,田二伏說,我是要來看看——
他的話沒有說完,哄哄地從外麵擁進來亂七八糟的一大群人,有一個女人在尖叫,殺人啦,殺人啦!另外一些人吵吵鬧鬧,七嘴八舌,聽不清他們到底說的是什麼,後來有一個警察用力地拍桌子,才把他們拍靜下來。
幹什麼幹什麼,警察說,以為這裏是居委會啊?
你這話不對的,一個老太太說,居委會就可以吵吵鬧鬧嗎?
哎呀呀,警察說,王主任啊,先把事情說清楚好不好,殺什麼人了?殺沒殺呀?
就是呀,田二伏也附和著說,總要先把事情說一說的,如果真的殺了人,警察要馬上去現場的。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你新來的?新來的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我不是新來的,田二伏說,我不是派出所的,我是來派出所辦事的。老太太警惕地打量他,上上下下地看了又看,你不是警察啊?那你管什麼閑事?
趁老太太糾纏田二伏的時候,警察撇開她,去問吵架的兩個主要人物,他們是一男一女。
是夫妻兩個。有一個跟來看熱鬧的人說。
放屁,那個女的凶巴巴地說,你放屁。
咦,這個人有點氣,你們不是夫妻嗎?你們不是夫妻怎麼住在一個屋子裏的?
那麼你是誰?警察問這個人。
咦,關我什麼事?關我什麼事?怎麼問我呢?這個人往後退了退。
活該,女的有點幸災樂禍的,誰叫你多管閑事?
我是鄰居呀,這個人說,怎麼是我多管閑事呢?榔頭是從我家借去的,假如真的出了事情,我算什麼呢?
後來總算弄清楚了事情的經過,一個男人回到家,發現門鎖已經被老婆換了,他進不了屋,就在街上大吵大鬧,吵了一會,就跑到鄰居家去了。
喂,借把榔頭。
喔喲喲,鄰居說,幹什麼呀!殺氣騰騰的。
這個人拿了榔頭就去砸門了,在他把門鎖砸開來的時候,一個女人奔了過來。住手!她說。
她就是他的老婆,她拿自己的身體去擋住門,你不能進去。
咦咦,男人開始冷笑了,這是誰的家啊?
我的家。
那麼我是誰呢?
我不認得你,你跟我沒關係。他的老婆說。
啊哈哈,大家都笑起來。
笑什麼笑?他的老婆說,我們已經離婚了。
沒有離呢,這個男人說,辦是在辦著呢,還沒有拿到離婚證呢,怎麼算離了呢?
咦,老婆說,你沒有拿到,我拿到了,你沒有離婚,我離婚了。所以這個房子,你不能進去了,你進去我就告你私闖民宅。
他的老婆拿出了一張離婚證書,給他看看,你看看啊,你看看清楚啊,是不是我們兩個人的名字啊?
咦咦,這個人看了看,果然是他和他老婆的名字。他有點疑惑了,這算什麼?原來是已經離婚了啊。
大家都這麼說,這個人的臉紅了起來,他是因為生氣,也因為委屈。他說,是不是隻要一個人拿到了離婚證,就算離婚了呢?
現在他們站在派出所裏,他的老婆手裏仍然拿著那張離婚證,她對著警察揚了揚,你們看看啊,這是什麼?
警察是有點生氣的,現在的人,不管什麼事情,動不動就叫警察,好像警察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叫的。有一個人修摩托車修得不滿意還打110,叫警察去批評修車工,警察也是忙夠了。
所以警察生氣地對他們說,走走走,結婚離婚,找街道去啊,找居委會去啊。咦咦,居委會的老太太又有意見了,你這是什麼話?!現在不是結婚離婚的事情,現在是誰能判定他們到底有沒有離婚。
後來有一個人就站出來說話了,不算的。他莊嚴地說,一個人是不可以領離婚證的。這個說話的人是田二伏,田二伏說,這是法律規定的。
他這麼說了,人家都朝他看看,那個要離婚而未離的男人也朝他看看,你是誰?他問,你是法院的?
我不是法院的,田二伏說,但是我知道法律的,一個人單方麵是不能決定婚姻關係的,結婚不可以,離婚也不可以。電台裏的《法律熱線》節目,經常有這樣的內容,你們可以聽聽的。
他們又朝他看看,有一個人說,這個人是誰?不認得的。
外地人。
農民工。
犯了事被搭進來的。
自己犯了事,還管別人閑事。
我不是的,田二伏說,我不是的。
但是沒有人理他,他們隻是隨便地說了說,又繼續去看夫妻吵架。警察這邊呢,因為已經知道並沒有發生殺人事件,也就不去理睬他們了。警察隻是把他們安頓在靠邊一點的地方,讓他們繼續吵。可是人家夫妻吵了吵,就不想再吵下去了。那個老婆說,哎呀,算了算了,少在外麵丟人現眼了,回去說吧。
回去說回去說,丈夫說。
他們走出去了,他們的鄰居在後麵喊,榔頭,我的榔頭!
榔頭還捏在那個丈夫手裏,他把榔頭還給他,喏,你的榔頭。
他們就這麼出去了,看熱鬧的人也散了,田二伏有點意猶未盡的感覺,因為關於婚姻的法律知識,他還有很多很多呢,他還沒有來得及說出來,人家就已經不要聽了。田二伏本來以為事情是要往激烈的方向去的,弄得不好甚至會打起來,但是沒有想到他們卻又心平氣和了。田二伏覺得城裏的人有時候是有些不可思議,要是在鄉下,就不一樣了。
現在派出所裏安靜多了,警察也終於有時間來問一問田二伏了。他們一個人問,一個人記錄。
叫什麼名字?
咦?
咦什麼,叫什麼名字?
叫田二伏。
新潮歌舞廳的保安?
是的。
幹多長時間啦?
蠻長的了。
那麼問你啊,警察說,老老實實回答啊。去年十二月五號晚上,是不是有個李先生到你們舞廳去的,他長得什麼樣?個子有多高?……
哎呀,我不曉得的,田二伏說,十二月五號我還在鄉下老家,我還沒有進城呢。
兩個警察你看我一眼,我也看你一眼,他們不相信他。不就一個多月前的事麼,你怎麼還沒進城?你不是說幹蠻長時間了嗎,蠻長是多長?兩年,三年?
沒有的,沒有的,田二伏說,我是上個月來的。
搞什麼搞,警察說,你是新來的?
也不算新的了,有一個多月了,田二伏說,我已經熟悉工作環境了。
搞什麼搞?記錄的警察看看問話的警察。
搞什麼搞?問話的警察也看看記錄的警察。
走吧走吧,他們一起對田二伏揮了揮手。
咦,咦咦,田二伏說,怎麼叫我走呢?我是專門來找你們的,你們忘記了啊,是黃大領我來的。
警察這才回想起黃大是來過,是拜托他們事情的,現在才記起就是這件事情。想看田遠富啊?他們問。
是的是的。
看吧看吧,他們說,有什麼好看的。
田遠富從鐵柵欄裏看到田二伏來了,就嗚嗚嗚地哭起來了。警察向他看看,說,哭什麼哭?
我傷心呀,田遠富說,我難過呀。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警察又對田二伏看看,喂,你掌握時間啊,少說幾句,事到如今,說什麼也是廢話了。
鳴嗚嗚。
哦哦哦。
啊啊啊。
田遠富發出各種不同的哭聲,田二伏想勸他也不知怎麼勸法。叔叔啊,他試了試說,叔叔啊。
哎,田遠富答應了一聲。
叔叔啊,我聽他們說,你一碗麵還沒有吃完呢,就被抓起來了。
是的呀,是的呀,田遠富已經不再哭了,他聽到田二伏說麵,眼睛裏發出了光,刀師傅那碗麵真是沒的說,沒的說,他咂著嘴,仍然是津津有味。叔叔啊,等你出來再去吃啊。
嗚嗚嗚。
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