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伏一說,堂叔又哭起來了,但是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他又提到刀師傅的麵了。二伏啊,他說,你叔叔走南闖北到過許多地方,吃過許多好東西,但是呢,比來比去,都不及刀師傅這碗麵的呀。
噢。
二伏啊,叔叔也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叔叔隻告訴你一句話,你記住啊。我記住的。
一個人啊,別的方麵可以馬虎,吃的方麵一定不能馬虎,別的方麵可以將就,吃的方麵絕不要將就,聽到了沒有?聽到了。
聽懂了沒有?聽……就是告訴你,食要精啊。寧可不吃,也不要吃孬的。噢。
這樣我就放心了,田遠富點了點頭,看起來他放心多了。後來他又說,我要是放出去了,我還是要在城裏的,鄉下沒有這樣好吃的麵啊。
叔叔啊,你什麼時候放出去啊。
嗚嗚嗚,田遠富又傷心了,嗚嗚嗚。
叔叔啊,你犯的什麼事情啊?
這個嘛,田遠富神秘兮兮地壓低了嗓音,二伏啊,你不要問我,我不好說出來的。
那那,那。
我可是大案子啊,田遠富說,人家看相的人早就給我算過了,要不就是大富大貴,要不就是大苦大難。
那……
田遠富抹了抹眼睛,二伏啊,你要是回去,可別去告訴村裏人啊。
但是,但是人家要是問起你來呢?
你就說我到外地去了。
哪裏的外地呢?
就說是南方好了。
去幹什麼了呢?
去做大生意呀,南方生意好做,我生意做大了,就到南方去了。
南方哪裏呢?
南方哪裏嘛,就說深圳好了。
深圳嗎?
不吧,還是不說深圳,說海南吧,海南生意更好做哎。
海南現在叫海口了。田二伏說。
我知道叫海口的,田遠富說,我是說慣了口,沒有改過來。田遠富說著,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臉上有些向往的神色,他的思想好像已經到了海南那一片熱土了。
那那,田二伏說,叔叔啊,那你到底什麼時候放出來呢?
田遠富嘴一咧,又要哭出來了。這時候警察已經過來了,時間到了,走吧走吧。
田遠富指了指警察,你要問他的。
警察啊,田二伏說,我叔叔什麼時候放出來呀?
你要問他的,警察指指田遠富。
田二伏回到新潮歌舞廳的時候,他們正好在貼封條,封條上有一個大紅的印章。田二伏想過去看看是什麼印章,被他們趕開了,他們說,走開走開,封條有什麼好看的。
田二伏往住的地方去,走到一半,就碰到了二毛,二毛背著點東西,慌慌張張,像是逃跑的樣子。田二伏說,二毛你幹什麼?
二毛說,房東正在找人呢,田老板沒有付他房錢,他見誰就盯著誰要。
咦,田二伏說,這沒道理的。
就是呀,二毛說,所以田二伏你也不能過去,他看見你,肯定要纏住你的,他要問你要錢的。
我不會給他的,田二伏說,我也沒有錢。
我不管了。二毛說,剛才我進去,他就守在門口了,我是跳窗子出來的,你不相信你回去看好了。
他們人呢?田二伏說。
誰們呀?
咦,王小香啦還有他們。
哎哎,二毛說,都走掉了,留在這裏有什麼用?
怎麼這樣呢?田二伏心裏有點難過,怎麼大家說走就走了呢,告別也沒有告別,再見也沒有說一聲,真是樹倒猢猻散了。
那麼二毛,田二伏說,你要到哪裏去呢?
二毛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說。
你住到哪裏去呢?
我不知道。
你回家去嗎?
不回家。二毛說,城裏到底好的,我喜歡城裏。
我也是的,田二伏說,我也喜歡城裏的。
田二伏後來沒有聽二毛的話,他到底還是回過來了一趟。他回過來的時候他的收音機還開著呢,但是因為開的時間長了,電池不足,聲音又嘶啦嘶啦了,電台正在播報空氣質量指數,還有紫外線,希望大家注意防曬之類。田二伏聽這種節目的時候,他的心裏總會感動。城裏到底好的,他想,城裏人的生活就是這樣,總是有人關心他們,鄉下就沒有這樣。
房東坐在他家的堂屋門口,他是看見田二伏進來的,但是他沒有過來向田二伏討錢,他隻是對他翻了一個白眼,沒有說話。田二伏倒有些奇怪了,便想去問問他是不是有人把房錢付了。但是房東看出來他想過去,就要起身進去把門關上。
哎。田二伏忍不住叫了一聲。
怎麼?那個房錢,田二伏說,是不是有人付了?
付了?房東說,誰付,你付?
我不付的,田二伏說,我不會付的,房子又不是我租的。
既然你不會付,我跟你囉唆什麼。房東說著就進去關了門,讓田二伏麵對著他的門發了一會愣,有一點想不明白了。
院子裏有幾隻麻雀飛下來,找了找吃的東西,又飛走了。房東家的一隻貓走在旁邊看了看田二伏,過了一會兒它也走開了。田二伏心裏空蕩蕩的,腦子裏也是空蕩蕩的。他不知道現在他該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麼,後來還是收音機的聲音提醒了他,我還是先去買兩節電池,他想。
田二伏雖然來這裏的時間不算長,但是因為他三天兩頭要來買電池,小店裏的人也認得他了,他們都知道了歌廳的事情。他們問他,你怎麼弄呢?我還沒想好呢,田二伏說。
你要回鄉下去嗎?
我不回去的。
還是要在這裏找工作的,小店裏的人說,反正現在城裏大部分的活都是你們農民工做的。
是呀,小店裏的其他人也說,是呀。
你們算算,一個人說,現在我們從早晨起來,到晚上,一天當中,要碰到多少外地人在做的事情啊。
是呀,另一個人說,早晨出去吃點心,大餅油條都是外地人來做的。
到飯店吃飯服務員也是外地人。
你要買件衣裳穿穿,賣服裝的也是外地人。
小菜場賣菜的也是外地人。
做保姆的是外地人。
造房子的。
打掃衛生的。
踏黃魚車的。
擺地攤的。
修水管的。
咦咦,他們說,想想也真是的,多少行當給外地人占領了呀。
農村包圍城市呀。
雖然他們的話鼓勵了田二伏,但是他的心裏仍然是憂傷的。他回去的時候,特意繞道到歌廳門口。再見了,田二伏在心裏說,再見了。他這麼想著的時候,就有人在後麵拍他的肩,嗨,田二伏啊。
啊哈哈,小勇,啊哈哈,桂生,田二伏真是有點意外的驚喜,是你們兩個。
田二伏,你在這裏做什麼呢?
啊啊,田二伏說,我走過,隨便看看的。
看看,這個有什麼好看的?小勇說,走吧,走吧。
跟你們走嗎?
跟我們走呀。
到哪裏去呢?
喝酒呀。
嘿嘿,田二伏說,你們去喝酒?
小勇和桂生看起來都很爽,桂生說,今天我們漲工資了,要慶賀的,所以去喝酒。
他們來到街頭的大排檔。他們要的是啤酒。小勇一要就要了十瓶。大排檔的老板是個中年人,長相有點老,他也是外地口音,但是田二伏聽不出是什麼地方,反正跟他們的家鄉不近的,因為口音的區別比較大。老板看著他們,酒量真好,他喜滋滋地說。
他們看著大排檔的老板把十瓶酒搬到桌子上堆成一堆。田二伏說,你們不喝白酒嗎?
不喝。小勇說。
啤酒脹肚子,田二伏說,其實是白酒爽氣。
白酒不喝的。小勇又說。
他們就開始喝啤酒了。喝了一會兒,桂生就去方便,過了一會兒田二伏也要方便了,他說,啤酒真的脹肚子。
我就不要去的,小勇說,我不用去的。
你憋得住啊?田二伏向小勇看了看。
憋不住我吹什麼牛?小勇指指桌上的酒,這些都喝了,我也不用上的。
田二伏驚訝地看著他,不過這驚訝並不是不相信。但是小勇也許以為他神色驚訝就是不相信,所以小勇說,你不相信,不相信我們就打個賭,怎麼樣?
賭呀賭呀。桂生說。
嘿嘿嘿,田二伏笑起來,我相信的,我沒有不相信啊。
老板在邊上看了看他們,這時候,也到凳子上坐下來了。小勇說,老板也來一杯。
老板就拿了個茶杯,也倒了一杯啤酒喝了喝。他不像小勇他們那樣一口灌進去,而是有層次的,分批分批地下去,看見他的喉骨一動一動地動了幾下,一杯酒就沒有了。
嘿嘿。老板抹了抹嘴巴。
厲害,厲害。田二伏說。
他們繼續喝啤酒,菜是一個一個上來的,有炒肉絲,有一條紅燒的魚。田二伏吃了吃,就想起堂叔的話了。
二伏,你記住啊,別的方麵可以馬虎,吃的方麵一定不能馬虎。
田二伏想著,想到堂叔現在還在鐵柵欄裏邊關著,不要說不馬虎的東西了,就是馬馬虎虎的東西,也不知道有沒的吃呢,想著就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小勇和桂生朝他看看,他們也沒有問他歎的什麼氣,倒是那個老板看著田二伏,似乎看出了一點什麼。
你怎麼不吃呢?老板問。
田二伏吃了一口。
不好吃嗎?
田二伏又吃了吃,覺得魚有點腥氣。魚有點腥氣,他說,酒放少了,蔥薑也放少了。
咦咦,桂生也朝田二伏看了看,你倒懂吃的。
這有什麼,老板說。燒魚麼就是這兩條,酒啦,蔥薑啦,別的還有什麼呢?那還有火候呢,田二伏說。他這會兒想起《生活熱線》的介紹來了,一想就想起了許多東西,比如煎魚的油,要燒到多少度,也是有講究的。
這倒是的,桂生說,我媽燒魚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油太燙了,魚皮要焦,油太不燙,魚肉不透的。
啊哈哈,老板笑了,有一點不以為然,有一點嘲諷,那我還要用溫度計伸到油鍋裏去量一量啊?
那倒不用的,田二伏說,主要是憑經驗呀,比如你第一回下鍋早了,第二回就晚一點,第二回晚了,第三回再早一點。
有一回我是晚了,老板說,鍋子都燒起來了。
那也不要緊的,田二伏說,把鍋蓋一蓋就可以了。
說是那樣說呀,到時候一看見火起來,都嚇得亂叫,還鍋蓋呢,明明鍋蓋就在手邊,但是慌得根本就找不著鍋蓋了。
沒有鍋蓋拿菜倒進去也是有用的,菜一倒進去,火就滅了。田二伏說。
根本想不到菜了,老板說,亂七八糟地就拿了塊抹布扔進去。
哎呀呀。
抹布扔進去就燒得更厲害了,老板說,哎嘿嘿,弄得不像樣子了。
看看你也蠻利索的樣子,怎麼會這麼抓手抓腳的,小勇說,做飯店的這樣做法怎麼來事呢?
這是看家本領呀。桂生也說。
基本功呀。田二伏也說。
又不是我,老板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又不是我,是她,他順手指了指在屋簷下鍋邊做菜的女人,我老婆呀。
女人好像聽到他們說的話,又好像沒有聽到,她向他們看了一看,但是她的臉是沒有表情的,既不笑,也不不笑,然後她又回頭去弄菜了。
你幫她打打下手嘛。
我幫她打下手的呀。
其實呢,田二伏說,其實真正能做出好菜來的,還是男人呀,你看看人家大廚師,都是男的哎。
喔喲喲,老板笑起來,你叫我弄我是弄不起來的,你叫我弄菜等於要我的命了。
叫我弄我也不行的。小勇說。
我也不行的。桂生說。
我也——田二伏還沒有說,他們就打斷了他的話。
田二伏行的。
田二伏行的。
田二伏懂那麼多,油啦酒啦,還有蔥薑啦,肯定行的。他們一邊笑一邊說其實是在笑話田二伏。
他們又繼續喝了,現在十瓶酒隻剩下兩瓶了,正在開最後第二瓶的時候,有一個街上的女人手裏抓著個勺子慌慌張張地奔過來了,來了來了,她說,來了來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奔過去了。
他們往某個方向一看,知道是市容隊來了。老板臉色有些沮喪地說,完了完了,今天一天又白做了。
逃跑是來不及的,因為市容隊就在眼前了,是三個人,他們似乎是排成一排並肩走在街上。他們的眼睛左邊掃一掃,右邊掃一掃,都是橫掃的,因為他們並不把頭扭過來扭過去,街的兩邊,會有許多歸他們管的事情,老板就緊緊地跟隨著他們的眼光。現在他們的眼光已經落到老板的大排檔上了,落到他的桌子、凳子以及放在人家屋簷下的爐子和鍋上,現在就連小勇和田二伏他們也跟著緊張起來。當然他們不是為自己緊張,他們是為老板緊張,雖然他們隻是老板的顧客,他們在這裏喝酒吃飯是要付錢給老板的,一分也不能少,但是既然他們坐到了老板這個桌子上,好像跟老板也有點沾親帶故了,老板的事情他們也不能不關心了。所以現在他們也都緊張地看著那三個市容隊的人,看他們怎麼來處理老板的大排檔,等到他們開口的時候,小勇和田二伏他們甚至可能出麵替老板說幾句情的,不管說情有沒有用,能不能說得上,他們總是要說的,就像市容隊裏有他們的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