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的方法一般有幾種,文明一點,他們可以讓老板把東西撤走,是立刻馬上的,不能拖延的。再稍微嚴厲一點,就是在老板撤走東西的同時,罰他的款,罰多少,也是他們自己說了算的,雖然有政策規定可以參照,但是最後的政策總是在他們嘴裏的。如果這幾個人今天心情不好,辦事不順,或者被領導批評了,或者和老婆吵架了,他們就會不大文明,他們會把火發到老板身上,把他的東西全部砸了,或者至少是弄一輛車子來把老板的全部家當扔到車子上,拖到郊區的什麼地方燒掉,那樣老板損失就比較慘重,所以老板他們現在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三個人的嘴巴上,看他們嘴裏說出什麼來,因為他們一說出來就是法律,一般的人是沒有能力讓他們改判的。
就這樣老板和田二伏、小勇、桂生他們都等待著,前邊一點的位置上,已經有人望風而逃了,他們亂七八糟地嚷著,來了來了,快逃呀。
老板知道自己是首當其衝,所以他一開始就放棄了逃跑的想法,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索性等著那一刀吧。
但是奇怪的是那一刀始終懸在他們的頭上,一直沒有砍下來,那三個人這邊掃幾眼,那邊掃幾眼,分明也是掃到了老板的攤位上的,而且目光停留的時間還不短呢,足足有幾秒鍾,但是然後他們就走過去了。他們並沒有停下腳步來宣布他們的決定,甚至眼睛裏也沒有表示憤怒的神色,好像他們看到的東西並不歸他們管,並不是在他們的職責範圍裏的,所以他們就若無其事地走過去了。
丟下老板還有田二伏他們張大了嘴,愣了半天。
咦。
咦咦。
咦咦咦。
他們下班了?
可能的。
現在放開不管了?
可能的。
咦。
咦咦。
前邊位置上望風而逃的人也紛紛回來了,他們一邊整理著逃跑時丟得亂七八糟的家當,一邊欣喜地相互打探。
怎麼了?不曉得呀。
因為誰也說不清楚,他們就瞎猜猜了。
會不會是什麼什麼了?
可能怎麼怎麼了哎。
是不是那個什麼呀?
他們的猜測是沒有結果的,事實上那三個人已經走遠了。他們走得既不慢又不快,但畢竟是一點一點在往遠處去,一步一步地離開這條街。現在大排檔的老板臉上看起來已經有點輕鬆了,但仍然是存著一絲疑慮的。
會不會殺回馬槍啊?啊啊。
大家都朝著那個方向看,看他們是不是又回來了,但是他們沒有回來,到底是沒有回來。
喔喲喲,老板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像女人一樣,有點做作,但確實也是一場虛驚以後的那種放鬆,所以雖然有點做作,但是是真實的。反倒是他的老婆並不怎麼動聲色,她一直也沒有說什麼,臉上仍然是沒有表情的,她隻是停止了炒菜而已,現在她又開始炒菜了,隻聽見滋溜一聲菜又下鍋了。
現在小勇他們也又重新喝酒了,經過這一場風波,好像前邊的酒已經發散掉許多,肚子也不再脹鼓鼓的了。他們又喝的時候,酒下得更順暢了,這麼喝著喝著,他們看到街上走過一個女孩子,身材很好,但是他們沒有來得及看見她的臉,在她走過以後他們才注意到她,那已經隻是她的身材了。
城裏小姐,到底長得好看。桂生說。
嘿嘿,田二伏笑了,他心裏是讚同桂生的說法的,隻是嘴上不大好意思說出來。
這個人又不是城裏的,老板說,她也是外地來的。
是哪裏的呢?
那我就不曉得了,我也沒有問過她,我隻曉得她是在前邊美容店做的。老板說。
就是那個美容店嗎?田二伏指了指。
老板往那邊看了看,就是的。
其實可能他們一個沒有指對,另一個也沒有看對,反正也無所謂的,隻是隨便指指說說。
就算她是外地的,也變得像城裏的人了。桂生嘀嘀咕咕的。他仍然盯著她的背影,盡管她已經走得很遠了,桂生還是一直看著她。
田二伏和小勇也看著的,老板也看著的,但是他們各人的看法都不太一樣,田二伏是比較含蓄的那種,似乎是要把喜歡放在心底裏,因此臉上隻是微微地笑,心裏是甜絲絲的;而小勇則是有一點傲氣的,他的意思好像是說,就算好,也好不到天上去,我也不是沒有見過好的,小勇是這一層的意思;而老板呢,又是另外的一種了,他也看著她的背影,隻是他的思想是不能暴露的,他是在想,唉,我老婆要是有這樣的身材就好了呀。
你們說是不是?桂生還在繼續他的思維,你們說是不是?就算她也是鄉下出來的,但是她肯定到城裏的時間長了,變得像城裏人了,你們說是不是?他們說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後來就聯想到與他們自己有些關聯的事情了,小勇和桂生就想起了馬小翠。
喂,桂生說,田二伏,我們看到過馬小翠的。
田二伏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有些答非所問地說,我沒有碰見她。
不過馬小翠沒有跟馬子平在一起,桂生說,我們沒有看見馬子平。
嘿嘿,田二伏說,馬子平跟我同班的。
我們也沒有問馬小翠。桂生說。
桂生說這些話的時候,小勇就一直在抽煙,煙霧幾乎籠罩了他的臉孔,使別人看不清他的臉。其實別人也並不想要看他的臉,隻是好像他自己要把臉罩起來似的,好像馬小翠本來不是田二伏的對象,而是他的對象,所以他的臉有點掛不住的樣子。
老板是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的,他隻是拿了他們的酒又喝了一杯,喉結抖動了幾下,酒杯又空了,酒瓶也快空了。他看了看空酒瓶,就問小勇,要不要再來?
他可能看出來小勇是他們三個人中間比較重要的一個,所以他是看著小勇問的。
不了。小勇說。
不了就不了,老板也是想得開的人,他拿起酒瓶將最後的發財酒倒給了自己,他說,發財酒好的。
要發財嗎?小勇說,這樣做不行的。
小勇的話也啟發了田二伏,他覺得自己半天沒有說話了,也應該積極地出點主意,他說,要開一個像模像樣的飯店才好。
老板的老婆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但是現在聽到田二伏的話她就突然地咦了一聲,而且是很響亮的,他們都聽到了她的聲音,就都朝她看了。她的臉上現在是充滿了光彩,笑意也出來了。
我一直這樣跟他說的。她說的他,當然是指老板。
他們又朝老板看看。
我這個人,老板說,馬馬虎虎的。
有一個人騎著黃魚車慢慢地經過,他看到老板就喊了一聲,王才,要不要進一點啤酒、飲料?他們這才知道這個老板姓王,王老板。
王才說,要就要一點。
那個人就停下來,從車上往下搬啤酒和飲料,他大概恨不得搬下來很多很多。但是當他熟門熟路地將東西搬到應該堆放的地方時,他呀了一聲。呀呀,他說,你這裏還有這麼多呢。
王才說,要是生意好起來,吃吃也快的。
還是自己開個飯店的好,田二伏剛才說的話,好像是受到了一些重視,至少王才的老婆一直不說話,因為他的話,她才開口了,甚至還笑了。田二伏受到鼓勵了,他又說,打遊擊是沒有出路的,租一個店麵好了,市口要好一點,飯店和別的店不一樣,市口很重要的。
咦,哪個店市口不重要呢?桂生說。
那倒也是,田二伏說,不過你要請廚師,廚師要請好一點的,關係很大的。
他們在說話的中間,感覺到一個堆雜物的地方有一點動靜。起先他們誰也沒有在意,他們仍然在隨便說說,是田二伏注意看了,他看見那裏鑽出一個小孩來,睡眼惺忪地站在那裏。王才的老婆這時候頭一次放下手裏的勺子,抓了一塊牛肉給他。
睡醒了?
睡醒了。
因為田二伏在看小孩,小孩也就盯著他看了看,田二伏看出來小孩是鬥雞眼,他想笑,就對著小孩笑了一笑,小孩也回報了他一個笑,那是一個鬥雞眼的笑,笑的時候,兩個眼睛的黑眼珠完全並在一堆了。
小孩一邊笑著,一邊就到田二伏身邊,他倚著田二伏,把田二伏的酒杯拿到自己嘴邊,喝了幾口,酒濺在他的嘴邊,他用自己的小手擦了擦,又拿手往田二伏的衣服上擦了擦。
幾歲了?
五歲,王才說,他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五歲了,才長這麼一點個子。
一個孩子嗎?
怎麼會呢?王才說,我這麼老了,這個小孩這麼小,看看也不可能呀,我的老大老二,都二十出頭了,他又看看田二伏,像你這麼大了。
是女兒啊?
沒有女兒的,王才說,有女兒倒好了。
小孩現在爬到田二伏的腿上了,田二伏的嘴邊可能有什麼菜的痕跡,小孩用手抹他的嘴。
他們都笑起來。
咦咦,和田二伏有緣啊。小勇說。
好像認得的。桂生說。
我家的兒子,王才說,就是這樣的,從來不認生,我跟他說的,你這樣,讓拐子把你拐了你也不知道的。
嘿嘿嘿。大家一起跟著王才笑了笑。
拐了去做人家的兒子嘍。桂生說。
小孩隻是趴在田二伏腿上,他又在弄田二伏的頭發,把田二伏的頭發弄得一根一根都豎起來了,他自己左看右看的,咦,咦咦,小孩嘴裏發出奇怪的響聲。
田二伏盯著小孩的鬥雞眼看,越看越覺得好玩,他一直想笑,但是忍住了。他覺得嘲笑一個小孩的鬥雞眼不大好,而且小孩對他這麼親,好像是他自己的小孩一樣,他不好嘲笑他的。
後來他們酒足飯飽,可以結賬走路了,賬是小勇結的,這一點王才的眼光是準的,小勇是有一點領導的派頭的。而事實上,小勇到了工地不久,真的已經做了一個小頭頭了,管著幾十個人呢。所以現在他結了賬,站起來對田二伏說,田二伏,走吧。
田二伏愣了一愣,他們這樣地喝酒,又經過市容隊的驚嚇,議論別的事情再後來是小孩出來,過了這麼些時候,田二伏幾乎有點忘記堂叔的事情了,也忘記了歌舞廳被封,自己已經沒有工作了。在他的感覺上,他一直是和小勇桂生他們在一起的,他們是一夥的,是老鄉,是同事,所以當小勇叫他走的時候他就很自然地哎了一聲。
田二伏要站起來了,但是小孩仍然坐在他的腿上。田二伏說,你下去,我要走了。
小孩就滑了下來,卻又去牽了他的手。大夥又朝田二伏笑了。
你要跟他走嗎?
嘻嘻。
你不好跟我走的,田二伏倒有些急了,我不好帶你走的。
他們又一起笑起來了,王才說,老實人,他是個老實人。
小孩從什麼地方拿出一顆糖來,糖紙已經和糖粘在一起了,剝也剝不開,小孩是要給田二伏吃的,但是田二伏看了看,惡心,他說。
小孩咯咯咯地笑起來,他的手往自己頭上抓了抓,抓住了什麼,去給田二伏看,田二伏看了看,他的頭發裏居然也粘著一顆糖,真惡心,田二伏說。
嘻嘻。
王才也在一邊跟著笑,一邊笑一邊說,小死人,小死人。
小勇和桂生看田二伏仍然在和小孩子嘻嘻哈哈,他們有點等急了,就說,田二伏,你到底走不走啊?田二伏趕緊向王才揮揮手,跑過去了。
其實事情是很明顯的,小勇和桂生聽說了田遠富的事情,他們是來幫助田二伏的。隻是桂生不如小勇這麼沉得住氣,這麼替人著想,他也算是熬了半天了,但是熬到最後還是忍不住要說出來,田二伏啊,桂生說,你堂叔到南方去掙錢了啊?
咦,你怎麼知道的呢?田二伏說。
歌舞廳換了老板啦。
咦,咦咦,你知道的。
你就下崗了吧?
咦,田二伏想,這是我準備編出來騙他們的話,他們都已經幫我編好了呀,這是怎麼搞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