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田二伏跟著小勇和桂生來到他們的工地上。本來事情是很清楚的,小勇和桂生知道了田二伏的事情,就想來幫他一把,他們畢竟是一個村裏的,都是出來打工的,今天你幫我,明天我幫你,這個道理是不用別人教的,他們天生都懂,隻是田二伏還不好意思承認他堂叔出事了。小勇和桂生是了解他的,所以他們也不去戳穿他,他們決定帶田二伏去見工頭。
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就往工地上來了。這個工地在比較密集的居民居住區,屬於舊城改造的範圍,也就是要拆了舊房子,在原來的地方造新房子。所以他們這些外來的民工,等於是和當地那條街上的老居民做了鄰居了,他們就生活在老居民中間。這種比較特殊的情況,使得他們的舉止言行也會收斂和文明一些,要不然居民要罵他們的。
居民罵他們的口頭禪一般有這樣幾句:
外地人。
鄉下人。
野蠻。
拎不清。
最多也就這些。你叫他們罵得再厲害一點,他們也做不到,除非你真的惹火了他們。
現在小勇、桂生帶著田二伏穿行在老街上。正是下晚的時候了,老街上人來人往,買菜的、接孩子的、下班的,熙熙攘攘的。一個婦女的自行車後座上帶著一個孩子,孩子坐得不安分,扭來扭去的,婦女可能車技也不怎麼樣,所以車子也扭來扭去了,一會兒就掉了下來,不過因為騎得慢,掉下來也沒有什麼。那個小孩還在笑呢,但是婦女有些惱火,她瞪了小勇他們一眼,就說,鄉下人,會不會走路?
咦,桂生說,你什麼事情?
什麼什麼事情?婦女撐著車子拉著小孩,對他們說,你們幾個橫排在路上,叫別人怎麼騎車?
他們是有些橫排著走的意思,因為他們一路走一路在說話,所以雖然不是很平整的一排,但畢竟算是並排著在往前走。現在既然婦女有意見,他們就分開了一點,走成前前後後的樣子。這樣婦女也就不再多說什麼,重新騎上車去,小孩也重新爬到後座上。她仍然騎得歪歪扭扭的,還差一點撞到別人身上,有人就笑起來。
睡不著覺怪床。
拉不出屎怪馬桶。
嘻嘻。
這話不是小勇和田二伏他們說的,是老街上的居民說的。田二伏聽到他們這麼說,覺得很親切,雖然口音是不一樣的,但是在田二伏的家鄉也有這樣的比喻,也是這樣說的。
這個女人蠻的。有人這麼說,說話的人是在路邊坐著看西洋鏡的閑人。
外地人也煩的。有人那麼說。
拆得一塌糊塗,路也不好走。有人又說。
這也不能怪他們,老板叫他們拆的。又有人這麼說。
田二伏和小勇、桂生穿過他們隨隨便便的議論,往工地上過來,就看到了工頭。他也是一個外地來的民工,隻是在城裏做的時間長了,就變成了工頭。他是可以不要做活的,隻要張著一張嘴、伸出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東看看西看看,看到不滿意的地方就指出來。心情好的時候,會講點道理;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要罵人。他罵了人,人家也不敢吭聲的,因為用人的權力掌握在他的手裏。他高興了,今天可以叫你來上班;他不高興,明天就可以叫你走。我工地上不要你,他可以毫無理由地對民工說這樣的話。民工是無處講理無處申訴的,所以他們隻能對工頭恭恭敬敬,甚至還要討好他。他如果到工棚裏來看看,他們會爭著給他遞煙、泡茶,稱呼他老板,雖然他們知道他並不是真正的老板,但他喜歡他們叫他老板。所以雖然看上去他穿的衣服走路的樣子什麼的都是和一般的民工差不多,但是實際上骨子裏他們已經相差很遠了。
工頭看到小勇和桂生帶了田二伏來,他問也不用問,就知道是介紹來做工的,工頭就點了點頭。你帶帶他啊,他對小勇說。
曉得的。
工頭對小勇是很信任的。因為他說了這句話以後就走了,其他的事情,田二伏來工地做活的所有的事情,吃啦,住啦,做什麼活啦,都是可以交給小勇去管的。
田二伏跟著小勇、桂生到工棚看了看,這就是他以後在這裏住、在這裏生活的地方了,要住多長時間,這是誰也預料不到的。當然這時候田二伏也不會去想這個問題,他現在還有一點神魂未定的樣子呢,因為一切都來得比較快、比較突然,他一時間還有點接受不了。
工棚裏都是打的地鋪,一個緊挨著一個,一個大房子裏,可以住很多人。
嘿嘿,田二伏說,我以前想象的打工就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
不是哪樣的?他們問。
我住在那邊的時候,是四個人一間,是上下鋪的。
上下鋪,桂生說,像學校那樣的?
是像學校那樣的。
他們和別的打工的人也一起說起話來,人家就問起來了,一個村的?
一個村的。
他中學畢業呢。桂生說。
中學生噢,人家說,喔喲。中學生呢。
我是一個字也不識的。有一個人說。
我隻念了三年小學哎。另一個人說。
比比就不一樣了。他們說。
有什麼不一樣?小勇說,不是一樣地打工?
他們說了說話,田二伏的心情開始平靜一些了,他把收音機拿出來,打開了收音機,聲音嘶啦嘶啦的,田二伏這才想起買過兩節電池的,但是他摸了摸口袋,新買的電池卻不在了,咦咦,他想。
什麼?買的電池沒有了。
掉了。
可能是那個小孩拿走了。
哪個小孩?咦,大排檔的那個。
噢噢,那個鬥雞眼啊。
田二伏立起身來,我去買電池啊。他說。
那天晚上你也是去買電池。桂生說。
哪天晚上?就是我們跟你說要出來的那天晚上,在小店裏你不是去買電池的嗎?我還問你去不去,你說不去。
我沒有說不去。
但是你也沒有說要去呀,桂生說,你當時還想著馬小翠呢。
嘿嘿。
你不是過了幾天就出來了嗎?
那是我堂叔叫我出來的,田二伏說,我堂叔來叫了我三次。
你不是來找馬小翠的呀?小勇說,人家說你出來追馬小翠了。
現在收音機裏連嘶啦嘶啦的聲響都沒有了,不行了,田二伏說,我要去買電池了。
走出去往左拐就有一個小店的。桂生說。
桂生陪他去一趟吧。小勇說。
不用的不用的,田二伏說,我自己去。
田二伏往左一拐,果然看到了小店的燈光,他的心裏就想起了家鄉的小店,那燈光真是一樣地溫馨呢,但現在畢竟身在異鄉了呀。田二伏這麼想著,心裏有一點漂泊的感覺,這漂泊的感覺是酸溜溜的,有點澀也有一點甜的味道。小店的裏邊和外邊都站著一些人,他們說著話。櫃台裏邊有一台小的黑白電視機,畫麵像雪花一樣,不知在放什麼節目,雖然是開著的,但是也沒有人關心它,他們隻是在說話。
在買電池的時候,有一個人走到田二伏的身邊,拉了拉他的衣襟。
自行車?他的聲音很低沉,而且含混不清。
什麼?田二伏沒有聽清楚,你說什麼?
自行車。
自行車,什麼自行車?田二伏仍然沒有反應過來。
那個人神神秘秘地向田二伏招了招手,把田二伏叫過去——牆角放著一輛自行車。幫幫忙,他說,老娘病了。
你要幹什麼?要賣自行車?田二伏已經猜到一些,但是他不能確定他的猜測對不對。
是呀是呀,那個人說,我要趕回家去。
也是外地來的?
是呀是呀,他說,同是天涯淪落人。
咦咦,田二伏想,聽口氣蠻有文化水平的,你念過中學啊?
哎哎,不說什麼念書不念書了,他很急的樣子,再不趕回去,要見不著老娘最後一麵了,幫幫忙,這車子五成新有的啊。
田二伏看了看車子,是有五成新的樣子,但是他不需要車子。
幫幫忙了,那個人的眼睛幾乎要勾到田二伏的口袋裏了,你身上有五十塊嗎?
沒有。
有三十塊?
沒有。
那,二十塊肯定有的,就二十塊拿去啊,那個人已經向田二伏伸出手來了。咦咦,田二伏說,我跟你說我不要車子呀。
要的要的,要車子的,他說,就算你自己不用,你一轉手,就賺了。
我也不要轉手。田二伏說。
那你就自己騎。
我不要騎的。
你要騎的。
田二伏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口袋裏了,再出來的時候,就拿了兩張十塊的票子。那個人伸手一拉,錢就拿過去了。大恩大德,大恩大德,他說。
田二伏隻是看了一眼車子,那個人就已經往前奔走了。哎哎,田二伏叫喊起來,車鑰匙呢?
那個人雖然奔得快,但倒是負責任的,一邊奔一邊回頭說,在車上。
田二伏過去看看,車鑰匙果然在車上。田二伏推起車子,又回到小店這裏來了,但是就在他剛剛回到小店門口的時候,傳來了亂糟糟的吵鬧聲。抓賊啊,抓賊啊,有人叫喊。
事情其實是明擺著的,那個人偷了車,就弄到這裏賣給田二伏了。事情發生得太快,追賊的人追到這裏,看到車在田二伏手裏,當然認定田二伏是賊,這是合情合理的,恐怕沒有人不這麼想。
抓住了,他們看到田二伏和車,就大喊大叫起來,在這裏,抓住了。
田二伏也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是我,不是我,他說,不是我。
他的聲音實在太軟弱無力,肯定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他們差不多就要動手動腳了,他們是這街上的居民,自從有外地民工住過來以後,他們已經被偷過許多次,他們早已經義憤填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