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方師傅人很瘦,但是食量很大,他炒菜的時候,可能經常抓一點吃吃,但是王才從來沒有當場捉到過他。他們走進廚房的時候,方師傅總是在忙著,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就算看他的嘴,嘴也不會在蠕動,嘴上甚至也不會有油光的,看上去根本就不可能吃過盆子裏的菜,但是菜送出去,客人總是說,你們的菜,分量不足呀,大盆隻有人家的中盆,中盆隻有人家的小盆,小盆呢,簡直就要沒有了。王才就過去看,盆子裏的菜確實是少,王才隻好說,對不起,對不起,可能搞錯了,換一盆,換一盆。

就端進去換,但是換了出來仍然是少的,人家意見就很大。

這樣做生意怎麼做得起來。

你摳也不應該摳在這種地方。

客人們紛紛說。

王才也不明白,他在分配生菜的時候,明明是給足分量的,想來想去,隻剩下一個可能,就是方師傅在炒菜的時候偷吃了。

於是王才就留了一個心,看看到底是不是這樣。但是他留了好幾個心,也不曾留到。方師傅有一回知道王才在留心了,很生氣,他說,我偷吃嗎?我要是偷吃,我不得好死。

王才就不好再說了,再說就傷和氣了。他隻好在配生菜的時候,再給更足的分量,好在開一個飯店,發也不是發在這上麵,虧呢,也不是虧在這上麵的,連人家顧客都知道這個道理的。

要等到落了市,差不多不會再有客人來了,飯店裏的員工才開始吃飯。他們圍在一張桌子上,方師傅是狼吞虎咽的,一般人家都說,做廚師的因為平時油煙味聞也聞飽了,都吃不下飯的,但是方師傅吃得下。他是廚師,燒菜是講究的,但是自己的吃,卻是連湯泡飯加菜倒在一個大海碗裏,呼啦呼啦地吃,他一邊吃一邊說,我是餓死鬼投胎。

王才對這個廚師呢,說不上很滿意,但也沒有很多的不滿意,他倒是一直對田二伏寄予著希望。他叫方師傅方便的時候順帶著教教田二伏,讓田二伏也學幾手,方師傅就老實不客氣地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雖然方師傅不怎麼肯教田二伏,但是田二伏自己還是能學到一點的,尤其是在每個月方師傅回家的那一兩天,是王才的老婆做廚師,她的手藝雖然不如方師傅,但是她肯教田二伏,她甚至就讓田二伏上灶掌勺,她在邊上指點指點。這樣田二伏的進步也就快了起來。

方師傅每個月是必定要回去一兩天的,開始王才對這一點不滿意,但是方師傅堅持,王才也沒辦法,就嘲笑他,說方師傅是專門趕回去跟老婆睡覺的。

方師傅也不否認。是這樣的,他說,老婆一定要常常跟她睡的,你要是不跟她睡,她就要去跟別人睡。

方師傅說到這個地步了,王才也不好不讓他回去,要不然萬一他的老婆真的跟別人去睡了,方師傅要怪王才的,王才也不願意承擔這種責任。好在方師傅的家也不遠,去一兩天就回來了,他不會待很長的時間,沒有超過兩天的,他們又嘲笑他,說他再多住一天也吃不消了,方師傅也承認,他說,是的。

後來飯店做的時間比較長了,和周圍的居民也都熟悉了,居民有時候會自己拿一點生菜來,方師傅啊,幫我們炒一炒吧。

方師傅是不大願意的,他臉色不好看,以後他們就不來找他了。等到方師傅回家的日子裏,他們就來找田二伏。田二伏啊,幫我們炒一炒吧。

好的好的,田二伏是熱情的。他們看到田二伏熱情的笑臉映在炒菜的火光裏,他們說,田二伏是好人哎。

田二伏去買了一本菜譜,對照著上麵的方法,去建議別人該買什麼樣的菜配什麼東西。有一次在三月份要學雷鋒,居委會和個體戶協會來找他們,在三月五號這一天,要派人去做好事,至於做什麼好事,可以根據自己行業的特點自己決定,但是各行各業的人是要集中在一起的,在居委會指定的街上做好事,電視台要來拍電視。王才就跟田二伏商量,田二伏說,那我就去炒菜吧。

後來他們搬了一個爐子和一些鍋子,到街上擺了個攤,免費替居民炒菜。在那裏有人免費替人家裁剪衣服,有人免費給人家理發,還有修電器的等等,但是他們的生意都不如田二伏這裏的好。田二伏這裏排起了很長的隊,大家都去買了菜請田二伏炒一炒。

那一天在田二伏的案頭上,扔了好多的香煙,這是大家敬他的。田二伏把一根煙夾在耳朵上,電視台也真的來拍了電視。他們的鏡頭對著田二伏好一會兒,是時間最長的。他們還問了田二伏幾句話。

陸妹那一天做田二伏的下手,收攤以後,她回來告訴大家,田二伏講話的時候,蠻像個知識分子的,人家電視台的人也這麼說。後來大家等看晚上的新聞,等到這個新聞出來,卻沒有看到田二伏,倒是有陸妹的。陸妹在切菜,因為是陸妹的背影,所以起先大家沒有在意,都在找田二伏呢,忽然陸妹就喊了起來,是我是我,我在那裏。

大家看見果然是陸妹。陸妹上電視了,他們說。

怎麼會是背影呢?陸妹說,明明是在我麵前拍的呀,怎麼會拍到後麵去了呢?

方師傅的事情最後是被他自己不幸言中的,雖然方師傅每個月堅持回去但是他的老婆最後還是跟別人去睡了。方師傅聽到這個傳聞以後,就說了一句這下好了!就像平時人們看見兩條船要相撞了,大家會發出驚叫,不好了不好了,等到兩條船撞上了,他們就說,這下好了。方師傅就好像是一直等著這一撞,等到真的撞上了,他的一顆懸著的心也放下來了。他說,王老板啊,弟要回家了。

咦,王才想不通的,你怎麼反而要回家了呢?

葉落歸根,方師傅說,人總歸要回家的。

咦咦,王才就更想不通了,老婆都沒有了,你還回去幹什麼呢?

方師傅說,老婆都沒有了,我還在外麵幹什麼呢?

方師傅就這樣走了,幸好田二伏差不多已經可以頂替他了,王才就升田二伏做廚師。但是田二伏自己心中慌慌的,我不行的,我不行的。他反反複複地說。

你叫我做廚師,我心裏急的,你叫我做廚師,我心裏急的。他又反反複複地說。

大家都笑了,田二伏就更著急了。王才說,我都不急,你急什麼?你這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田二伏仍然是疑疑惑惑的,我就這樣做廚師了?他說,我也不需要去學習的?

學習什麼?王才說,你想上大學啊?

比如說,到廚師培訓班那樣的地方去學一學,田二伏想起《生活熱線》節目裏是常常有介紹的,某某廚師培訓班,某某烹飪速成班,很多的,一般是為下崗的工人開的,讓他們學一點手藝,好再重新找飯碗。

喔喲喲,王才說,麻煩什麼呀,我們又不是什麼大飯店,馬馬虎虎的,再說了,你去學習了,水平真的高了,你不肯在我們小店裏做了,我不是人財兩空了?

我不會那樣的,田二伏說,我怎麼會那樣呢?

在田二伏的筆記本上,記著許多廚師培訓班的情況和電話號碼,比如:

南天廚師培訓班是這樣的情況:彙集天下名菜,培養廚師精英。

南天廚校以一流的設施、一流的管理、一流的教學質量飲譽省內外。

歡迎先參加後報名。初級班30天,學費200元;中級班30天,學費350元;高級班30天,學費480元。聯係電話:7654321。

長興廚校有白班和夜班,常年舉辦一、二、三級廚師培訓,紅案班學費350元,包會二十桌以上宴席,傳授200餘種高中檔菜肴;麵點班學費240元,學會為止。免費升級,發全國通用證書,推薦工作,

可勤工儉學,電話:5432761。

還有很多很多。

但是王才不要他去學習。王才說,你不要囉唆了,你去準備燒菜吧。

那不行的,田二伏想了想,說,我不能馬上就上灶,我要先到菜場去的。

咦咦?他想幹什麼呢?

別人是不能理解田二伏的,廚師其實用不著親自上菜場,店裏需要的菜,菜販子會主動送上門來,他們還求之不得呢,田二伏可不能斷了他們的生路呀。

我不是去買菜,田二伏說,我是去看菜。

咦咦?

田二伏也不向他們做什麼解釋,解釋了他們也不一定聽得懂,聽懂了他們也不一定能夠接受。看菜這樣的說法,是廣播節目裏介紹的,是在《胖大嫂談烹飪》這個節目。經常有聽眾打熱線電話,訴說每天買菜燒菜的苦惱,這苦惱就是千篇一律,難以變化,燒來燒去總是那幾樣菜,家裏人都吃厭了,“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後來胖大嫂就給大家出了一個主意,她說,你們可以到菜場去轉,去看菜,在看菜的過程中,會突發靈感,不要事先想好去買什麼菜,不要事先規定明天吃什麼菜,隨意地走到菜場,你不受什麼拘束和約定,就會產生突發的靈感。

嘿嘿,當時田二伏在收音機旁邊笑了笑,他覺得城裏人真是有點那個什麼,買菜還講究什麼靈感,講究什麼想象。那時候他的笑,既是羨慕的,但多少也帶著一點嘲笑的,是那種不能理解的嘲笑。現在田二伏不覺得好笑了,一種嚐試的欲望在他的心裏油然而生,他已經體會到這個建議是有價值的,所以他決定先去看菜。

田二伏來到菜場,菜場裏亂哄哄的。田二伏忽然心裏一動,他就想起了他當初在勞務市場的情形,想到王才的鬥雞眼兒子拉扯他的情形,不由得笑了起來。這時候有人在後麵猛地拍了拍他的肩,大聲地又叫又笑,啊哈哈,老鄉,啊哈哈,老鄉!

田二伏看到一個身材矮小的臉色黃黃的人站在他的身後,手還高高地舉著,好像還沒有拍夠他。

田二伏覺得麵熟,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咦,咦,他說,麵熟的。

當然麵熟的啦,那個人說,老鄉嘛。

田二伏現在想起來了,他是田七的那個老鄉,搶田七錢包的那個老鄉。田二伏說,咦,咦,你是田七的老鄉呀。

啊哈哈,老鄉啊,你想起來了。他說。

但是我不是你的老鄉呀。田二伏說。

怎麼不是呢?他說,不是也等於是的呀,你想想,你和田七那麼要好,真是天生的一對呢,真是郎才女貌呀。

田二伏聽他這麼說,心裏是很開心的,嘿嘿,嘿嘿。他說。

你和田七不等於是一家人嗎?所以我就叫你老鄉了,他說,我叫得不對嗎?

嘿嘿。

喂喂,老鄉啊,他說,那件事情,你就不要再掛在心上了啊。

哪件事情?

就是錢包的那件事情呀,過去就過去了啊。

過去就過去了,田二伏想,這說法也沒有什麼不對。

老鄉笑眯眯地拿出煙來,要給田二伏抽,田二伏猶猶豫豫的。老鄉說,喔喲喲,老鄉呀,你嫌我的煙蹩腳是不是?

他這樣說了,田二伏反倒不好意思了,拿了一根,老鄉立即替他點上火,伺候得很好的樣子。田二伏覺得有些不過意,老鄉是看得出他的心思的。老鄉說,不要不好意思,我是要拍拍你的馬屁的,以後還要拍得多呢,拍得多了,以後你就習慣了。

嘿嘿,田二伏覺得這個老鄉奇奇怪怪的,他倒不知說什麼好了。他朝老鄉再打量一番,老鄉是兩手空空,身邊也沒有什麼東西。他看不出老鄉在菜場上做什麼。

你做什麼呢?

我等你呀。

說笑話了。

不說笑話,老鄉像是認真起來了,我是在等天天有飯店的大廚師呀。

咦咦,田二伏覺得不可思議,方師傅剛剛才走,王才剛剛叫他做廚師,總共才多長的時間,這個老鄉怎麼已經知道了呢?他的消息這麼靈通,從哪裏得到的呢?田二伏想著,覺得思路有些阻塞。

老鄉滿臉笑意地看著他,好像在說,你連這個都想不通呀?

田二伏的思路忽然就通了一通,他想到了田七,可能是田七告訴老鄉的。如果真是田七告訴老鄉的,那說明田七一直很關心他,對他的一舉一動,一點小的變化,田七都在關注著。想到這裏,田二伏心裏一暖。嘿嘿。他說。

老鄉是把握了田二伏的思路的,他知道他已經聯想到田七了,所以他不時地又提到了田七。田七好的呀,他說,田七人很好的。

嘿嘿。田二伏心裏一直暖洋洋的。

田七有沒有和你提到過我,老鄉說,她說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