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滿天的烏雲密布著,光明的太陽不知被遮蔽在什麼地方,一點兒形跡也見不著。秋風在江邊上吹,似覺更要寒些,一陣一陣地吹到漂泊人的身上,如同故意欺侮衣薄也似的。江中的波浪到秋天時,更掀湧得利害,澎湃聲直足使傷心人膽戰而心碎。風聲,波浪聲,加著輪船不時放出的汽笛聲,及如螞蟻一般的搬運夫的咳唷聲,湊成悲壯而沉痛的音樂;倘若你是被欺侮者,倘若你是滿腔悲憤者,你一定又要將你的哭聲摻入這種音樂了。
這時有一個少年,手裏提著一個小包袱,倚著等船的欄杆,向那水天連接的遠處悵望。那遠處並不是他家鄉的所在地,他久已失去了家鄉的方向;那遠處也不是他所要去的地方,他的行蹤比浮萍還要不定,如何能說要到什麼地方去呢?那漠漠不清的遠處,那雲霧迷漫中的遠處,隻是他前程生活的象征,——誰能說那遠處是些什麼?誰能說他前程的生活是怎樣呢?他想起自家的身世,不禁悲從中來,熱淚又涔涔地流下,落在洶湧的波浪中,似覺也化了波浪,順著大江東去。
這個少年是誰?這就是被陶永清辭退的我!
當陶永清將我辭退時,我連一句哀求話也沒說,心中倒似覺很暢快也似的,私自慶幸自己脫離了牢籠。可是將包袱拿在手裏,出了陶永清的店門之後,我不知道向那一方向走好。無目的地走向招商輪船碼頭來;在等船上踱來踱去,不知如何是好。兀自一個人倚著等船的欄杆癡望,但是望什麼呢?我自己也說不出來。維嘉先生!此時的我直是如失巢的小鳥一樣,心中有說不盡的悲哀嗬!
父母在時曾對我說過,有一位表叔——祖姑母的兒子——在漢城X街開旅館,聽說生意還不錯,因之就在漢城落戶了。我倚著等船的欄杆,想來想去,隻想不出到什麼地方去是好;忽然這位在漢城開旅館的表叔來到我的腦際。可是我隻想起他的姓,至於他的名字叫什麼,我就模糊地記不清楚了。
或者他現在還在漢城開旅館,我不妨去找找他,或者能夠把他找著。倘若他肯收留我,我或者替他管管賬,唉,真不得已時,做一做茶房,也沒什麼要緊……茶房不是人做的嗎?人到窮途,隻得要勉強些兒了!
於是我決定去到漢城找我的表叔王——
喂!維嘉先生!我這一封信寫得未免太長了!你恐怕有點不耐煩讀下去了罷?好!我現在放簡單些,請你莫要著急!
我到了漢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的表叔找著。當時我尋找他的方法,是每到一個旅館問主人姓什麼,及是什麼地方人氏,——這樣,我也不知找了多少旅館,結果,把我的表叔找著了。他聽了我的訴告之後,似覺也很為我悲傷感歎,就將我收留下。可是賬房先生已經是有的,不便因我而將他辭退,於是表叔就給我一個當茶房的差事。我本不願意當茶房,但是,事到窮途,無路可走,也由不得我願意不願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