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德玄忙應了聲是,起身退了出去。
皇帝看了一眼那盛在高足青瓷碗裏的湯藥,伸手從衣袋裏取出心兒給他的“測毒儀”,拔下外麵的琉璃套子,將裏麵的銀針探入藥湯之中,見銀針瞬間變作黑色,冷笑了一下,收起銀針,起身將那碗湯藥倒入了殿內的一盆龜被竹的花盆裏。又令內監叫來德媖,對著德媖低低耳語幾句,德媖便轉身出了宮殿,乘上一匹馬,直奔紫雲觀而去。
午後時分,德媖回來了,悄悄將兩瓶丹藥交給了皇帝,並對他低低耳語道:“青瓷瓶裏的是萬毒消,白瓷瓶裏的是三日醉,先青後白……”皇帝微笑頷首。
這日晚間,皇帝如常用過了晚膳,便起身來到萬歲殿,臨進殿前舉頭看了看天氣,隻見當夜天朗氣清,月華如銀,星光璀璨如同晶鑽灑滿天宇,不覺露出喜色,對身邊的王繼恩道:“王繼恩,朕今日覺得身子好多了,有許多話想跟晉王嘮嘮,你派人去將晉王叫來,再命人準備一些酒菜,我要同晉王在此殿內酌酒對談。”
王繼恩答應一聲便去了。
皇帝揮了揮手,韓珪同張永德旋即從一旁的偏殿裏走出,來至皇帝身邊,韓珪低聲說道:“回皇上,都準備好了!”
皇帝微微頷首,低聲道:“你二人聽到裏麵摔杯的聲音,便可帶兵進去將他拿下!記住,不可造次!”
二人應了一聲,轉身重新進入偏殿隱藏起來。
半個時辰後,晉王便坐到了皇帝對麵。說來很是奇怪,趙光義剛剛坐下片刻,天氣突然大變,夜空中陰霾四起,一場大雪驟然而至。雪片大如鵝毛,紛紛揚揚飄然落地。
兩兄弟看到窗外紛飛的大雪,皆很震驚。
皇帝看了一陣子飛雪,朗聲笑道:“光義真是不凡之人,竟將一場大雪帶來了!天呈異象,莫不是要有大事發生?”
趙光義怔了一下,也賠著笑道:“皇兄說笑了,光義乃一介凡夫俗子,哪有什麼能耐帶來大雪。分明是皇兄的龍體要康複了,大雪是吉兆,是來給皇兄送福瑞的!”
皇帝大笑:“光義還是這麼會說話。也罷,瑞雪總是好的,大雪之夜咱們兄弟倆也正好酌酒暢談一番,好久沒有這樣一起喝酒了,今夜咱們倆盡性暢飲,不醉不歸!”
趙光義點頭一迭聲地稱是。
皇帝向立在一旁的幾名內監擺了擺手,幾名內監便都退下,將門掩上,立在門外不遠處,凝視著窗口。隻見那糊著白棉紙的窗口被燭火映得熒紅通明,皇帝和晉王相對而坐的影子頎長疏朗地映在窗上,如同剪影一般翩然靈動。
皇帝微微笑著,拎起純銀酒壺,將芳醇如玉的酒液緩緩斟入兩隻晶瑩通透的高腳琉璃杯中,斟了滿滿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送到趙光義手中。
趙光義持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
皇帝溫和地笑道:“一同光義你飲酒,朕就想起多年前你為朕擋的那杯毒酒,當時哥哥心中十分感動,心想,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報答你這救命之恩。若是有人敢給你毒酒喝,朕也一定會為你擋下!”
說罷,一雙星眸灼灼地看向趙光義。
趙光義的臉瞬間變了顏色,一雙持著酒杯的手抖得更加厲害。
皇帝裝作若無其事道:“來吧,一起飲了這一杯!”
趙光義閉了閉眼睛,仰頭將那杯酒倒入口中,“咕咚”咽下。
“好好好!”皇帝讚道,“爽快,爽快!”一仰頭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趙光義這才暗中鬆一口氣,拎起酒壺,為皇帝和自己各自斟了一杯。
二人對飲了幾杯,閑話了一番,臉頰都有些微微發燙,皇帝正色道:“光義,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那時候家裏窮,買不起酒喝,父親嗜酒,便悄悄在衣櫃裏藏了半瓶酒,結果被你發現後偷著喝了,喝得一滴不剩,父親氣得用鞭子使勁兒抽你,朕挺身而出,擋在你麵前,硬是被父親打得皮開肉綻……”
趙光義笑了起來,欣然說道:“當然記得啊,當時我嚇得直哭,大哥還不停地安慰我,說是一點兒也不疼。說來,大哥從小就沒少護著小弟,我偷母親的錢被打,大哥護著我,我被鄰居的惡公子欺負,也是大哥護著我,我在私塾讀書,淘氣被先生追著打戒尺,也是大哥替我挨打……那時候我就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報答大哥的恩情……”
趙光義說著,眼中不自覺地含上淚水……
“你長大後,一直幫著大哥打天下,治理天下,為大宋真的是立下了汗馬功勞,這些哥哥心裏都是清清楚楚的,對你也十分感激,所以,盡管你這幾年來有些事情做得過分,朕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了你……”皇帝看著他緩緩說道。
趙光義心中再次忐忑起來,突然站起身,退後幾步,撲通跪倒在地,低頭謝罪道:“臣弟有罪,懇請皇兄原諒!”
皇帝半眯起星眸,靜靜看了他良久,沉聲說道:“你是有罪,而且不止一樁。孟昶是你害死的,花蕊夫人也因此而死。多年來,你覬覦帝位,私下裏結交籠絡大臣,招募殺手和兵馬,妄圖謀逆,取朕代之!你還令程德玄在朕的藥中下毒。這些都是你幹的!”
趙光義心內一陣陣恐懼,冷汗涔涔冒出,跪地叩首,渾身顫抖地謝罪道:“臣弟知錯,知錯!望皇兄能大人不記小人過,饒過臣弟!”
皇帝幽幽歎了口氣,盯著他道:“太後的確是同朕提過兄終弟及的事,但她並未留什麼遺詔,隻說她不過提個建議,太子之事還是由朕來定。這便是事情的真相了。”
趙光義蹙眉聽著,縱使心中百般不信,還是竭力裝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樣子,霍然抬頭,滿臉淚痕,懇切追悔道:“是臣弟錯了,臣弟不該聽信了流言,更不應該受惡婦蠱惑,臣弟真是罪大惡極!罪該萬死!”
皇帝盯著他看了良久,向他招手道:“你知道錯了就好,坐過來吧!”
趙光義流著熱淚起身,重新坐到皇帝的對麵。
皇帝又與趙光義對飲了幾杯,便似乎醉意醺然,趴到桌案上,口齒不清道:“光義,你還記得嗎?太後臨終前說的……說的什麼啊?朕困了,先眯一會兒,你且想想,想想……”說著,竟頭一歪閉上眼睛,趴在桌上,呼呼打著鼾,似乎真的睡著了。
趙光義愣了一下,輕輕喚了兩聲:“皇兄,皇兄……”皇帝還是毫無反應,似乎睡得香甜。
趙光義心中一陣緊急思慮,心想,今日即便是不被他殺死今後也沒我好日子過了,不如幹脆……唉,皇兄啊皇兄,都是你逼的,莫怪小弟狠毒了!想罷,咬了咬牙,便將手伸向袖袋,從裏麵掏出一個小紙包,迅速將裏麵的白色粉末倒入了皇帝麵前的杯子裏,又將那紙包飛快地放入袖袋,拎起酒壺為皇帝和自己各斟了滿滿兩杯酒。
“皇兄,皇兄……”趙光義提高聲音喚道。
皇帝怔了一下,忽地睜開眼睛,抬起頭來,看著趙光義。
趙光義端起酒杯,笑道:“看樣子皇兄是困了,來,臣弟同您一起飲了這最後一杯酒,您便歇息去吧!”
皇帝端起酒來,溫聲道:“不急……你想起來了嗎,太後臨終前說了什麼?”
趙光義恭順道:“想起來了,母後臨終前說的是要我們兩兄弟同心同德,兄友弟恭。”
皇帝朗聲笑道:“沒錯,她老人家的確是要我們兩兄弟同心同德,兄友弟恭。朕身為長兄,更應該為你做出榜樣才對。今日這酒你要朕喝酒,朕便喝了。”說罷,將那酒舉到唇邊,做出一副要飲下的樣子,同時用一雙星眸深深看著趙光義。
皇帝本計劃著要將杯子狠狠摔到地上,到時韓珪和張永德便會破門而入,將對他下毒、屢教不改的賊子趙光義拿下,此事便可就此終結。
不想此時,趙光義看到皇帝那亮閃閃充滿自信和殺氣的目光,突然間心裏一個驚雷,陡地意識到自己似乎又下錯了一招棋。他開始意識到,皇兄是何其聰明的人,今晚的這一切不過是個騙局,皇兄肯定是早已在附近埋伏下了兵將,隻要他一個信號,接下來就會有兵將衝出將他剁成肉醬的!
怎麼辦?趙光義心裏開始有些發慌,頭腦卻異常清楚,電光火石間便已想到應對之策。
事到如今或許隻有服軟求告才能保住自己這條小命了!
皇帝手腕一動,正要摔杯,就在這關鍵的時刻,趙光義卻突然間好似良心發現,衝著皇帝大喊一聲:“皇兄不要!酒裏……酒裏有毒!”說罷,雙膝跪倒,痛哭流涕……嘴裏不停地呼喊,“光義錯了,光義錯了,是我鬼迷心竅,皇兄您饒過我吧!我錯了,再不敢了!”